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木匠。自然也就经常与木材打交道,那些圆木方木板块经过父亲锯刨制作便成了精品,既美观又扎实。父亲大名远扬还因为父亲的为人,无论在公家还是百姓家里,父亲都尽量多出活,尽量看材取材,尽量早开工,晚收工,饭菜摆桌上,主人一请再请父亲才收拾工具。犁耙耖,桌椅板凳,凉床橱柜等,父亲都会作。
父亲还有一项绝活,那就是不但能做木船还能在水中整漏水的船缝,且数年无须维修。
没嘛事干的人们常常喜欢围在正干木工活的父亲身旁,看父亲大刀阔斧地砍,甩开膀子锯,推到顶退回来的刨,就像在欣赏会弹钢琴的人在弹琴,会跳舞的人在跳舞。
而每每此时父亲就从右衣兜里掏出带把的香烟,老少各散一支;而自己则从左衣兜里掏出没带把的香烟,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大口,并羞涩的说见笑了见笑了。
但父亲在生产队一天却只拿十分工,比其他男人少两分,一方面是因为父亲不会作,诸如割谷插秧,再则也是因为父亲身材瘦小,挑稻把、犁田耖田,真的不如别人。
农田承包到户后,家里的几亩责任田母亲打理,农忙时我们兄妹的学校也放了假,我们可以帮母亲插秧、割稻、拢稻。父亲则安心的在外作木工活,地点作到了远离家乡四十多里外的龙坪,以造船修船为主。
那些年是父亲最高兴的几年,父亲的木工手艺发挥到了极致。
但好景不长,农田机械化了,犁耙耖用不上了,家具也都是直接從家具店买现成的,基本没人请木匠去家里干活了。父亲的手艺突然的没用了,没用武之地的父亲苍老了,头发白了,两眼昏花了,手脚笨拙了,背驮了,沉默寡言了,食欲不振了。
上医院一检查,父亲竟然患了肺癌,而且是晚期。医生说准备后事吧,顶多俩月。
我对父亲说现在医学发达,天天都有奇迹发生。
父亲说拉倒吧,活了七十,够本了,不要再花冤枉钱了。
父亲吩咐买了一些杉木,他要亲自为自己打具千岁方。但显然己经力不从心了,那斧头己不再随心所欲,刨子也不再得心应手,干十分钟休息二十分钟,劣质香烟一支接一支的抽,抽一口咳半天,呆半天。
那天我买回两斤肉一瓶酒,母亲炒好菜后,餐桌上,我说爸,和您商量个事。
父亲酒量有限,将杯子端在半空,无精打采地说,什么事?
有位朋友想请您帮忙做木器活,凳椅床柜犁耙耖等所有您会做的。
爸的双眼睁大了,当真?
是的,他想收藏,物件不用作很大,所以难度也就有些大。
没问题,难不倒你老爹。
致于钱吗,给不了多少的。
钱不钱的无所谓。父亲一口喝了半杯酒。
娘说父亲那晚睡得很香。
父亲一大早就起了床,挽起袖子,将工具遂数搬到了院里,舀一盆水,磨斧子刨刀,篡锯片,那表情像打了鸡血。
我从林场拉回了木板和圆木。
父亲则精神抖数的锯刨砍量尺寸。
父亲年轻了,有说有笑了。居然整个冬天不曾感冒,整个夏天不曾中暑,历时一年,干两小时出门蹓蹓,干两小时门前港边钓会儿鱼,完成了床柜桌椅板凳犁耙耖衮等木器活。并且还打好了他的千岁方。
做完这些,爸说,死而无憾了。叫你朋友来拿去吧。
我说好,明天就来。
第二天我找来好友,将父亲的大作拉到我在外租的一间库房里。
晚上,父亲吩咐母亲炒俩好菜,庆祝庆祝。举杯问箸间,我发现父亲红光满面,虽然已是满头白发,虽然岁月已在脸上刻下道道沟坎,但父亲整个晚餐一直笑着,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超历史的吃了两大碗饭。然而我的心却隐隐生痛,泪水竟不争气地从眼窝深处溢出,我知道父亲可能不久于人世了。
果然,五更时分,母亲敲我房门,母亲说父亲上厕所,半天不见回房,她找遍楼上楼下,你父亲他,躺在千岁方内安详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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