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走的那天,雪大如席。
村外,狭窄崎岖的羊肠山道,刷得白茫茫,没有一个人。
除了娘和我。
娘的胳膊上挽个包袱,塞着几件旧衣服,一边哭一边走。我跟在后边,也一边哭一边走。不知走了多久,娘停下来,摸着我的头说:“娃,好好念书,长大后有出息点。别像你爹,除了喝酒,就会打女人。”
话没说完,泪水就淹没了我的腮帮子。
我咬着有些冻僵的嘴唇,点点头,记住了娘的话。没一会,娘的背影,也刷得白茫茫,模糊不清了。
娘走后,家里只剩下爹和我。
准确来说,只有恨。
爹还是喝酒,喝完酒就去山上鼓捣苹果树,鼓捣完苹果树就去地里整庄稼,整完庄稼再回家喂牛劈柴。总之,娘走了后,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一个人干。
我一点都不心疼他。相反,甚至觉得活该。谁让他打走了娘,让我七岁成了沒娘的孩子。娘走的前夜,他打在娘脸上的那记响亮的耳光。我真想给他还回去。
有时候,我会故意惹他生气,想让他狠狠打我一顿,那样我就可以去找娘告状,以后跟着娘,哪怕喊另一个人爹。
爹让我往东,我偏往西,让我撵鸡,我偏打狗。
我把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从小学升初中,从初中升高中,很顺利。能看得出爹心里也高兴,但父子之间还是很少说话。我好好念书,绝不是为了让他感到骄傲,而是记住了娘的话。
县中念书那会,我住校,平均一个月回家一次。为了尽量避免,那个看一眼就心烦的家。有时我也会去娘那里。
自打娘走后,姥姥姥爷又给娘找了人家,还给我生了个可爱的妹妹。
有一次,一连两个月,我都没回过家。
那天,爹竟然找到了学校。
见到我的那刻,他嘴唇抖得厉害,想说什么,但又像咽吐沫般咽了回去。
那深陷的眼眶,似乎有些湿润。
我没说话。
倒是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路跟我到了宿舍。从肩上卸下一个花布包袱,那包袱上还坏了个小洞,一扣一扣解开。从里面掏出一把煮熟的鸡蛋,接着又掏出几个苹果,一叠煎饼……
最后掏出一袋烧鸡。
几个同宿舍的伙伴,有些目瞪口呆。
这也正常,城里长大的孩子,没见过这么土的人和这么土的货。
破旧的深色裤子,屁股上还打着块补丁,一双粗糙的手,像树皮般退去光泽。显然,与给他们递牛奶的那些柔软的手,没法相提并论。
走的时候,爹又从腰间,取下一个旧得发黄的钱夹子,从里面掏出一叠钱,一张一张的数着,却没有一张大的。
几个同宿舍的伙伴,更是张大了嘴。
这也正常,他们都习惯从爸妈手里拿整张的钱,一张就足够爹手里的一叠,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他们哪里会知道,这是爹从地里,一滴滴汗水换来的钱。
看着爹,我不知该说什么。
我把爹送到校门外。当他骑着那辆大金鹿自行车,慢吞吞消失在拱桥上的时候,我第一次觉得那样子,像彩虹那样美。
转身瞬间,不争气的眼泪,簌簌而下。
竟是为曾经恨过的人。
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参加了工作。
娘对我说:“其实你爹这人不坏,就是脾气臭,不让人说一个不字,喝了酒更起劲。那时我性子也倔。”说着,娘叹了口气,“说到底,人这辈子就是命。你爹属火,我属木,火烧木,噼里啪啦,性格不合。”
我咬着有些颤抖的嘴唇,点点头,记住了娘的话。
再后来,在老家结婚那天,不大的小山村,炸了锅,所有的人都送来了祝福。
我知道有个人比我还幸福。
当婚礼进行到一半时,我接过主婚人手里的麦克风,把筷子兄弟的那首歌,当着父老乡亲的面,缓缓开口:
“总是向你索取
却不曾说谢谢你
直到长大以后
才懂得你不容易
……
谢谢你做的一切
双手撑起我们的家
总是竭尽所有
把最好的给我
……
时光时光慢些吧
不要再让你变老了
……”
唱着唱着,我哽咽了。一生要强,现在已满头银发的爹,忍不住转过脸去,抹着眼泪。娘哭了,台下所有的人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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