黄圩街东头有个老人,姓刘,叫刘子义,家里世代行医,他本人也是黄圩街有名的中医,颇受街上人尊重。刘子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刘炳贵,小儿子刘炳天。刘子义有心让两个儿子都学医。刘炳贵在父亲的培养下,也当了中医;不想刘炳天却拒绝学医,改学了厨师,还说俏皮话:“大大,你不是说病是吃出来的吗?我做厨师,将来吃出了病,正好我哥给治,还让他赚钱嘞。”
刘子义没有法子,只好让他去学厨师。
日本鬼子进中国,到处安据点。因黄圩地处淮阴、泗阳两县交界,又扼守宿迁、泗阳县城南下通道,一条黄码河把洪泽湖与运河勾连,也算个水陆要冲,鬼子就派一个小队日军,一个中队伪军,将近200人,驻守黄圩。
刚来黄圩的鬼子,虽然暂时没有烧杀抢掠,但是,他们此前曾经来扫荡过,派飞机轰炸过,毁坏了黄圩街不少房屋,炸死了十几个人,所以黄圩街人也仇恨鬼子,发誓不为日本鬼子做事。
谁料有一天,刘子义跟着两个背着枪的日本兵,一个翻译官,进了日本鬼子据点。过几天,街上人就骂开了:“刘子义给日本鬼子看病去了!替日本鬼子看病,良心给狗吃了!”一天夜里,有人把牛粪抹在刘家的大门上;刘子义第二天见了,垂下眼皮,让儿子洗净牛粪,只当不知道。
过几天,刘家又传出丑闻:刘炳天背上厨师办菜的家伙进了据点,为鬼子小队长办生日宴席!宴席办完了,刘炳天并没有回来,而是留在鬼子据点,专门为鬼子小队长本多林一做起了私人厨师!据说本多小队长喜欢吃刘炳天烧的中国菜,尤其喜欢吃他做的裱鸡,一天不吃裱鸡觉都睡不着。
“父子汉奸!”人们背地里评说。刘家的地位在黄圩街大大下降;除了看病非登门不可,人们从刘家门前经过都绕着走。
直到半年后,本多小队长得病死了,刘炳天才回家。虽然他为鬼子小队长做饭时间不长,但是,他为这件事情付出了后半生的代价!
被人们在背后叫“汉奸”,这就不用说了;更重要的是,他从此失去了谋生的技能,因为黄圩街再也没有人请他去做厨师了,都说:“他那双手服侍过日本鬼子的,脏!”刘炳天也知趣,把做厨师的一套家伙往墙角一扔,终生再没有给人做过饭。
抗戰结束后,国共两党都没有为难刘子义父子。解放后,刘子义因病去世,乡长还因亲戚关系去磕了头。谁料文革当中,人们把刘炳天的事情翻荡出来,给他戴了个“汉奸”的帽子,拉他去批斗。白天,给他戴上高帽去游街,胸前挂着牌子, 上面写着“ 汉奸刘炳天”,其中“刘炳天”三个字被红墨水打了个大大的“×”号;晚上,红卫兵连夜审讯,用带刺的槐树枝抽他上身,让他双膝跪在石子上,问他为什么要给日本鬼子做饭,都帮助日本鬼子干了哪些坏事。
起先,刘炳天梗起脖子,什么也不说;几天以后,被折磨得实在受不了,就说:“我说了你们也不懂。”红卫兵就哈哈大笑:“你看你烧的,你是大学生啊,你说什么我们不懂?”
“那好,我就讲。”刘炳天说。
原来,刘子义给日本鬼子小队长本多林一看病回家,跟家里人说,本多林一得的是糖尿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炳天虽然说不想学医,但从小耳濡目染,而且背过不少中医方诀,中医素养也有一些;加上读过中学,看了些西方的医书,见闻比他父亲还广。听父亲说完,刘炳天脑子里一个念头闪了一下。他知道父亲为日本鬼子看病不对;但是日本鬼子让你去给他看病,谁能不听呢?全家人的小命都在他们手里攥着。不过父亲确实不是汉奸!刘炳天决心要还父亲一个清白!
正好赶上日本鬼子小队长过生日,翻译官来请他去办酒席。他的手艺赢得了鬼子的称赞,尤其他做的泗阳裱鸡,香而不腻,软而筋道,深受本多林一的喜爱。于是,他就被留下来当了本多林一的专职厨师。
一次,本多林一小队被派去洪泽湖扫荡,遇到了新四军游击队,被围在水上好几天出不来。正值初冬,洪泽湖一片汪洋,天上没有飞的,水里没有挖的,想抓鱼没带渔网,带去的干粮又吃光了,日本鬼子个个饿了个前胸贴后胸,狼狈逃回。刘炳天说给小队长接风,大显手艺,烧了满满一桌好菜,上了十几瓶美酒。本多林一小队长喜不自胜,大吃大喝,当晚带笑而眠。谁料第二天早上,本多没有起床;翻译官跑去一看,本多已经死了。
“鬼子为什么死了?”红卫兵问。
刘炳天说:“糖尿病不可怕,可怕的是肚子空了之后暴食暴饮。我懂得这个,所以烧了好多菜,目的就是想让本多暴食暴饮。不出我所料,本多饿了几天,吃得太多,导致心肌梗塞,所以死了。”“哈哈哈哈!”红卫兵们一阵大笑。“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子啊,哄我们?”
刘炳天颓唐地嘟哝:“我知道人们不相信,所以我一直都不说!你们非叫我说。我就知道,说了你们也不信!”
文革结束,刘炳天儿子考上大学,留在北京工作。一次回家探望父母,带给刘炳天一本大学学报,上面刊登了一篇文章:《杜甫之死献疑》。大意是:
杜甫的真正死因,并非如郭沫若先生所说的食物中毒,而是心脏病发作。杜甫在湖南耒阳被洪水围困,饿了好几天,耒阳县令得知以后,就带上熟牛肉和酒去看望。杜甫随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杜甫患有糖尿病,血粘度很高,心脏不好。暴饮暴食之后,血液涌向胃肠道血管,造成心脏缺血,从而梗死。如果真是食物中毒,县令与杜甫同食,为何安然无恙?
刘炳天看着这些文字,两行清泪流下来,流进口角。喃喃地说:“我清白了,我清白了。”
数日之后,刘炳天含笑离去。他的手指,还捏着某某大学学报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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