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从外地采访回来。
在返回电视台的途中,路过大石桥一带的立交桥时,发现桥底下竟然聚集着一大群民工,足足有几十号之多。他们以地为席,或躺或坐,有的褥子刚刚抻开。处于职业的敏感,我决定立刻下车,对他们进行一次采访。
看到我们的车子在他们跟前停下,这伙民工顿时惊慌起来。原先躺着的不躺了,坐着的也不坐了,纷纷穿好了衣服。几十号人像鸡窝里的鸡子一样,胆怯地挤拢在一起。
我对他们说,不要惊慌,只是做一次小小的采访。说着,我把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他们。
原来,他们都在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干活。那商贸楼的地基刚刚落成,第一层还没有垒起来,他们没有地方住宿。
他们说已经习惯了。通常,都是第一层楼落成以后,他们才有住的地方。这一次,也不例外。他们很知足:有地方睡觉就已经很不错了,只要城管不来驱赶他们。
我看到他们的被子并不厚,褥子同样薄得可怜。为了保存一点可怜的热度,他们各自在被子上裹了层塑料布。我的身体在厚厚的羽绒服里哆嗦了一下,严冬的寒意侵袭着我。我把自己所目睹所感受的一切,用摄像机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后来,我把这次采访的短新闻插播在晚上黄金时间的《大城小事》节目中。
谁知,节目播出后还不到一刻钟就接到了大石桥派出所金所长的电话。金所长说,大石桥一带两个月来连续出现了几起入室盗窃案,案犯的作案手段非常高明,目前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怀疑跟那些民工有关,让我们电视台配合调查。
我和金所长当晚就在电视台见了面。
那天的采访录像徐徐地回放。突然,他指着一个圪蹴着身子的人说:你看看这个人……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那个人自始至终没有面对我们的镜头,他圪蹴在角落里,头上顶着一块床单,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床单是廉价的老式床单,呈粉红色,依稀可见上面印着花团锦簇的富贵牡丹。
这个人为什么要把脸蒙起来呢?工地上有几个小民工,年龄十七八岁,得知要上电视了,都争着往镜头前挤呢!我也对这个人产生了怀疑。
金所长要我回忆那个蒙脸的人长什么样子。我的脑子里,反复翻腾着当时采访的情景。隐隐约约的,似乎真有那么一个人,老在躲闪着摄像机的镜头:你左他右,你前他后,绕来绕去的。后来,他干脆用床单蒙住了脑袋。可我实在记不起来那人的高矮胖瘦,圆脸还是方脸,头发是黑是白……一来,他始终没有说话抢镜头;二来,我想,他或者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对我们的城市来说都是可有可无的,我没有必要记住他们。
金所长果断地说: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过去,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第二次驱车赶赴大石桥时,我的心情沉甸甸的,五味杂陈。
车子缓缓地停下。桥下的那群民工看见有人过来,依然像鸡窝里的鸡子一样,不知所措。当他们看清楚是我的时候,便迅速地镇静下来,甚至欣喜地和我打招呼,好奇地问有什么事。
我说,想再对他们深入地采访一次。
我缓缓地摘下摄像机的镜头盖,把目光瞟向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看看谁是要搜索的目标。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老是在躲闪着摄像机镜头,你左他右,你近前,他退后,就是不让我靠近。我干脆直接把摄像机伸到了他的脸前。这时,他一把扯起一块床单,把自己蒙了个严严实实。床单是粉红色,富贵牡丹的色泽有些暗淡。
他的举动引起了同伴们的嗤笑。我听见有人对他说:“老王,上次就是你用单子蒙的脸吧?你说你傻不傻,难得上一回电视,咋就不知道往前凑呢?”
一定是他!
金所长也一跃上前,扯他头上的床单。可单子被他死死地攥住,金所长愈发地用力了。
只听“呲啦”一声,床单从头顶裂开。先是花白蓬乱的头发,接着是一张风吹日晒的黧黑的脸。我急忙把镜头凑了过去。那人突然伸出一只手,挡住了我的镜头。
金所长说:“这么害怕上电视,说不定真的和盗窃案有关呢!”
那人一听,着实慌了。
他语无伦次起来:“我没有偷,我没有偷!我是怕家里人知道了操我的心……”
采访中,我们得知,他同时扮演着三种角色:大学生儿子的父亲,弱女人的丈夫,老母亲的儿子。
桥底下忽然一片寂静。抬眼看去,立交桥下,有好多人都把脸蒙了起来。
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后来,盗窃案侦破了,的确跟立交桥下的那伙民工无关!金所长对我说,走,喝酒去!他又说,真想邀上那群民工。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晚的情形,又浮现出那些蒙脸的民工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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