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来了。
三拱连虹的小桥,安祥地卧在水巷上,拥着自己的倒影摇啊摇,似在等着晚渔的人归来。庄外,茂盛的苇草像一条动感的屏风,依傍着水岸,迤逦去远。三两只野鸭一路撞碎月影,轻盈地游向湖心;不知名的水鸟躲在水草深处,啾啾地叫着贪飨爱的盛宴。
然而周老太却没有心情欣赏湖景,她倚着桥栏,关切地望向外湖。这时节该有一条小木船由远而来,渐渐清晰,及至清晰到能够看见双桨击出的水花,便会听到老头子爽朗的笑语。这种日子真好。
今天却迟迟不见那条小船出现,这让周老太颇为不安。
突然,一个黑点远远飞来,越飞越近,它背着月光飞来,更显出通体的黑色。周老太已经能看清,是只鸬鹚,而且应该就是她家渔船上的一只,因为它的脚上,系着半节绳子,那是她亲手系上去的。周老太心中隐隐不安起来。打一声口哨,那只鸬鹚认出了她,扑楞着黑羽毛落到她胳臂上。周老太明显从它的小眼睛里看到了恐惧和狂燥。鸬鹚脚上的绳子是很齐整的斫痕,周老太仿佛看到她的老头子危急时挥刀砍断它的样子,看来真的出事了。
周老太匆匆走下小桥,跳上一支小船,引着鸬鹚向外湖划去。桨声很急,压的水面哗哗地响。
鸬鹚忽然又狂燥起来,在船弦上扇动翅膀。周老太四下搜寻,水面像一幅绸子,映着月明鳞鳞地抖动,远处时高时低传来几声蛙鸣。就在前方,一支残桨映入周老太眼帘,正在水面上慢慢打旋儿,桨中间斑驳的断茬已经清晰可见,是摔断的吗?此外除了安静只剩下安静,任周老太喊破喉咙,没有半丝回音。
周老太收起残桨,她没有哭,从失去儿子那刻起,她就没了眼泪;而今老头子也去了,她有心理准备,她不哭,她所有的悲伤化作了愤怒,她对着湖心大喊:“来呀,把老婆子也带走吧。”
一个月来,不断有晚渔的人失踪,恐慌在水乡漫延,很多人离开了家园。然而周老太一家说什么也不走,她们就守着美丽的水乡。昨天,她的儿子带弯刀鱼叉去了,今天她老头子带着鱼枪也去了。
周老太划着船望回走,她要回家去寻件武器,再找几个帮手。
周庄最勇敢的两个男人都没能回来,一夜间,所有的人都搬走了。
周老太就在水缸沿上,就着月色磨她的菜刀。她不怕,她已经一无所有,她不怕再失去什么,她甚至觉得,现在生命之于她就是一种累赘。
月亮开始隐去,周老太迷迷糊糊,似醒非醒,就见一个高挽发髻的老太太走了进来,在她身上根本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似乎很老又似乎很年轻,周老太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老妇人从头上拔下根金簪,在周老太眼皮上轻轻刺了一下,然后把金簪别入周老太发髻,轻轻对她说:“去吧,孩子,心怎么想就去做吧。”
“什么?她叫自己孩子,”就在周老太愣神时,鸡叫了。周老太醒了,想想方才,历历在目,摸摸脑后,真就别着一支簪子。
天亮了,周老太草草吃了些东西,带上鸬鹚又划着小船出了周庄。这次她解开了鸬鹚脚上的绳子,如果有危险,就让老婆子一个人面对吧。鸬鹚就站在船弦上,并不飞走,一动不动像个士兵。这样也好,偌大的水面,就和老婆子做个伴吧。
然而,整整在湖上划了一天,什么也没遇到。夕阳马上要沉入湖里了,细碎的金鳞轻轻跃动;天上的红霞倒影在湖里,真像一幅水墨丹青。
天空慢慢变成黛色,雾蔼渐起,远岸开始模糊,夜扑扇着翅膀来了。
周老太已经在水中看到了一轮圆月,有形无质地在那儿摇动。
忽然,月影碎了,船周围起了小小的水涡。周老太定睛朝水中望去,吃了一惊;她的眼竟能看透湖底。一条大鱼正在水下逆时针方向游动,激起了一大漩涡。小船就在这漩涡里像片叶子旋转。
周老太并不惊慌,水乡的儿女本就深识水性,她用力划动双桨,并且不时调整身体姿势保持小船平衡。一面用眼角余光扫着那条恶鱼。
漩涡越来越急,开始现出漏斗的底部,周老太甚至闻到了一丝甜蜜的死亡气息。
那条恶鱼终于跃起,对准小船扑来,周老太拔下脑后金簪,稳稳地向鱼眼戳去。一道金光闪过,大鱼扑通落入水里,把小船激起丈余高。
高老太看向水底,只见大鱼在快速逃走,除恶务尽,怎么办?一回头,只见那只鸬鹚依然站在船弦上,像在等候命令。周老太拿金簪在它的尖喙上一点,鸬鹚顿时一振,仿佛披了甲胄的武士一般。周老太吹了声口哨,鸬鹚顿时从船弦上飞起,在空中稍事盘旋,迅急一个俯冲,向深水追去。
周老太划船紧跟,她能看到鸬鹚正在水下啄那只恶鱼,每啄一下,鱼就缩小一截,直到最后,鸬鹚衔着一条寸许长的金鲤浮出水面,它扑着翅膀抖掉一身水珠,跳上小船,像在炫耀自己的武功。
周老太一时百感交集,她把小鱼装入一个瓶中,这下水乡又平静了。
周老太从此没有再打鱼,她每日划着船出去,接回一拨又一拨离开家园的乡亲,听说后来,她还接来一拨又一拨心仪水乡的游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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