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城有句俗话:三天不吃饭,啥事儿也敢干。说的是人被饿急了,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
盘龙寨大当家的秦大头就是被饿得没辙,才上山当土匪的。
民国十二年,元城已是三年大旱,颗粒无收,多数人家断炊,呼儿唤女外出乞讨。秦大头家有瞎眼老娘,一个人讨饭俩人吃,肚里咕咕叫,像是装着一只蛤蟆。望着躺在炕上喊饿的老娘,秦大头一跺脚,干起了偷盗勾当。孰料去元城大户秦笑天家里偷粮食的时候,中了圈套,被秦笑天捉了,打得昏死,抛在卫河大堤上。恰巧李秀才路过,认得是秦大头,便把他背回家里,灌了半碗米汤,秦大头才捡回一条命。
李秀才是个穷教书先生,守着半屋子书,一肚子墨水,却没有余粮,倒是给秦大头讲起君子固穷的道理。秦大头哪里听得进去,作揖说,等俺以后有了出息,一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说吧,抱起剩下的半罐子米汤说,这个回家给我老娘喝。
秦大头回到家,背上老娘去了盘龙寨投靠土匪滚刀虎。秦母是个识文断字的妇道人家,骂儿子不争气做了土匪。秦大头眨巴着小眼睛泪水连连,娘啊,咱这不是为了糊弄口饭吃,被逼出来的吗?等俺有了钱就金盆洗手,过安稳日子。
母亲大概也是被饿怕了,看看他,摇头叹气。蝼蚁尚惜性命,何况我儿?
不久,滚刀虎在一次抢劫中被砍了脑袋,秦大头做了大当家的,重新招集几十个穷汉子做喽啰,昼伏夜出,打家劫舍。几个月后,秦大头的势力越来越大,方圆百里有了名气,提起他的名字,人人胆寒,为之色变。
秦大头打劫有钱人家,主要是要粮食。秦大头要粮食不像其他土匪那样推车挑担抢了粮食上山,而是先绑了人质,不打,也不骂,只是关起来不给饭吃,然后以逸待劳,坐等送粮上门。挨饿的滋味儿比老虎都厉害,生不如死,大多的地主老财饿上三天就招架不住了,让家人送粮食和金银细软来赎人。
这一招屡屡奏效,被称为饿刑。
喽啰犯了规矩,秦大头惩罚喽啰,也是用饿刑,喽啰很快就服服帖帖了。
元城一带的大户人家被他绑架了一遍,榨不出油水了,开始绑架小商小贩。秦大头的势力越来越大,受到官府多次围剿。有一次,秦大头中了官府的圈套,弟兄死伤大半,带着残兵败将仓皇逃回盘龙寨。秦大头分析总是中圈套的原因,就怪自己没脑子,蛮干,需要有个军师出谋划策。
就想到了李秀才。
夜里,秦大頭亲自下山,把睡梦中的李秀才绑了,装进麻袋背到盘龙寨,酒宴款待。秦大头捧上一杯酒说,恩公,二当家的这把交椅给你留着呢,有吃有喝,何等快活啊。
李秀才吓得尿了裤子,却一副凛然气概说,我是读书人,岂能和你这蟊贼同流合污?说完哼一声,把脸扭向一边。
秦大头冲喽啰丢个眼神,李秀才被请进一个干净屋子里,大门上了锁。秦大头说,先饿他三天,不信他不入伙。
三天后,秦大头来看李秀才,李秀才成了面条儿,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曲卷在墙角,耷拉着眼皮说,你一刀砍了我吧。
秦大头愣了一下,跟喽啰说,每天好酒好菜招待李秀才。
又是三天过去了,秦大头再来看李秀才,李秀才已经死了。
秦大头正想发怒,却看见一边的酒肉饭菜,不曾动一口。
秦大头蹙眉,让喽啰把李秀才拖到后山厚葬。
夜里,秦大头遣散喽啰,背上老娘闯关东去了。
锄奸
凤敏蹲在门槛上纳鞋底,不时地重复着一个动作:把针在头发中间钢一下,然后用力扎进鞋底,再扬起胳膊,抽动绳子,把针脚勒紧。
凤敏一边纳鞋底,一边警觉地观望着远方,侧耳细听附近的风吹草动。其实,她是给元城县抗日大队站岗。她男人田大壮是大队长,今天在家里开会。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能听到田大壮的声音,让大家一起想办法,如何除掉汉奸臭火。
臭火曾经是田大壮的朋友,抗日大队的队员。前些天,臭火被元城的皇协军抓去,经不住拷打就叛变了,带着二狗子抓捕元城城里的抗日队员。为了避免更大的牺牲,田大壮专门召集这次锄奸会议。
凤敏隔着门缝看看屋里,一群汉子们都低着头。有个人把手里的旱烟甩掉,拍一下桌子说,俺进城去找那狗日的!下手晚了咱也保不住了。田大壮拦住他说,臭火认识你,说不定已经在城门口摆好了布袋阵,等着你去钻呢。
一听这话,那个人的脑袋耷拉下来。
凤敏绾绾手里的纳底绳子,推门进去说,锄奸的事情包在俺身上。田大壮一见,挥挥手说,你这娘们儿,出去站岗去!
凤敏瞪了田大壮一眼说,俺能除掉臭火。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问她,嫂子,你有啥办法?
凤敏说,别管啥办法,保证让臭火消失。
田大壮咂吧着嘴说,臭火认识你,你可得当心。
凤敏笑笑说,你把心放到肚里吧。
凤敏曾经跟着臭火假扮夫妻给冀南军区送信,路过杨桥村,臭火指着村子口的两间瓦房说,那就是他的家。他还说他弄了好吃的,总会留下来给老娘送去。臭火是墓生,是他爹死了以后出生的,所以他对老娘很孝顺。
天黑下来,凤敏收拾一下,在腰里藏了一把枪,化装成讨饭的,直奔杨桥村。
凤敏故意惨叫一声,倒在臭火家门口。从屋里出来一个老太婆,把凤敏扶起来,搀到屋里,倒一碗水让凤敏喝。凤敏喝了水,千恩万谢,说是从河南逃荒过来的,你如果不嫌弃,俺认你做干娘吧。老太婆长叹一声,拿出一个窝头,一盘咸菜,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
在老太婆家里住下来,凤敏帮着老太婆做饭,洗衣,收拾院子。
三天了,臭火还没露面,凤敏有些等不及了,问老太婆,干娘,家里没有别人了?
老太婆说,还有个儿子,在县里做事,估计今晚该回来了。
凤敏一听,心中暗喜。今晚要杀了臭火,还要杀了你这助纣为虐纵子行凶的老妖婆。
晚上,她躺在里屋的土炕上,闭着眼睛等待时机。街上传来几声狗叫,几声鸡鸣,却没了动静。老太婆起来了,拨亮油灯开始做饭。
凤敏故意揉着眼睛问她,干娘,咋三更半夜做饭?
老太婆说,儿子要回来了,给他做面汤呢。
凤敏听了,黑暗中摸了摸腰间的手枪。
过一阵子,果然有敲门声,她的心一阵发紧。
老太婆开了门,就听臭火说,娘,快收拾一下,跟儿子进城享福去吧。
凤敏的手捂紧了枪,心里咯噔一下,这狗汉奸还有一片孝心,倒是让她有些感动。可是一想到被臭火出卖抗日队员正在遭受酷刑,她又一次攥紧了枪。
臭火说,娘,咱家里屋有生人?老太婆说,是个讨饭的河南女人,别打扰她睡觉,俺把饭给你做好了,先吃饭。臭火说,娘,咱到了元城,吃香的、喝辣的,让你好好享福。老太婆微笑着说,儿啊,你也出息了,快点把面汤喝了,这可是俺连夜给你做的。
凤敏搂动扳机的手迟疑了一下。看在臭火孝心的份上,先让你这个狗汉奸多活一会儿,反正你已经死定了。
臭火说,娘,你赶快收拾一下,跟俺进城。接下来,是一阵喝面汤的声音。
凤敏正要透过门帘瞄准臭火,就听臭火一声惨叫,娘,你做的什么饭?莫不是要杀了儿子吧?
老太婆说,孩子啊,你不死,要有多少条生命去死啊!我不失去儿子,要有多少老人失去儿子啊!
老太婆说完,掀开门帘,对凤敏说,闺女,我替你锄奸了。
凤敏一愣,望着倒在地上的臭火,说,干娘,你认识俺?
老太婆说,我扶你的时候,就摸到你手里的枪了。
凤敏惊愕地望着老太婆,又叫了一声干娘。
寻找一棵树
我天天在元城的大街小巷奔走,眼睛不停地搜寻。遇到几个熟人, 问我找什么呢? 我低着头,没好气地说,我在寻找一棵树。
说起事情的原委,且听我细细道来。
今年春天,我盘算着多半年没回乡下老家看看了, 想念哥哥,更想念哥哥院里的大槐树。
哥哥今年60多岁, 厮守着大槐树,在老家生活。大槐树像我的腰一样粗,据说是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栽下的,有100多年树龄了。
元城一带有个风俗,孩子生下来,要把孩子的胎衣埋到一棵树下,孩子就会像这棵树一样茁壮成长。我爷爷、我爹、我和哥哥的胎衣全埋在了大槐树下面呢, 你说, 我跟大槐树能没感情?在大槐树下吃饭玩耍,在大槐树下聊天睡觉,我们家几代人都是在大槐树下长大的。有时候靠着大槐树,有时候爬到大槐树身上玩耍,粗壮的枝干被我摩挲得光光的,滑滑的。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出大槐树身上的每一个印记。
乘班车风尘仆仆赶回老家,推开那两扇熟悉的大门时,我愣住了。大槐树呢?仔细瞅瞅,房子没变,猪圈没变,院里的那口红薯窖没变。哥哥迎出来,一头白发、一脸沧桑也没变。我确认没有走错门,手里提着的小包裹滑落地上,给哥哥买的营养品像花朵一样绽开。哥哥弯腰捡起花花绿绿的营养品,拉着满脸惊讶的我向屋里走,给我端水喝。我一把甩开他, 第一句话就是:
哥,咱家的大槐树呢?
哥看看我,又把头低下,嗫嚅着吐出两个字:卖了。
我一听直跺脚。哥啊,你真是老糊涂了,缺钱花找我要啊,怎么能卖掉大槐树呢!咱爹死的时候没钱发殡都没舍得卖啊! 哥说,不就是一棵树嘛,值得发那么大脾气?你不在农村,不知道村里的情况。不是我缺钱花,而是村长出面,不卖也得卖啊。
我的火气更大了, 村长咋了?村长也不能强迫咱卖树啊!
哥说,买树的是城里部门,上级领导要我们支持城里建设。
我也不想卖,村长给咱家下了命令,不敢不听呢。在村里,有些事儿县长也没有村长管用。比如你小侄子没考上学,在外面打工也不是事儿,我算计着让他去参军,没有村长盖戳能行?还有你大侄子偷生二胎, 没有村长默许,咱家就绝了后啊。再说我死后更离不开村长,没有村长遮掩着, 就得被火化; 有村长遮掩着,交2000块钱,就能落个囫囵尸首。
我理解哥哥的難处,可是我不甘心我的大槐树被卖掉,就来找村长。
村长正在跟别人喝酒,看见我,给我倒了一杯说,二叔,您老回家看看?我说你们把我家的大槐树卖到哪里去了?我想赎回来。村长嘬嘬牙花子说,这事儿不好办,你赎不回来了。
我说我加倍出钱,哪怕是他们把我的树做成了家具,我也要赎回来。
村长摇晃着脑袋,吐一口酒气说,实话告诉你吧,那棵大槐树真是有福气, 不仅活得好好的,比以前还风光呢,跟你一样进城去了。
我的大槐树进城了?我转身就走,把村长的招呼抛在身后。
我没顾上吃哥哥为我做好的饭就回城了。
我的大槐树,你在哪里?我的脚步踏遍了元城的每一个角落,我的目光摸遍了路边的每一株花草。三天后的傍晚,我落魄地走在新建成的元城宾馆门前,望着金碧辉煌门面,不由得眼前一亮,我看到了我的大槐树。尽管被伐掉了半个树头,我还是能认出来。一搂粗的树身上有我童年摩挲的手印,有我用牙齿啃掉的树皮,变作了圆圆的疤痕。还有我骑过的枝干,光光的,滑滑的。
我去找宾馆的老板,被保安轰了出来,说去去去,神经病。
我抱着大槐树哭了,引来好多人围观。一个穿着不俗的贵妇用睥睨的目光扫了我一眼说,真是什么人都有! 这是哪来的疯子。
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醒来,大槐树身上爬满了霓虹灯。我感觉脸上湿湿的,用手一摸,原来是大槐树的泪水滴在我脸上。
天亮时,两个保安把我架走了,还把我送到家里。保安跟我儿子说,实在不行就把你老爸送精神病医院。
儿子的脸色铁青,劈头盖脸跟我说,刚才领导找我谈话了,你再去宾馆闹事儿,我被提拔的事儿就泡汤了。你说我打拼这几年容易吗? 闹不好工作也保不住。老爸啊,我求你了,给我们留点面子吧。
儿子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
后来,我经常坐在宾馆对面的马路牙子上,远远地望着抽崭新芽的大槐树在风中摇晃着枝头。我知道那是大槐树跟我招手,我就泪流满面。不时的有行人把我当做乞丐,把一张张纸币扔到我脚下。我不去拣,任凭纸币被风吹得七零八散,蝴蝶一样飞舞。
作者简介:赵明宇,1970年出生于河北大名。邯郸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邯郸市小小说艺委会主任,《当代小小说》杂志主编,大名县人民政府史志研究员。迄今已在《百花园》、《山东文学》、《天津文学》、《广西文学》、《小说月刊》、《山花》、等海内外600多家报刊发表小小说1800多篇次,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读者》、《小小说选刊》等多家报刊选载和收入《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中国小小说300篇》、《21世纪最佳小小说》等100多部丛书。多次获全国奖项, 著有小小说集《鸡毛蒜皮》、《元城故事》等1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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