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 年的月光

　　夜很静，月光温柔地洒向大地，洒向窗棂，照着熟睡中的人们，偶尔的几声狗吠让小村庄多了几许生气。

　　霍平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看见母亲窗前晃动的身影，他知道母亲是不放心。

　　那天，母亲把霍平安叫到跟前， 说， 平安， 你也老大不小了， 该娶媳妇了。霍平安说，娘， 不着急。母亲说，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娘已经替你说好了亲事， 姑娘很不错， 家底清白……

　　娘，你怎么也不问我一下？

　　霍平安急了，慌忙打断了母亲。

　　问你什么？母亲严厉地看着他，婚姻大事，哪家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娘，现在兵荒马乱的，我就算娶上媳妇也过不上安稳日子。

　　又不是你一个人兵荒马乱，别人还不都在过日子？

　　娘， 如果每个人都明哲保身，咱们国家就没有希望了！有国才有家呀，娘……

　　不要和娘说什么大道理，国家有没有希望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娘为什么给你起名叫平安？还不是希望你一輩子平平安安。娘年纪大了，等不起……

　　娘……

　　别说了，一月后成亲。母亲的语气不容商量。

　　霍平安知道母亲这一记杀手锏，就是为了留住自己。母亲就自己一个儿子，父亲早逝，自己是霍家的独苗，母亲紧张，情理之中， 可是… … 霍平安看向窗外，看着祥和的月色，他知道这样的祥和很快就会被战争所破坏，只有把小鬼子赶出中国，母亲和乡亲们才能过上真正平安祥和的日子。

　　这些天母亲天天盯着，转眼一月就快到了。霍平安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嘴上起满燎泡……

　　母亲终于回房，熄灯了。等了半小时左右，霍平安佯装轻轻咳嗽一声，母亲房间没有动静，他赶紧溜下床，稍微打点了一下行装， 然后双膝跪地， 心中默念，娘，恕儿子不孝，等赶跑了小鬼子，我一定给您娶一个好儿媳。

　　霍平安起身大踏步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正目送着他离去，是母亲。母亲流着泪，咬着唇，硬是没有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母亲踉踉跄跄跪倒在祖宗画像前，默默祈祷，霍家列祖列宗，我无能，留不住平安，但是平安说得对，没有国哪有家。你们一定要保佑平安平安回来。

　　母亲抬起头，望着弯弯的月牙子，喃喃道，月亮呀月亮，你一定要照着平安呀！

　　这一天是1944年5月26日，从这天开始，月光一直出现在母亲的梦中。

　　终于，传来了小鬼子无条件投降的好消息，母亲万分欢喜千分忧愁，月光依旧，平安没有回来。

　　母亲站在村口从早盼到晚，从晚盼到早。

　　这天，母亲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月亮，问，月亮呀，你天天看着平安，他现在到哪儿了？

　　月亮无声， 照着母亲雪白的头发。

　　院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位年轻人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那人见了母亲，扑通一声跪下了。他磕了一个头叫：娘。

　　母亲惊呆了，双手揉了揉眼睛，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可是，眼前分明不是自己的儿子！

　　母亲赶紧扶起眼前的年轻人说，孩子，你认錯人了吧？年轻人说，没有认错，你是霍平安的娘，就是我狗娃的娘。狗娃从小没有娘，平安说他的娘就是我狗娃的娘。娘， 平安跟部队开拔了，我受伤不能上前线，娘，你能收下我这个儿子吗？

　　好，好孩子。母亲抚摸着狗娃的手背，说，你和平安都是娘的好孩子。

　　狗娃非常孝顺，天天伺候着母亲， 陪着母亲看月亮。母亲说，平安那晚走的时候月亮很亮很亮，月亮站得高，她天天看着平安呢。

　　狗娃说，是呢。

　　不经意间，狗娃脸上亮晶晶一片。狗娃说，娘，有风，风迷了我的眼睛了。

　　母亲一天天老去，母亲再也不能起床看月亮， 母亲说， 狗娃，你把窗户打开。

　　母亲的眼睛努力看向窗外，看着窗外的月光， 母亲说， 平安，娘听见你叫我了。

　　狗娃忍不住抱住母亲哭出了声， 娘， 狗娃对不起你。平安他……

　　母亲笑着摸了摸狗娃的头发，说，狗娃不哭，平安没有离开， 他天天在月光里陪着娘呢……

　　母亲走了， 她脸上挂着笑意，在月光的映照下那么安详，那么圣洁。

最后的帮助

　　“ 你干嘛去了？ 半天不见人？ ” 父亲喘着气， 气呼呼地问。

　　“爸，我看您睡着了，就去了趟洗手间。”他的目光掠过父亲消瘦的脸， 垂下头小心地应着，并把手里的尿壶轻轻放在病床下。

　　“去个洗手间要那么久？咳咳……”父亲咳喘着，沉重的肺叶就像老旧的风箱。“怪，怪不得你这辈子混成这样！ 咳咳……”他赶紧俯下身子，将父亲支起来，在后背上轻轻捶，轻声说：“爸，你别生气，生气对你身体不好。”

　　父亲咳得更厉害了，扭曲的脸憋得像一弯紫色的茄子。他手足无措地看着父亲， 哀求道：“爸，你别生气，别生气啊。” 好不容易，父亲将一口痰吐了出来，呼吸顺畅了许多。

　　“我不生气？我看见你就来气。”父亲说这话，言语中多了一份恨铁不成钢的悲凉。

　　“是，都是我不好，来，我扶你起来坐坐吧。”他小心翼翼地征询父亲的意见。

　　“哼……”父亲闭着眼不理他。他知道父亲是默许了，便使劲将父亲扶起来，靠在自己的胸口。有着宽厚脊背的父亲，现在只剩下皮和骨头了，后背的嶙峋瘦骨像锉刀锉痛了他的眼睛，他垂下眼睑，泪就涌了出来。

　　房门一转，她手里抱着一个不锈钢保暖桶走了进来，目光在他脸上一转又迅速落到了父亲脸上。

　　“爸，你感觉好些没？”她走到父亲面前，关切地问。

　　“ 娟子， 你来啦。我好多了。”父亲睁开眼睛，脸上露出微笑，眼睛闪烁着慈爱的光芒。

　　“爸，我给你煲了排骨粥，趁热喝点，好不好？”她目光柔柔地看着父亲。

　　“ 好。” 父亲开心地说，“你炖的一定好喝。”

　　她拿过一只小碗，将粥小心地倒进去，用调羹轻轻搅拌，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眼神一挑，却见父亲像一个恋母的孩子，目光始终黏着她。她笑了，将调羹送过去，父亲乖顺地张开嘴。

　　“好喝吗？”

　　“好喝。”

　　“那，把这一小碗都吃完，好吗？”

　　“好。”

　　他轻搂着父亲，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爸，吃饱没？”

　　“饱了。”父亲伸出舌头舔了下嘴唇，露出满足的笑容。

　　“吃饱了，睡会好不好？”她放下碗，拿面巾替父亲擦了擦嘴，又伸手掖了掖父亲的衣襟，微笑着问。

　　“好。”父亲点点头。他赶紧把父亲放下来，替父亲盖好被子。

　　“闭上眼睛，睡一觉。睡醒了，我再拿好吃的来。”她甜甜地笑着，目光柔柔的，看父亲顺从地闭上眼睛睡了，眼神冲他一甩，轻轻走了出去。

　　他悄悄跟了出来。

　　“爸的病……？”她看着窗外高耸逼仄的楼层问。

　　“不太好……”他嗫嚅着。

　　“爸，现在经常像刚才那样训斥你吗？”她依然没有回头。

　　“你，你都听到啦？”他也走到窗前， “ 是我伤了父亲的心… … ”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只希望最后的日子，他能开心一点……”

　　他蹲下了身子，把脸埋在双膝间。

　　她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比先前明显憔悴了许多，她动了动嘴，却什么也没说，随着鞋跟的笃笃声， 她没入了电梯。

　　日子在医院的消毒药水味道中缓慢又急促地过去。

　　他依然衣不解带伺候着父亲，虽然父亲还是时不时地呵斥他，很多时候还当着她的面，他始终赔着小心， 替父亲端屎端尿，擦身、翻身、按摩，毫无怨言。她依然微笑着送来父亲爱吃的食物，虽然父亲的食量一天天减少，可父亲的表情是满足的，至少在她面前。

　　最后， 父亲连水也喝不下去，带着不舍离去了。

　　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一切突然变得空洞起来，他看着她瘦削的肩膀说：“谢谢你一直瞒着父亲， 现在， 我们可以去民政局了。”

　　她用软布轻轻擦拭着父亲的遗像，黑相框里，父亲依然慈爱地看着她，她忍不住再次落下了眼泪。她将遗像摆正， 退后一步， 跪下， 说： “ 爸， 你放心吧，我们会好好过下去的。”

　　他愣住了，霎时泪流满面。

　　父亲弥留之际， 对他说：“其实我骂你，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如果她被你的孝心感动……你一定不能再游手好闲，担负起做丈夫的责任……

　　不要让她受委屈，两个人好好过日子。这样，我和你妈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他在父亲遗像前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诗和爱情

　　我一定要把叶子花到手！

　　大虎和我说这话的时候，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大虎长得和他的名字一样，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还动不动要展示一下他健壮的肱二头肌。

　　自从叶子回来，我和大虎就像打了鸡血一样，骚动不安，心怀鬼胎。

　　那天，大虎骑着自行车带着我风一样驶过叶子家的杂货店，猛然一个紧急刹车，把我从自行车后座上直接摔了下来。他无视我被摔得龇牙咧嘴，却瞪圆了眼睛看着杂货店。于是我看到了一张浅笑微微，粉粉的脸。

　　叶子！叶子高中毕业回来了，三年不见，竟然变得这样漂亮了。

　　很显然，大虎对叶子动心了。

　　也难怪，这样漂亮的女孩子，不动心是傻子。接下来，大虎每天都换一件衬衣，把自己弄得光鲜亮丽，然后去杂货店买一包香烟。

　　他说他的战术是每天都在叶子面前出现，连续半月，然后玩失踪。等再出现的时候，叶子就会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然后向她表白，抱得美人归。至于每天换一件衬衣，他说这是孔雀求爱术。由外而内，层层击破。

　　大虎有这个实力，他老爸王裁缝是我们村最好的裁缝，家境一直很不错。王裁缝生了三个女儿后才有了这个儿子，宠得不行，基本上要什么只要能办到都会答应他。比如自行车，这已经是第三辆了。

　　大虎的计划进行到一个星期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他对我说，走，上书店！我感觉莫名其妙，你不是一直讨厌读书的吗？大虎擂了我一拳说，废什么话！赶紧走，替我去挑诗集，我要写诗！

　　没想到这大虎大大咧咧，竟然粗中有细，他看出来叶子喜欢诗歌。我也注意到了，叶子没事的时候就捧着诗集看，这个发现让我暗地里欣喜雀跃，因为写诗是我的强项。

　　大虎捧着诗集没看几句就睡着了。我写了几句诗给大虎看，大虎如获至宝，一连声说了几个好。又说，这些诗集都送给你了，还要看啥和我说。当然……也不是白给你看的，你每天替我写一首诗，要煽情点的。

　　虽然我知道大虎存心不良，是想用我的诗歌“移花接木”去骗取叶子的欢心，但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这正是我所预期的，剧情发展完全合乎我的设计。我这样做可能有点不地道，可他大虎不是更不地道？

　　我在诗歌里面暗藏了我的影子，聪明的叶子一定会看出端倪的。嘿嘿，就等着叶子自己来找我吧。大虎，别怪我手黑，叶子主动喜欢我，你大虎也奈何我不得。

　　一天又一天，我在幸福和忐忑中期盼着，期盼着……

　　终于有一天叶子叫住了我，在我手里塞了一张纸条。我到没人处打开一看：今晚8点，小河边。

　　哈哈，老天垂怜，功夫不负有心人。

　　准时准点我看见了叶子。月光下的叶子更美了，眉目含春，如一支新荷亭亭玉立。我亲爱的叶子，今晚将是我收获爱情的神圣时刻。

　　叶子从包里拿出一大叠的诗稿递给我，说，谢谢你为我写了那么多诗。

　　叶子果然聪明！但是很奇怪叶子的声音并没有我预计的那样激动。我赶紧说，叶子，我写这些诗歌都是发自内心的。

　　叶子的眼睛看向小河，淡淡地说，我打算和大虎结婚了，这些诗你都拿回去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怎么会这样？我简直是五雷轰顶。叶子，你怎么会喜欢大虎？他只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我这回再也不能装谦谦君子了，毫不留情掀了大虎的老底。

　　叶子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说，我知道，但至少他对我用心了，他有勇气来追我。而你只是一個躲在角落里面的懦夫。

　　叶子走了，只剩下冷冷的风，风将一河月光揉碎，同时碎掉的是我的心。我烧掉了所有诗稿，远走他乡。经过多年的打拼，我赢得了地位也娶了娇美的妻，但是我忘不掉叶子时刻留意着动态，听说大虎创办了一家保安公司，干得风生水起。我心想，这职业倒是和他相配。

　　我带着妻子怀着复杂的心情衣锦还乡，大虎为我摆酒接风。让我惊讶的是，大虎拿出了一本诗集，这是大虎自己的诗集。

　　作者简介：蓝月，原名陈雪芳，江苏省苏州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大报刊、选刊，部分作品收入文丛年选，并有作品发表到海外。著有小说集《阳光穿过的早晨》《寂寞的向日葵》《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