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河口,沿着一条弯曲的蚰蜒小路,穿过唆唆作响的芦苇荡,下坡趟过一个长满蒲草的甸子,就到渡口了。渡口泊着一只小木船,在老河水里一漾一漾的。坐船到了对岸,就是山东地界的黄龙镇。
其实这算不得一个渡口,是一个名叫八斤的光棍汉子为了方便人们通行,也为了自己混口饭吃,就靠着父辈留下的这条小船,搞起了营生。船费没有定价,有了多给,少了少给,没有不给也成。过河的人时多时少,也有无人过渡的天。
八斤就这样饱一顿饥一顿地过日月。
岸上梧桐树下,靠着树身搭了一个窝棚,这就是八斤的家。平常的时候,八斤就在树荫下铺一苇席,眯缝着眼,翘着二郎脚假寐。
人来了,高喊:“船家,过河!”八斤就鲤鱼打挺一跃而起,飞奔过去解揽撑船。
一日,渡河的人都下船走了,在船尾的一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迟迟不走,嗫喏道:“大兄弟,我是出来逃荒的,要一口吃一口的,实在身无分文……”
八斤爽快地摆摆手:“没事,你走吧。” 天挨黑,八斤拢了船,回到窝棚前,吃了一惊,见那要饭妇女躺在地上呻吟:“你咋还在这儿?”妇女说:“我怕是快要生了,走不了啦,大兄弟帮我……”
八斤愣了愣,飞奔进村去请常老嬷嬷。
常老嬷嬷是村里的接生婆,跟在八斤后头深一脚浅一脚赶到老河口,孩子已经生下来了,血头血脸的放在妇女脱下的衣裳上。常老嬷嬷吩咐八斤烧水,挽起袖子忙活起来。
孩子是个闺女,瘦小孱弱,常老嬷嬷倒提着,“啪啪”打了几下脚心,才嘤嘤哭起来。
封了喜礼,把常老嬷嬷打发走,又把母女俩挪到窝棚里,八斤扯了苇席在露水地里躺下,望望天上如萤火虫一般的星星,又望望芦苇荡如繁星一样的萤火虫,大半夜没有睡踏实,竟莫名地有了家的感觉。
翌日早,八斤为女人下了面叶,打了荷包蛋,将碗捧到跟前。
女人泪眼婆娑望着八斤:“大兄弟,平白无故的,拖累你了。”呻吟片刻,又道:“大兄弟,俺给你说实话吧,俺叫三妮,是山东的,老家发大水,一家人冲零散了。俺好歹抓住个门板捡了条活命。俺找她爹找了半年没有音信,八成是没了。俺落到这般田地,大兄弟若不嫌弃,就收留了俺吧,让俺娘俩有条活路, 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乍听此言,八斤心里像撞进只小鹿,嘿嘿憨笑:“大姐,你也看到,俺就这一堆儿。以后跟了俺,反正有一个馍, 我就擘给你一半。”
家里添了人口,八斤要脚不沾地的忙乎了。有渡河的就摆渡,没人渡河的时候,就驾着小船捉鱼,逮水鸭、水鸡,托人捎到镇上集市上卖,换些家用。
乘客打趣八斤:“哎哟,恁勤快,咋不在树凉蔭下仰躺着了?”
八斤笑着高声回:“一下子有了媳妇也有闺女了,得操心糊口啊!”
乘客:“你小子捡个大便宜,啥都是现成的,省你的事了!”
水面上漾起一船欢笑。
当闺女满地跑时,三妮就帮着八斤打里打外;八斤又找人在岸上筑了两间土墙屋,家越来越像个家样了。
当夕阳融在水里,浸染了半河筒辉煌,八斤就收拢了船回家,三妮和闺女就一准站在岸上相迎。闺女先跑过来,八斤把闺女高高举起,骑自己“尿脖”,三妮就跟在后头逗弄孩子,闺女格格的笑声在空旷的老河滩回荡。一家人乐呵呵进了土屋,土屋随后就亮起灯火,冒出袅袅炊烟,将温情渲染半边天。
寂寥的老河滩不再只有风声水响,也不再只有虫鸣鸟啼,蛙唱蝉吟,却常常涤荡着一家人的嬉戏和欢笑声。
这样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不觉又到了芦花飘雪,蒲棒飞绒的季节。一日八斤摆了渡回家,意外没有看到三妮和闺女相迎,却听得屋里三妮嘤嘤哭泣,还有一个男子的说话声,以为三妮遭了人欺负,操起一柄鱼叉就往屋里冲……三妮抬眼见八斤进屋,拉着那男子跪在八斤面前:“这就是咱家的恩人!”
那男子冲着八斤“啪啪啪”磕了三个响头,向前爬跪半步:“恩人,我就是三妮的男人,我寻她寻了几年,以为葬身水底了,谁知苍天有眼,今天竟在这里的集市上意外相见。俺一家人感念你的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活像被人一棒子楔在头上,八斤懵了,鱼叉垂下,呢喃:“这咋回事?这咋回事?”
眼泪像虫子样在三妮脸上蜿蜒。收拾了细软,手里牵着闺女,跟在男人后头,三妮走出了土屋,一步三回首,一步三回首。
八斤扶住门框,摆摆手:“没事,你走吧。”
三妮突然扭身回转,紧紧抱住八斤,嚎啕大哭起来,热热的泪水流进八斤脖子里,烫在八斤的心上。闺女也抱住八斤的腿不丢手,三个人就拥在一块痛哭。三妮爬在八斤脖颈上狠命咬了一口,两排血红印在八斤黑黑的脖颈上……八斤哽咽着:“我一辈子摆渡,渡过无数人,只有你这一次……渡得我艰辛,渡得我开心快乐,又扎心扯肺……”
此一刻,风不刮浪不动,鸟儿也无语,日头扯一片云彩遮住脸庞。
八斤抱着闺女送了一程又一程,那男子说:“恩人,回吧。”三妮说:“回吧。”八斤把闺女递给三妮。闺女说:“爸,我会常来看你!”
三妮母女俩走后,渡口从此又恢复了平静。
平常的时候,八斤就在树荫下铺一苇席,眯缝着眼,翘着二郎脚假寐。人来了,高喊:“船家,过河!”八斤就鲤鱼打挺一跃而起,飞奔过去解揽撑船。不同的是,有时候,八斤会摸摸脖颈,莫名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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