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说他没听见老师的话,但听见了一辆晚点的火车响。老师近在咫尺,火车远在市郊,怎么可能?
不过老师似乎并不理会男孩的话,也许她认为将时间用于琢磨男孩的话,那是极愚蠢的行为,何况这男孩成绩极差,性格怪僻,几乎没有朋友,没有欢笑,没有争辩,没有游戏,凡是与天真烂漫相关的东西他都没有。他每天上课都一手捂着耳朵,好像怕长冻疮似的,甚至大热天也这样。下课后,他像个快要死的乞丐一样,倦缩在墙角,耳朵贴着墙根,眼皮儿半合着,表情平静,偶尔嘴角一动,露出极享受的表情,瞬间又消失了。
半死不活的男孩,那天却突然有了活力。他先是将头摇得像钟摆一样。老师有些生气,刚刚教的也不会,你耳朵聋了?听不见哪?!
男孩维护他的耳朵的尊严胜过其他一切,老师我的耳朵可灵了!听得可远了!
老师讥讽道,是可远了,老师就差没贴着你的耳根讲课了!
男孩涨红了脸,继续声辩,我的耳朵没留意近处,只听远方,今天有一趟列车晚点了20分钟……
全班狂笑,那时离下课不到一分钟,老师摇摇头只好宣布下课。
同学们开始逗男孩玩儿,喂,今天火车准点吗?喂,你妈领了野男人回家你听见了吗?喂,这会儿你都听见什么了?
男孩手肘支着桌面,手心轻贴耳廓,他把眼睛闭上,什么也不想,仿佛整个人就是一只大大的耳朵。声音装进了这只耳朵里,就好像有了形状,有了重量。他仿佛赤脚踩在海滩上,脚下是尖锐的、粗糙的、圆滚滚的、滑溜溜的沙粒和贝壳,迎面而来的是软的风、硬的浪、湿的水,突然海上驶过来一艘巨轮,粗重,沉稳、浑厚……
有一辆挖掘机,在花江边上向我们靠近,照它那样的速度,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达这里。男孩对着一张张表情不一的脸认真地说,那神情就像被称着尖子生的在兴奋地给其他同学解答学习难题。他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红润过,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么明亮过。
有同学也学男孩的样子听了听,说,哪有什么声音?像抓了一只蟋蟀装在纸盒里,沙沙地响……同学们哄笑着散开了。这些同样生活在海滨城市的孩子,没有一个能走进男孩梦幻般的世界。不知谁骂了一句,有病!同学们似乎恍然大悟,刚才跟着学听声音的同学更是如同智商受了污辱一般尴尬起来。
男孩又陷入了无边的孤独。
老师趁家长会偷偷向男孩的妈妈了解情况。男孩的妈妈说,孩子小学三年级之前学习还很不错,后来不知哪天起就变得呆愣愣的,要么耳朵贴着墙根,要么地上支一根木棒,一头接耳根,一头戳地面,问他干什么,他说在听远处的音乐,还让我听,可我什么也听不见,我骂过他,还领他看过心理医生,可就是改不了。
转眼到了同学们紧张复习的毕业考前夕。男孩突然在课堂上慌恐地站起来,他惊呼,有海啸!再过两个小时就要登上海岸了!我在电视上听过海啸的声音。
同学们嘲讽,你的听力越来越神了,都到海外去了,哈哈哈!
男孩一边继续叫喊,一边往门外冲。老师命令同学们将他控制住,并送往学生处。校方通知了家长,接下来又果断地将他送往了精神病院。
专家会诊,无果。专家问在场的家长、师生,以前发作过吗?老师说他曾听见火车晚点,同学说他曾听见远处有挖掘机,妈妈说他经常听远处的音乐。医生问验证过吗?大家都摇头。老师问专家,要不要打电话报市政府?专家突然大笑,老师也尴尬地笑了,说我只是开个玩笑。
众人将男孩押送进病房,注射了镇定剂。男孩安静下来,眼里露出绝望的神色,他倦缩在病房的角落里,半握的右掌两侧连接着墙壁和耳根。几番折腾,男孩身上脏兮兮的,越发像一个叫人怜悯的乞丐。他闭上了眼睛,甚至屏住了呼吸,突然,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一颗泪从紧闭的眼里渗了出来。
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这句话时离他在课堂上叫喊时隔两个钟头。
整个城市响起了显得多余的警报声和喇叭声。吵杂、混乱、癫狂……这座城市的记忆在瞬间被湮灭了,包括一双能听见远方的耳朵。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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