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都运上场院,牛半夜就生了。
娘说,如果能多撑两天再生,帮咱打完场多好。
爹没做声。他干一天活,又给牛接生,一夜未合眼,仍然很高兴,说牛通人性,知道帮咱把麦子运进来再“坐月子”。
爹疼牛。没生前,牛肚子大的像簸箩。爹怕车架挤坏它肚子里的小牛,拉麦子时不让它架辕,爹架辕。娘牵着它在前面拉套,爹把牛鞍换成绳袢,套在脖子上,两手撑开抓牢车架,牛走一步,爹走一步。我家六亩麦子都是这么运上场院的。
刚生小牛,大牛身子虚,不能拉碌碡打场。天气预报说,后天有一波降雨,如果连阴雨,麦子堆在场院发芽,今年就吃不成白面馒头。
爹看着大牛把小牛身上舔干,娘则在伙房做了满满一大锅稀粥。
刚生小牛,母牛不能喝凉水,第一顿都是喝一肚子热粥。这样,在别人家麦场上碌碡“吱呦、吱呦”转起来的时候,爹和娘才忙活完牛棚里的事。
娘倚着门框,看牛喝光桶里稀粥,又说,如果多撑两天再生,帮咱打完场多好。
爹终于不耐烦了,说人要知足。它能帮咱把麦子拉进来,已经是照顾咱了。
娘说,可是,没人拉碌碡,那碌碡不会自己在场上转。
爹说,咱不能拉?
爹又说,你要是说拉不动,我自己拉……
谁都能听出,爹说的气话。话没说完,他就咳嗽起来。爹有哮喘,话说多了声音高了,都咳嗽。
爹给碌碡拴绳子,娘找来一根棍子。爹拴好碌碡,把绳子另一端系在棍子中间。然后,爹跟娘把棍子横在肚子上,并排推着棍子往麦场上走。碌碡听他们的话,乖乖跟着他们走。
麦子都摊晒在场上,有半米厚。碌碡像压路机,转一圈,压出一道胡同。再转一圈,又一道胡同。我跟着胡同跑。跑着跑着,爹又咳嗽起来。爹光着背,弯着腰,咳嗽得脖子、胳膊上青筋都露出来。爹说不拉了,太厚,让娘匀薄一些。娘用杈把高处的麦子挑走,都堆到一个角上。不一会儿,那个角堆成小山。爹说行了,咱半场半场来。
我见麦场薄了,自告奋勇帮他们拉碌碡。爹很高兴,在棍子前又拴根绳子,让我走在前面。我拉着绳子不知道怎么走。爹说,你看看人家咋打场,拉着碌碡转大圈,一圈一圈跟着排。我撅着腚拉了一圈。爹高兴了,说等打完场给你买冰糕。听说让吃冰糕,我身上更来劲了。
天越来越热。地上的热气往上冒,头上的太阳往下烤,感觉快把人烤焦了。汗水流进眼里,把眼淹得生疼。爹说,你光跟着走还不跟趟儿,去一边坐着吧。他把绳子收到棍子上,说知道打场啥滋味吧?
不愿享这滋味,就好好念书。
我抬头看看白花花的太阳,说为啥不等太阳下去了再打场。爹说,你不懂,打场就得太阳好,把麦子烤焦,碌碡过一遍,麦粒都出来了。
我坐在一棵小树下看爹和娘打场。看着看着竟睡过去,迷迷糊糊听娘喊我。我激灵一下站起来,看爹跪在麦场上咳嗽。爹低着头,嘴角挂着血线。
娘催我说,快去别人场里喊几个人来,把你爹抬屋里。
爹摆摆手, 怪娘说, 你喊啥?都忙着打场,一個人顶十个人使,你一咋呼,都跑来,耽误人家打场。我歇会儿就行。
娘和我扶爹回到家里。爹闭上眼,仿佛睡过去。我看看娘,又看看爹,不知所措,只会帮娘给爹扇扇子。过了一段时间,爹忽然睁开眼,指着外面说,场上——
娘说,你就别操心场上的事。
爹说,不是,是碌碡在咱场上响。
爹起身。娘想扶他,他摆开娘的手,走出家门。
原来,是秋伯把他家的牛和碌碡赶到我家麦场上。秋伯说,他家准备堆场,不用了,趁太阳还管用,让爹赶紧打场。后来,根叔和王爷爷两家的牛也牵到我家麦场上。爹牵着缰绳站在麦场上,三头牛三只碌碡首尾相连,一圈一圈围着爹画圆,我家麦场霎时壮观起来。
我正自得意,爹招招手,给我1块钱,让我去买冰糕。那时候5分钱一支冰糕,我没敢接,说给我1毛钱就行。爹说,你以为光你自己吃?就买1块钱的,给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们分分,都凉快凉快。
那天,我提着买来的冰糕一会儿跑到这家场上,一会儿跑到那家场上。那些叔叔婶婶大爷大娘见了我都说,这孩子真懂事。
虽然这些冰糕是糖精水冻成的冰块,跟砖头一样硬,我却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吃到的最好吃的冰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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