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ping的教堂,躲在两棵撑天大树下。
门开着,舒缓的音乐好客地把我迎进门里。里面窗明几净,空无一人,坐下。本意是坐下歇歇脚,坐下后却不想走了。
第一次走进教堂,是一九八五年。胆上查出了阴影,精神几近崩溃,老河口的朋友听说了,说他们那里的基督教教堂开讲圣经,吸引了很多像我一样不开心的人,邀我去那里走走。
牧师是一位衣着平凡的老人,一点没有西方电影里那些主教的派头,唱诗班的几个人也土得掉碴,坐在里面的人没有因为这些受影响,他们跟着唱诗班唱诗、听牧师讲经,他们一个个虔诚得很,尤其是那位名叫玛丽亚的女子。
和她的认识纯属偶然,进到那个简易的房子里,有个空位,我坐下,她见我空着手,把她手中的圣经往我的面前挪挪,让我和她一起看。休息时她称我教友,问我来自哪里?我说我来自十堰,把我的情况说与她。她说她的情况与我相仿,她查出的是肺上有阴影,单位里的人一听说她的病有可能传杂,都离她远远的,病退的手续没办完,就批准她可以不上班了,她的儿子才十个月,婆婆就不让她再带了……只有这里的人不嫌弃她,都对她非常好……说我来了,大家也一定很欢迎的。
她的话使我想起我的孩子,孩子才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我的要求不高,只希望阎罗再给我五年的时间,让我把孩子养到小学毕业。为了这个愿望,我求过佛,求过道……她说她也和我一样,求佛去过少林寺,求道上过武当山,后来到了这里,才心有所属……散场时她竟然提出把她的圣经借给我,那可是稀罕物,我早就想读一读,我开玩笑地说,你就不怕我不还你,她说,只要你喜欢,喜欢就行,在喜欢的人的手里,谁都是一样。
第二次走进教堂,是在半个月后,可以说我是专门为了还书。我这个人最大的本事有二,一是城市里再复杂的路,只要走过一遍,再走,绝对不会错;二是,书只要看一遍,就像走路一样,连路边的花花草草都能种进心里。再者,我也不需要像那些她的教友们那样,每天捧着本圣经不停地念了,这半个月感谢单位的领导派专车护送我,武汉、北京、上海,到处检查,那些胆上的阴影,只不过是些小小的息肉,根本不值得大驚小怪……
夜里下了点小雨,深秋的天气有点冷,信徒们也和怕冷的动物一样,瑟缩在他们简易的教堂里,显然地没有在大晴天里活跃。听说我找玛丽亚,他们一个个把缩短了的脖子伸长,说天一冷她就咳,咳嗽时就不来,说是怕传染给大家。说着她们叹息连连,多好的女人,偏偏得这种不好的病。他们问我找她有什么事,重要的话他们想办法带我去找找看。我说我是来还她书的,说着从包里拿出圣经来。他们说要仅仅是还书,把书给他们就可以了。说书也不是玛丽亚的,玛丽亚头一次走进教堂时,正好有一位教友自由了,主就让这本书到了玛丽亚的手里。自由?在我的心里,是与被限制成反意词的。随着我的嘴里吐出这两个字,他们认真地看看我,看看我手里的圣经,眼神渐次地生分,仿佛在说,还读圣经呢……我也看看我手中的圣经,想那里面的文字,一时也想不起在哪个段落里有这两个字及这两个字的注解。我不好再问,把书交给他们离开了那里。
空旷的教堂,似有似无的音乐声像是来自天堂。这来自天堂的声音渗进我的心里,催眠曲一样。突然地,我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音量也就仅仅比音乐声大那么一点点——你来了,你终于来了。亲切并耳熟。玛丽亚!随着我心灵里的呼唤,玛丽亚出现了。她还是那么赢弱,可怜可爱的赢弱,但脸色一改过去的苍白,显现的是满带青春活力的红,还捎带那么一点点调皮味道的神情。你是玛丽亚?我不相信地问。她说,我就是玛丽亚!我仍然不信,二三十年过去了,她怎么还能和那时候一个样?我说,你不是玛丽亚!她说,我就是玛丽亚,难道这天上地下还有第二个玛丽亚吗?
她的话让我觉得有点玄,也就有点懵。我说,我不信,我都进花甲之年了,你怎么可能还是风华正茂?她的脸上露出来笑意,淑女般的、观音般的,说,有些事你不懂是情理中的,永生你听说过吧?我点头摇头。她又说,自由呢?我还是点头摇头,是因为我想到几十年前听到这个词时的窘境。她想了想又说,怪我,忘了你不是我们的教友……我是在你还书的前两天摆脱那具病病怏怏的肉体自由的,人来到这个世上本身就是苦难,灵魂想做的事,往往受到肉体的羁绊,是不自由的。摆脱那具肉体的我就是现在的我,永生的我。我还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地上走,于天上飞……
说着,她真像我印象中的神仙妹妹一样,水袖一甩,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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