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长凳,原来是以一棵树的形式存在着的。是棵枣树,站在老家院门前。后来村里要修门前的街,树碍着,爹便砍了,左看右看,觉得这木材不能浪费了,便做成了这条长凳。爹是个业余的木匠。
邻人来,笑说爹做的长凳丑。但他却喜欢得很,当成宝贝,围着凳子抚来摸去,咯咯地笑。那时他小,才三四岁,不及凳子高。
爹从田里回来,如果天气好,就把长凳搬到院子里,坐下,然后喊他坐在身边,一起看院子里奔跑的鸡,还有篱笆边上的花。邻人来串门,笑说,哎吆,这爷俩,凳子上一边一个,大模子刻出个小模子来。爷俩便一起笑,连笑容都一模一样的。
他并不是安安稳稳地就那么坐着。有时他溜下凳子,踩着父亲的鞋,爬上膝盖,再抱住脖子,打秋千,或者从后背攀上去,骑在爹脖子上,嘴里喊着“驾、驾、驾”——骑大马。父亲也配合着,作出奔跑的姿势。偶尔还仰头,作出嘶鸣状。
村里有时放露天电影,爹便搬了长凳去村南的河滩。他坐在凳子上,前面人头挡着,看不到,爹就让他骑在脖子上,有时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一泡尿就哗啦啦洒了下来。
他读小学后,比长凳高了,自个儿能坐上去了。但父亲却去了外地打工。他常常独自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两腿摇来晃去,看柿子树上的鸟飞来,又飞走。一朵花开了,一朵花败了。
爹两三个月回来一次,在家也闲不住,对土灶啊鸡舍啊羊圈啊修修补补,再就是到田里种地收庄稼。像个陀螺似的,总是转来转去,停不下来。他坐在长凳上喊:“爹,你坐一会儿。”他想给爹自己说说学校里的新鲜事。正忙着的爹扭头看看他,说:“好嘞,儿子,马上来。”但爹始终没能在长凳上坐一会儿。
长凳的另一侧,总是空着。
后来,他到外地读书。父亲依旧在外地打工。偶尔回去,父亲也不在家。他擦净长凳上的灰尘,自己在院子里坐上一会儿。
爹在他读大學后,因为腰疼,终于不出去打工了,在家喂猪。假期他回去,如果天好,爹就搬出长凳到院子里,招呼他一起坐下,想听听他在大学里的新鲜事。但他忙着要去找发小或同学玩,就说:“爹,我回来时再陪你坐。”但几乎每次回来,都已是天黑。有次母亲偷偷告诉他,你爹啊,在院子里一直等你等到了太阳下山。
有时即便是不出门,他玩游戏。除了吃饭、上厕所、睡觉,其余时间都把自己黏在电脑前。爹有时会过来默默看一会儿,再无声走开。
毕业参加工作后,他回家的次数少了,每年只在春节回家。在家时他忙着走亲访友,时间根本就不够用。那几天里,如果阳光好,爹依然会搬出长凳,在院子里一个人坐着。有时望着要出门的他,欲言,最后却又不语。
他终于能再和爹一起坐在长凳上,是在爹突然得了脑血栓后。得病后,爹步履蹒跚,行动迟缓。他请假回家照顾爹。
正是冬日。他搬长凳到院子里,靠墙放着,让爹偎着墙晒太阳。但爹怎么也上不去长凳。最后他搀着,勉强上去了,却坐不稳。
他找来锯,将四条腿锯得很短。这样再扶爹坐下。
肩并肩坐着。爹的话却少。说不了几句,一歪头,靠着他的肩,睡着了,起了微微的鼾声。他用自己的外套裹住爹。然后就那么坐着,坐着……。
他希望能一直那么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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