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想到额吉拐着腿三番两次登上赛罕乌拉之巅是个不好的预兆,额吉是来看老头子和巴图的。老头子在冬日的风暴里走了。长生天闹风暴,总会带走一些牛马羊驼和牧人的血肉之躯。
额吉记得,老头子曾说过,生前吃的肉,咋也得還给长生天!草原的风吹过来,额吉的满头白发随风凌乱, 像砰然绽放的野菊花。额吉眯缝着眼,呼瑞呼瑞的沙哑嗓音,像风的口哨。山岩上蹲踞着三只野狼,老额吉知道老头子的尸身壮了它们的筋骨,禁不住双手合十拜了几拜,老头子人好!长生天派天狗带走他啦!
再去看时已是夏日,花草铺满整个草原,牛马羊驼缀在草原像珍珠。额吉转了几圈没有老头子的一点踪迹。只是一丛草却又高又密,绿得发黑。老额吉对那堆草拜了几拜,羊群水样地漫过来,大口大口地吃得香甜,老额吉念了一声佛。草原的风吹过来,眼前是一坡肥滚滚的羊……老额吉有点走神,喃喃地说,你呀,你变成了一堆草。
鹰哨传过来。清远而悠长。
老额吉仰起脸,风轻柔地吹落她清亮亮的泪珠子,扯起蒙古袍一掀一掀,像牛尾巴。老额吉慢慢地举起双臂,呈拥抱状,好象要与天空中的鹰拥抱一处。老额吉眼望苍穹,嘴里喃喃着,巴图!
巴图!——儿子巴图像匹野马,秋季跤场上,挑战歌直冲云宵,那些古铜色皮肤的汉子跳着鹰步狮步跃入当场。老额吉觉得地皮直颤,汉子们颈上的章嘎忽啦啦地随风飘扬,头上仿佛突突地冒着三尺英气……老额吉万没想到巴图会走,那次那达慕大会巴图摔倒了所有的跤手。庆祝的酒一碗一碗地喝,巴图喝多了,借着牛乳般的月光,他大步向赛罕乌拉山脚的毡包走去。众人想送他, 巴图拍着胸脯拒绝说没喝多。越喝多的人越说自己没喝多呀!众人事后回忆才想起这句老话,可当时嘻嘻哈哈地看着,巴图左摇右晃, 可脚跟好象生了根,总也摔不到。众人竖指夸赞他是摔跤王!酒也摔不倒他啊!
巴图却未回到包里,等到天明众人寻到他时,见他满嘴沙土,前胸扎棵骆驼蒿, 血染了那片土地……老额吉抱住巴图哭个死去活来。老头子那时还在,他叭嗒着玉石嘴烟袋,拔开草丛侦察了一番,说,巴图是踢在干枯的骆驼蒿上,跌倒了,又全力拔那骆驼蒿, 用力太大失手扎在胸前了。呼瑞呼瑞……众人眼望着赛罕乌拉山,一齐祈福。马头琴曲调低沉、暗哑,歌手唱道,你就是那——神——鹰,草原的——神——鹰……反反复复的。谁知第二年春,老额吉和众人都疑惑起来,那干枯多年的骆驼蒿竟蓬勃地绽放枝芽,绿意盈盈。难道是因喝了巴图的血?
那是个夏天,母牛母马母驼母羊都开了怀,生了崽,鼓涨涨的乳房让草原的风里溢满奶香,白亮亮的乳汁好似奶河。老额吉喜欢的小牛犊在围栏里挤死了,老头子磨快刀扒了皮筒,又温好水,一遍遍的给皮筒去油脂……老额吉窝在包里不出门,多好的一头小牛犊啊!黄底白花的,那眼睛水汪汪的像黑葡萄,鼻孔间布层细密的水珠子,还蹦呀跳呀的。老额吉每每挤完奶,放开小牛犊去找母牛吃奶,小牛犊总先伸出小舌头,在老额吉的手掌上舔几口,老额吉的心软得不行,竟失口说,这孩子!老头子忙碌着,几天后老头子请老额吉出包看样东西,老额吉迈出包门的那刻禁不住惊讶地喊道, 小牛犊!——绿草地上竟立着那头黄底白花的小牛犊!原来老头子在皮筒里面装上了黍米,充当了骨架血肉,又当口袋又让小牛犊活过来啦!老额吉抱住小牛犊,苍老的脸在皮毛上蹭了两下,泪又流下来了。
风淡下去了,夕阳沉进远方的草海, 老额吉返转身挪下山坡,阳光把她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
三天后,众人发现她时,老额吉已经走了。老额吉脸上挂着甜甜的笑,仿佛做了一个甜甜的梦。她的头发凌乱,众人知是草原风的杰作。可让众人不解的是,老额吉身边立着一个装满了粮食的牛犊皮筒,枕边竟还放着巴图的章嘎和一个玉石嘴烟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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