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婆婆高挂中天,圆润而冷漠,凄清的光穿过窗棂,慢慢爬到鼠儿的床头。
鼠儿悄悄起床,将脸贴在木板壁上,透过缝隙,他看到偏屋里,豆腐作坊的石磨、蒸锅和灶台,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还有被火光映照着,阿婆一闪一闪的脸。接下来,鼠儿知道,阿婆的一双金莲小脚,就要挪向灶台旁的大水缸。
阿婆拄一根长木棍,伸进水缸,搅动起来。
鼠儿一激灵,仿佛看到了水的微澜。
别,别,他也难呢。鼠儿娘快步走进作坊,抓住阿婆的手。
他就是死了,阿婆叹口气,放下木棍,回个尸身,也止个想啊。
鼠儿娘也叹口气,喉头发出一串啰音,好似搅动的水声。
咸丰二年,太平军强攻长沙未果,转克岳州,鼠儿爹和发小黑筐连夜赶去,追随左军石达开的队伍走了。5年无音讯。家里失去顶梁柱,阿婆和鼠儿娘日夜操劳,艰难打理豆腐作坊;而阿公,仗着一次小中风,经常赖在床上,吃喝都要人伺候;鼠儿和妹妹尚在幼年,少不更事。
爹爹去当“长毛”,甩手走了;家里的日子不好过;一月一次,娘和阿婆搅水缸,为什么搅呢,为什么争:鼠儿好困惑。
大约十来天后,万籁俱寂之夜,黑筐居然偷偷溜进村来,带回鼠儿爹的消息,還有30两纹银。
月色依旧,一弯下弦如眉。
忽然有狐狸的叫声,从远处的坟山传来。
他爹人呢?鼠儿娘问。
身不由己。黑筐说,人在天京呢,翼王府里伺候,当上两司马了。
当官了。鼠儿娘收过银子,脸色有些异样:讨二房了么?
看清楚了,库平十足纹银。黑筐好像回避所问,又好像很匆忙:我看过爹娘马上就走。
鼠儿娘不好再问,因为她知道,十里八乡,到处都是曾国藩的团练乡勇。
有了钱,鼠儿就被送去私塾读书。第一次见到先生,鼠儿问,先生知道搅水缸的事么?先生眼一瞪,鼠儿就吓得不敢再问。
看到白花花的银子,阿公从床上一跃而起,成天泡在村头茶馆里,道是小赌怡性。
家境虽有所好转,阿婆和鼠儿娘依然做豆腐,卖豆腐。每到月圆夜,婆媳俩还是会到水缸前,争论一番。这样过了一年多。
无论叹息或不叹息,钱终于花光了,有来有去。
阿公又躺回到床上,再次中风,且日重一日。鼠儿辍学回家,他白天带妹妹,晚上就胡思乱想:爹一有消息,狐狸就叫,为什么呢?狐狸吃老鼠吗?
于是,每月十五,面对水缸,搅还是不搅,成为这个家永恒的主题。
你心疼你男人,可他心疼这个家吗?阿婆说着,手却松开了,木棍从手中滑落。
鼠儿娘挪开木棍,给阿婆擦擦脸,自己早泪眼婆娑。
终于盼来鼠儿爹的一封信。信中说,天王洪秀全定都天京后,北伐,西征,战事太紧,不能对二老尽孝,对妻儿尽责了。家国难两全。
阿公在床上嘟囔着,钱,钱。
光来信有么子用。阿婆说,我要儿子回来。
鼠儿娘把信捏在手里:他会回来的。洪天王不是兵多将广么?
太平天国九年春,翼王石达开率军入湘,发动宝庆会战。
你爹快回来了,一定。鼠儿娘对鼠儿悄悄说,听说太平军打到湘江边了。
希望在前。家境却越来越糟,屋漏偏逢连阴雨,阿婆突发急病,昏厥倒地,高烧不退;二老双双病卧在床。
爹要回来了,一定。鼠儿对妹妹偷偷说,娘和阿婆就不会搅水缸了。
搅水缸?妹妹不明白;而鼠儿已经弄明白了,那是他三番五次缠着师娘,打探来的结果。原来楚湘一带,旧时习俗,望月之夜,子时,家人搅动水缸,就会令在外游子心神不安,惹动乡愁,思家思归。
阿婆终于打熬不住,死了,一方薄木葬了;阿公屎尿失禁,弄得满屋腥臭;鼠儿娘心力交瘁,多少个不眠之夜,那份孤寂,那份哀愁。
娘的抽泣声掺合着榨豆腐的滴水声,钻进鼠儿的耳朵,令人心烦意乱。
有心事,鼠儿就做梦:爹骑着大白马,从大水缸里一跃而出,一袭红袍加身,半肩长发飘然,手里却扛着一根长木棍。全村人敲锣打鼓,夹道欢迎太平军。
鼠儿忽然被一阵叫喊声惊醒。是娘。鼠儿
透过板壁缝隙看到,娘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双手挥舞着木棍,拼命地搅动水缸:你回来,你回来!
狂叫声撕开村夜的静谧,不期然,鼠儿又听到狐狸叫了。
原来今天一大早,鼠儿娘出门卖豆腐,铺渡船上,遇到乡里团练和几个乡勇,“长毛”婆娘地乱叫,调笑辱骂,动手动脚,一担豆腐也被扔进河里。
管他传言中的太平军,杀不杀回来,鼠儿操起一根长木棍,就要去拼命。刚冲出门,猛然撞到一个人,衣衫褴褛,身揹一个破包袱。
黑筐你回来了?鼠儿娘一阵惊悚,鼠儿爹呢?
也回来了。黑筐说着,点点头,又摇一摇,慢慢打开包袱,取出一个小酒坛,揭开盖子,里面赫然泡着一对人的耳朵,左耳垂上一粒黑痣,面对鼠儿娘,好像有话要说。
路上太难,我只好这样了。黑筐满脸愧疚。
鼠儿娘两眼发直,浑身颤栗着,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转身对鼠儿喝道:跪下,怎么不叫爹呀!
此刻,皓月当空,普照朗朗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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