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区行动
就是油坛子倒了,你也必须先回老家来一趟!
在电话里能这样对我说这样的话的,大家一般都认为是我自家老人。但你错了,我家老人从不用命令的语气与我说话。这次,说这话的,是我的同学,他在我老家所在的镇上任镇长。
接到他的电话时,我正在四川凉山州的一个农户采访。我们报社在脱贫攻坚中,联系这边的一个县。
办完正事,我在一个周末,回到了离成都数百公里的故乡。
按照惯例,与而今在镇场上居住的父亲打过招呼后,当然还是先去乡下看现场。同学说,知道你是“铁脑壳”,不会对自己的故乡倾斜,我们也不指望你,
但这次,你必须听我们指挥。
我以微笑作答。
同学说,你远在他乡,一年回来不了几次,这次,我只是带你去看看你老家所在的九龙村。
我哈哈大笑,九龙村还用你这个外地人介绍?那里的一草一木,我比你熟悉!我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在那里度过。
同学哼了一下,说,到时,有你这多愁善感的文人哭鼻子的。
于是驱车前行。我知道,九龙村在三年前就有了通村组的柏油路,出行难的问题早已解决。
同学说,我们先去看看猕猴桃产业园。
产业园区我并不陌生,在脱贫攻坚的大潮中,各种产业园区如雨后春笋,但要在我老家所在村建上规模的产业园,简直是天方夜谭。必须啰嗦几句,九龙山山高坡陡,地多田少,田或地,都是依据山势蜿蜒而成,要想像平原地带那样建起一望无垠的产业园,肯定是不可能的。
下车!车至半山腰,同学一声吼,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慢悠悠走下车来,伸了伸懒腰,仰头做了几次长长的深呼吸,然后跟在同学身后前行。
这里是罗家塆,这道坎下,就是我老家所在的大院子。我们沿着变窄的人行硬化路前行,公路两边,全是长势良好的猕猴桃树,依据地的宽窄,树的栽植分为三行四行五行不等。视野所及,全是如此。
同学问,是不是你以前所知道的样子?
我说,变化大,真的。没想到你们会如此大手笔。
同学指指与我们同行的一位胖胖的、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是他大手笔,张总,也是我们镇上其他村的人,以前在广东创业开厂, 现在回乡投资创业,除了九龙村,还在三房、五房、五台等七个村,建起了成片成规模的猕猴桃产业园。
张总谦虚地笑笑,忙伸出手来说,我们早就知道你了,大家都希望你能回来看看,帮我们宣传宣传。
我迅速伸出手去,向张总表示谢意。
于是便继续前行。
因为远离了公路,路越来越难走了,夏天疯长的杂草,早已淹没了田埂上的路。同学镇长在前面带路,他用双手劈开一人高的杂草, 然后用脚将它们踩下去,如此往复,一条简易的、勉强可以供人行走的茅草路便速成了。而今,居住在乡间的人越来越少,小时候随意行走的山路,全部改变了模样。
我问同学,能不能换一条路走。同学说,不用,走完这几根田埂,就直达你老家的院子了。
车子停在上面桥头的公路上的。
什么桥头?九龙村哪里来的桥?我问。
同学说,走你的路,少问。
就这样走了不到五十米,眼前的田埂又是另一种景象。田埂上所有的杂草,全部被齐根砍掉了,路的两旁,是新堆起的一堆堆还未干燥的杂草。我们沿着这种新砍了杂草的路走着,连续走了几根田埂。
我侧身对张总说,张总,你们心真细啊,这条路,连接着一队和五队,我小时候走亲戚,必须从这条路经过。谢谢你在发展经济的同时,让这条人行小路依然保持畅通。我们九龙山人民感谢你啊。
张总瞬间满脸通红,他说,不是我们,我们哪里有闲工夫管这些参观的人到不了的地方啊,是那个退休老同志干的。
我问,谁?
面熟,但说不出名字,张总说。
谁?我忙转身问镇长同学。
镇长同学不言语。少顷,他扶了扶眼镜,说,还能有谁,当然是你父亲!他常年义务维护着这几条人必须行走、但还没有硬化的人行路,哪里垮了,哪里塌陷了,都是他一力维修!你父亲说,老祖宗留下的道路,还必须要走!不能让这些路年久失修而断了邻居亲戚之间的走动!
我感觉自己心头一阵阵发紧。
同学继续说,前天,你父亲知道你要回来,整整用了两天时间,才砍出了这条路。你父亲还说,要不是前段时间他生病了,他决不允许老祖宗留下的路,变得无法通行!
我的泪一下子走过面颊。
一桥通架
镇长同学看看我,说,多愁善感了吧?一会儿还有你哭的!
我像小时候一樣,用自己衣服的袖口,揩了一下泪。
是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老父亲身体力行,一直用自己的言行,传承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哪怕就是一直用一己之力来维护人行道路的畅通这种事,他都会当成神圣的使命! 而我们,在这条路上渐行渐远,慢慢淡忘了。
离我几米远处,就是通往我老家那条水泥硬化路了。这条路, 可以直接通往村道路主干道,通到镇场上。但在大沟那一段,却依然是原来的老路。一下雨涨水,车子就无法通行。
镇长同学要我们沿村道继续前行,说我们的车,就在村道的连接点接我们。
除了自留地和田里是按照常规种植外,余下的闲杂地,全部栽上了猕猴桃,这里,与在脱贫攻坚大潮中回乡创业的张总他们开发的猕猴桃产业园,依然连带成片。
近一年没有回到老家,变化真的巨大。自从父亲在镇场上居住后,我们回老家,基本就在场上看看他们,而后返回。想起大沟, 我的思绪又快速“ 走神”了。以前,大沟里只有一座用三根石条做成的桥,供三个队近两百人通行。一到山洪暴发,人们只能隔沟相望。我大爷那年因为事情急,冒着洪水过沟,被洪水打下几十米的悬崖,性命不保;我民表哥发高烧,因为大沟涨水阻隔无法就医,留下了后遗症,而今都是痴呆状态;我三舅婆那年回娘家,突遇大沟涨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在沟对面哭了一夜;那一年放学回家,我们院子里的小孩拄棍拿棒,相牵着过沟,二女子脚下一滑,我们的队伍土崩瓦解,二女子被水冲出几米远,幸好她抓住了旁边的灌木丛,不然,只得与我大爷一样的命运;一遇大沟涨水,我们这些孩子只能在沟这边,望着学校发呆......
后来,人们将过大沟的路,选到了沟上面几十米的地方,那里,沟面只有约十米宽了。
我几次想给我的镇长同学说说,看能不能用什么项目资金,在那里建一座桥。但我这种同学嘴中的“铁脑壳”,试了几次,都实在难以开口。
还没缓过神?镇长同学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侧面笑笑,未作言语。
很快邻近大沟,镇长同学问我,是想走下面的老路,还是走上面的新路。
当然是新路,我说。
那好!镇长同学笑了笑说,要有心理准备。我觉得他的笑很诡秘。
沿着公路走完这段坡,就是大沟了。
眼前的一切, 令我目瞪口呆——以前那段老路,早已不见踪影!取代它的,是一座长约15米的水泥桥,几股流水正从桥洞流出,变成瀑布,沿沟远去。
我转身一把握住镇长同学的手说,谢谢!谢谢!你终于圆了我们几代人的梦想!你是我们九龙人民的大功臣!
镇长同学的脸,瞬间绯红!他照例扶了扶眼镜,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九龙人民, 也对不起你! 按理, 这座桥早就该修建了, 我们也安排了很多项目资金,准备来修建。但每次都是,上面的资金总是一个钉子一个眼,不能挪用。我也想过很多办法,想修建这座桥,一来可以以此感动你这“铁脑壳”,二来这桥确实该修,它关系到两百九龙人民的通行。但我们实在没有做好,一直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别逗了,这桥不是修起来了么?不是你们,还是神仙修的?我拍拍镇长同学的肩膀说, 谢谢!
严肃点!真的不是!镇长同学提高了嗓门。
我侧过身, 看着同行的张总。张总摊开双手,耸耸肩。
镇长同学压低声音说,是你父亲!是你父亲与你们院子里另外两位退休老人,他们三位用多年来积蓄的退休金,修建了这座桥!同学指了指桥头的石碑,上面“夕阳桥”三个鲜红的大字,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镇长同学一把拉住我的手,我分明感觉到他身体在颤抖。他说,这次,我请你回来,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并代我们广为宣传你父亲他们的事迹,让他们的精神影响更多的人!镇长同学又说,这件事,你父亲一直不允许我们告诉你, 他说, 他们老了,做不了更多的事,能用退休金修起这座桥, 心里也踏实多了!
镇长同学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叠纸说,我们已经派镇上的工作人员,详细了解了这件事情的经过,并写成了通讯稿件,拜托你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刚刚修建起的桥面上,泪如泉涌。平整桥面的冰凉,似一把尖刀,刺痛我的全身。我感觉身体瞬间被掏空,我的头, 无力地耷拉在双膝上……
良久,我用仅存的力气对镇长同学说,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场上去,我要见我的父亲!然后,我要我的镇长同学把这个文檔的电子版马上发给我,并给我准备一个带电脑、有网络的房间……
瓦片闪亮
朋友云乔迁新居,邀我们几个老友一起聚聚。
那是六月的一个周六下午,我们按照云发来的定位,相邀前往。
算起来,这是云在成都换过的第三套居所了,像我们这种依旧住着首套按揭房的朋友,想起就汗颜。
先说说云。云与我们同乡,从小一起长大。算起来,我们而今同在成都工作和生活的老友中,云属于那种天生就有一股匪气的人。他家境很好,是老家小乡镇上的“高干子弟”。但云从小却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作为当时的公社书记,云的父亲对云的管理十分严苛,按照云自己的说法,他年幼时就是父亲眼中的“少年犯”,没有或许,绝对是。云给我们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他父亲拿着长长的树棒,撵着哇哇乱叫的云在场上疯跑的样子。
云这套新居的豪华,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但我们管不了这些,依然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拖着拖鞋在云的家里乱串。
云说,你们几个文化人,去朝拜一下我的新书房吧。我们哄堂大笑。
我说,你一暴发户,什么时候变成儒商了?钱多到没处花,想用博大的中华传统文化来洗涤自己肮脏的灵魂了?
朋友们又一阵哄笑。
云的书房比我想象中的还大,几乎有我们几位朋友的书房的三个那么大。云把靠墙的两面,设成了齐顶的书柜,一面,摆上了各类装帧精美的书籍,另一面,是他这些年搏击商海获得的无数荣誉。在靠窗的一面,则放上了书画家使用的行头,颇有些阵势。朋友东是小有名气的书画家,他说,抢我们饭碗是不?像你这种人,一生练好五个字即可:你的名字,还有,同意!大家又一阵笑。
我们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云的桌子上,那是一片残缺不全的瓦片,在我们老家随处可见的废物,在云这个高档的居所里,显得那么黯淡无光。搞古玩的朋友勇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扶了扶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多少度的、有着与啤酒瓶瓶底厚度相似的眼镜,像鉴赏出土文物那样,将那片残缺的瓦片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然后他竖起大拇指,拖长声调说,秦砖汉瓦啊,汉瓦,绝对的汉瓦!他的动作太夸张,那副占据他整个脸三分之一的眼镜,差点从他那瘦小的鼻梁上滑落下来。
云大吼一声“不”,满脸严肃。那表情不亚于当年在校园的操场上向校花求婚。他顿了顿说,在我心里,这块瓦片,是我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他在我心里的分量,无与伦比!
云便表情凝重地讲了后面的事。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天,不想上学,我便躺在床上装起病来。不知何故,中午,孙大书记(这是云当年对其父亲的称谓)回来了,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我那当赤脚医生的二爹。孙大书记站在门口不说话,二爹快步走到我身边,量体温、把脉搏,几分钟下来,二爹收拾好印有红十字的皮箱,搭在肩上。二爹看了看孙大书记,摇了摇头。然后,满院子人就可以听见我杀猪般的嚎叫了。孙大书记用右手倒提着我,左手就与我身上凡是可以弄出响声来的地方,亲切交谈。他走进我家堂屋,用左手提了把锄头,右手依然倒提着鬼哭狼嚎的我,向屋后的竹林坡走去。我婆婆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救驾。孙大书记一下子横起锄头,对婆婆、也对着院子里那些来劝说的乡亲:谁今天来劝,我就和他拼命!
大家止步了,哪个敢得罪孙大书记啊。
我像一条空空的蛇皮口袋,被孙大书记丢在了院后竹林里人们丢废弃的砖头瓦块的土坡上。
给老子挖!孙大书记嚎一声。在这里,开出一块地来!
那一年,我9岁啊。我当时感觉,锄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好使用的工具!我每挖下一锄,手掌和手背便钻心地疼痛。很快,我的手掌全部磨起了泡,两个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婆婆在旁边刚喊出“算了吧”,下半句就被孙大书记的眼神弯了回去。
当时,我真的有了想死的心。挖地,怎么会这么难啊!
停!不知过了多久,孙大书记喊了一声:念书?还是挖一辈子地?孙大书记看都不看我,問。
我要念书!我要念书!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
走!
孙大书记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走,我像一条被打折了腿的狗,一偏一斜地跟在他后面,朝学校走去……
云的眼中,此时已满含泪水。
我忙递过纸巾。云擦一把泪,接着讲。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上学是多么轻松的事情啊。只要不喊我回老家竹林坡挖出地来,干什么我都愿意。
后来,你们知道的,我的成绩直线上升。
云说,高二时,孙大书记又将我领到了那片竹林里。
我们相互看了看,而后哈哈大笑!我问,你当年向校花求婚,孙书记也知道了?何止是知道!孙大书记那天一把抓住了我的腰带,当然,他不可能像我小时候那样,倒提着我。他气哼哼地将我拖到了那片竹林坡上:给老子,毛儿长齐了没?不准上学了,开荒!种出粮食换了钱,就去找她结婚!
当然,那一次我没有挖地。我满面泪水地跪着向孙大书记保证:再也不敢了,考不上好大学,我就在这竹林坡开一辈子荒!
我们都默不作声。
云说,我如愿读完大学,孙大书记要求我去哪个机关上班。你们知道,我这脾气,是从政的料吗?
那天,我把孙大书记请到那片竹林坡,与已经退下来的孙大书记作了长时间的交谈。我向孙大书记保证,我在从商的路上,一定会严守道德底线,绝不碰触法律红线。我捡起这片瓦片,对孙大书记说:只要你发现我不对,你就用这瓦片砸我的头!
云的书房里虽然有无数的奖杯奖状,但此时,我们都觉得,最最闪亮的,还是这块灰色的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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