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州人爱听戏,催生了很多票友,没事时就爱凑在一块儿哼哼两句。其中以“戏痴”王瑞最为有名。
王瑞既不痴也不傻,可听起戏来就爱流眼泪、淌口水,一副苶呆呆的样子,没了魂似的,“戏痴”的绰号打那就留下了,时间一长,本名大家倒记不得了。
戏痴也不是对谁的戏都痴,他最爱听白家班头牌白爱莲的戏,听一次痴一次。
芬河就像一条闪亮的银丝带,平铺在滨州城旁,一座白色的建筑就像丝带上一颗璀璨的珍珠,这就是有名的白家戏园子了。一进大门,映入眼帘的就是高大的戏台子,两根朱红的顶梁柱直通屋顶,柱子上烫金的行草书就一副对联:天籁音唱尽千秋万代事;绕梁曲巧解古今中外愁。戏台正中,斗大的四个大字:白家戏园。格调高雅,庄重大气,一看就知道出自名家手笔。
白爱莲年方二九,是老班主捡回来的。打小学戏,童子功,白爱莲聪明伶俐,戏词一学就会,长大后不仅出落的像出水芙蓉,而且扮啥像啥,尤其是嗓子,那叫一个亮。扮上穆桂英,举手投足间,英气外露,唱腔里无端就有了金属的声响,一句“猛听得金鼓响号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唱腔里“嚓啷啷”刀剑出鞘声不绝于耳,仿佛藏有十万精兵,金戈铁马,煞是威风。扮上窦娥,举手投足间袅袅婷婷,羸羸弱弱,唱腔里六月飞雪,繁花凋零,一句“天哪,你错堪贤愚枉为天……”声音九转千回,绕梁不绝,看客“扑簌簌”涕泪横流,乌云压顶般,抓心挠肝地那么难受……
再看台下,戏痴早已手舞足蹈,眼泪、口水汇成了一条小溪,两眼通红,直勾勾的,恍若万物已经不复存在一样,早忘了给客人添茶倒水。要知道,为了看戏,戏痴费了很大劲才在戏园子里找了个跑堂、打杂的活。
曲终人散,戏痴早早收拾好,恭恭敬敬地站在戏园子门口,看着白爱莲和师兄师姐打打闹闹走出大门,眼睛一直盯着脚尖,连大气都不敢喘。
没事时,戏痴就模仿白爱莲的唱戏,时间一长,倒也唱得有鼻子有眼的,票友打趣说:“老痴,你也可以和白老板一较高下了,说不定你俩还是一对儿呢!”戏痴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说:“别瞎说,我和人家白老板,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着十万八千里哩。”其实,戏痴和白爱莲差不了几岁。
这话传到白爱莲耳里,白爱莲“吃吃”一笑。说实在的,她早注意到了戏痴,可她的心里打小就装着师兄--班主白云棠呢,哪还能容得下呆头呆脑的戏痴呀。
民国十九年,日本人占领了滨州。
这天,联队长滕谷大佐差人来到戏园,点名请白爱莲到日本人兵营唱戏,说是庆贺滕谷五十大寿。
这消息如同一瓢冷水倒进滚烫的油里,白家戏园子一下子炸开了锅。
“班主,坚决不能去,给日本人唱戏,不但丢了老祖宗的骨气,而且……而且我们不成了汉奸了?以后可咋见人哪!”
“师兄,素闻滕谷是个出了名的大色狼,我怕……”白爱莲扯着白云棠的衣袖,楚楚可怜地说。
“是啊,就是死,也不能去呀!”众师兄弟七嘴八舌。
“唉”,白云棠长叹了一口气,磨道的驴似的转圈圈。
“师兄,不如我俩……不如我俩一块逃吧。”白爱莲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句就像蚊子哼哼了,一片红霞倏地蒙在了脸上。
戏痴看着白爱莲和白云棠,嘴角动了两动,到嘴边的话生生又咽了回去。
“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许久,白云棠一咬牙一挥手,做出了个前进的动作。
白爱莲两行泪无声无息地从腮边滑了下来,她看了白云棠一眼,再看一眼,然后默默地收拾起了行头。
演出很成功。鬼子和汉奸吃得满嘴流油,喝得东倒西歪,听得神魂颠倒。可一双双小眼睛死死地盯着白爱莲,恨不得把她的戏袍一层层剥掉,盯到骨头里。口哨声、怪叫声不绝于耳。
就在大家长出了一口气时,灾难来得悄无声息。“啪嗒”门帘一挑,滕谷乜斜着小眼睛进到了后台,说:“你们的,都可以走,白老板的,留下。”
“那怎么行?”
“不行,统统死啦死啦的!”滕谷一挥手,日本兵“呼啦”一声把戏班子围在了中间,刺刀闪着寒光。
僵持了很久,只见白爱莲绝望地看了白云棠一眼,再看一眼,“唰”地一声抽出了一把短刀,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地上霎时盛开了一朵红莲花……
“莲妹!都是我害了你呀!”白云棠踉跄着伏到白爱莲身旁。白爱莲嘴角动了动,挤出了一个微笑,合上了双眼。
“八嘎,真晦气!”滕谷气急败坏地拽过一把枪,尺八长的刺刀一下子刺进了白云棠的后背,一摆手,掉头就走。
“白老板!班主!”戏痴晃动着白云棠的身子,眼泪噼里啪啦地流了出来。
“把这个一定……一定送到……。”白云棠塞给戏痴一个纸团,抱着白爱莲的手缓缓松开了……
三天后,按着戏痴送来的布防图,抗联一举炸掉了鬼子的军火库。
白家戏园里,戏痴浓妆艳抹,“猛听得金鼓响号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字正腔圆,恍若白爱莲再生似的。
只是,打那以后,戏痴一滴眼泪都没掉过。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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