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教授退休后,在西安城待了六年,有一天忽然就想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老家安度晚年。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后,吴教授就吃饭不香,睡觉不稳,整天不开心,吊着个脸子,好像别人都得罪了他似的。老伴儿是个明白人,知道他的心事,劝他:“家里老人都不在了,孩子们都在城里,现如今回去,要啥没啥……”
吴教授就打断老伴儿的话说:“不是还有三间老屋嘛!”
老伴儿看他铁青的脸色,就没了言语。
春节过后,吴教授终于冲破同事、儿女挽留的网,携老伴儿搭乘长途汽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颠簸回到了老家。
四十多年了,故乡在老教授的眼里还是那样亲切。那村前的池塘水还是那样绿,那棵老槐树还是威风不减当年,树下的碾盘人们还在用着,永远改变不了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乡音。不同的是村里人大多都不认识了,房子大多变成了砖房或者是贴着漂亮瓷片的楼房。
十年前,母亲去世,教授回家处理完老人的后事,要接父亲去西安住,父亲考虑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六年前,父亲终于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和母亲并排躺在了一起。父亲闭眼的时候脸上满是幸福和满足。
简单收拾了三间土房,教授和老伴儿去给父母烧纸。在袅袅的烟雾中,教授看着父母的合葬墓,在苍松翠柏中那么平和、静穆。他忽然明白了父母为什么不去大城市跟儿子住了。
门前的菜地是父母一直种着的。这几年荒芜了。教授就和老伴儿在地里松土、施肥,上街买了土豆种,种下了他们春天的希望。
教授就是教授,没事了,就在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坝里放一把竹椅,泡一壶茶,拿一部书,戴一副眼镜,有滋有味地逍遥。
时间长了,吴教授又不好受了。整天就是和老伴儿你看我,我看你,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该看的书都看厌了。
老伴儿说了:“出去转转吧,我看见生娃院里有几个老人打牌哩。”
教授也看见了,他何尝不想去呢?就是,就是……儿时的玩伴儿如今都进入暮年,这些人中就他学问最高,过得最好。当他在大城市的讲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他们却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辛苦劳做。他们中有人在四十年中寻他办过事,借过钱。他有帮上的,也有没帮上的,他不知他们现在怎样看他。
前几天,见到生娃——他儿时最好的玩伴儿,他刚要伸手,生娃却把双手拢到后背,只冲他艰难地一笑,说句“您回来了”就匆匆走了。
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二月里,天气暖起来。生娃院坝的牌局仍然在。生娃、麻胡、根生、永娃……打牌的人骂骂咧咧,有时还动手抢牌。看的人就笑,就骂:“老不死的,和小娃一样!”
就有人说:“老小老小,老了就和小的时候一样。”
又有人说:“爷爷孙子一般高。”
打牌的人笑,看牌的人也笑。
这时候,看牌的“没耳朵”忽然说:“看,教授一个人在那儿转呢,咱们叫他过来吧。”
生娃伸手摸了一张牌,头也没抬说:“人家是教授,能看上和你打牌?”
麻胡也说:“咱都是下苦人,没文化;人家是干部,大学教授……”
永娃就说:“我看他也挺寂寞的,喊他来吧!”
“还‘寂寞呢,到底是中学老师呀。人家可是大学教授!”根生大呼小叫。
永娃也不管了人们的讥笑,径直走到教授面前,把他连拉带拽叫到了牌局上。
花花牌只有上了年纪的人会打。教授当然会。几圈下来,教授已不拘束了,和儿时的玩伴儿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眼看天黑了,牌局还没有散的迹象。
教授的老伴儿来找他,说:“我还以为你没了,原来在这儿呀!”
教授就很高兴,虽然输了六元钱。
教授也有不明白的时候。那就是,他赢了钱,说:“算了。算了。”
人家就不高兴,说:“咋?嫌钱少是不?农村不比城里。”
他输了钱,掏出的是整钱,说:“不找了,不找了。”
人家就说:“你钱多是不?我也不缺钱!”
教授就和这些一毛钱也争、一角钱都不多要的老玩童们玩得不知春夏秋冬。
第二年春节,儿孙们从西安赶回来过年,都说教授年轻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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