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我刚开始学会调皮捣蛋。我记得那个秋夜里,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玉米棒子成熟的香气,月光水一样泼在田野里,躲在土块底下的蛐蛐没完沒了地调情。
吃过晚饭,爹把我逮进怀里,用生硬的胡须扎我的脸蛋,然后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去村口听祥叔说书。
祥叔是最好的说书人,爹是他最忠实的粉丝。祥叔把醒木往桌子上“啪”地一拍,说三国话西游,通古道今,抑扬顿挫,脸上带着表情,手上打着招式。在那段饥饿的岁月里,爹说,听你祥叔一段书,就算肠子贴到脊梁骨也不觉得饿。祥叔的醒木是他爷爷传给他爹,他爹又传给他的。
祥叔正说着薛刚反唐,突然话锋一转,插个小曲:话说月光无垠,好大一只耗子,竟然不知天高地厚,露出脑袋,偷了两只红薯,瞪着两只贼溜溜的大眼睛,欲要钻回洞中, 喂养小畜生, 突然,“啪”,醒木拍,天兵降临,呜哇哇,小贼哪里逃?只见刀光一闪,咔嚓,贼鼠脑袋搬家。然后狠狠瞪了爹两眼。
听众哄堂大笑,大呼痛快。爹没有笑,我骑在爹脖子上,明显感觉爹脖子往后一缩,脖颈冰凉。
那天晚上,爹上吊死了。爹跟娘说,我死了一了百了,你带孩子好好过。从此,祥叔再不说书。
祥叔说,嫂子,我那段小插曲是随口胡诌的,没想到……以后你们一家四口就有我来照顾。娘不依,但祥叔还是三天两头往家里跑,帮着娘干活。祥叔腿上青筋暴突,村里人都当面说他是拉驴套的傻瓜,他扭头不语,仍旧干他的活。
第二年的秋天,娘拉着我的手让我详叔喊干爹。
我才不会喊干爹,我就一个爹,给我偷红薯的爹,他已经死了。
我讨厌祥叔,我把尿洒进他的茶壶里,他抿一口,吧嗒着嘴,这童子茶确实味道非凡。我把凉水兑进他的散酒里,他说味道是淡了点,但一斤顶二斤,值。
姐姐都没考上大学,邻村嫁了人。我考上大学的那天,他咧着嘴笑得喘不上气,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子,打小我就看你有出息,将来有出息了,可别再给我带兑水的散酒,别让我喝童子茶。娘拿着毛巾不停擦眼泪,娃,这多些年,我们娘仨苦了你祥叔了,你就喊声干爹吧。
干爹,我终于喊了一声,其实这声干爹我在心里憋了好多年,一直喊不出口。
祥叔一怔,等缓过神,翻箱倒柜找出醒木,扛起桌子就往外走。
村口,祥叔把醒木“啪”地一拍,拍地震天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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