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夜,穹如墨染。窗外蝉声不歇,景仁宫中灯火如豆,她的枕边还残留着淡淡的龙涎香。
更漏迢递,珍妃已不记得多少次夜半披衣去寻他。月光惨白如水,在地上拓下清瘦的人影,他长发披散,手执一卷奏折,越发形销骨立了。珍妃缓步上前,为他披上鹤麾。他低声道:“冗官误国啊,他们表面上唯唯诺诺,却视诏书为一纸空谈。”说罢将奏折狠狠摔在地上。她轻轻抱住他,“皇上,睡一会儿吧。”她的语气极为轻柔,仿佛生怕打碎什么宝物。
在朱红宫墙内熬了数年,他们早已见惯争权夺利、尔虞我诈,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尚可相守,尚可体贴彼此的细微心事。
她第一次见到光绪,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碧空被宫墙切割成小小的几块,自由的时光终是回不去了,她脚步沉沉地步入殿内,深埋着头,不敢窥探天子面容。端坐在鎏金椅上的慈禧太后并未给光绪选择的余地,他只能将那柄象征封后的玉如意交给慈禧的侄女。他走得极慢,像一个牵线木偶。她微微抬眼,瞥见他颤抖的手。他颓然坐回龙椅,慈禧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她被封为嫔。
紫禁城的夜是冷的,宫女个个低眉顺眼,都是无情的人。她不由想起那些遥远的夏夜,她和姐姐依偎在母亲怀里听故事,言笑晏晏,其乐融融。那时怎会想到,如此简单的快乐竟会匆匆溜走,再难寻觅。
直到那日宫女来报,说圣上将要驾临,她才想起嫔妃的职责来。待她梳洗完毕,那抹明黄的身影也踱入殿中。她手足无措,慌乱拜倒,他温柔地扶起她,叫她别怕。她直起身来,蓦然对上他清泉似的眸子,又马上红着脸移开了目光。
他牵着她的手步入内室,坐在榻边。昏黄烛火照亮了他俊朗的眉眼,仿佛有一层含愁的烟云笼在他的面上。她不由看痴了,心头钝痛起来,他生得这般好看,若能展颜一笑多好,忧愁不该属于他。他张了张薄薄的嘴唇,“朕知道你在心疼,宫里心疼朕的人不多。”她轻轻抚过他的掌心,他也轻轻地笑了。
此后,他在忙于政务之外,总能尝到她亲手烹调的美食。或是甜糯的糕点,或是鲜美的鱼羹,都让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闲暇时,他们也会学着拍照,把紫禁城的落日与朝霞留在黑白斑驳的底片上。
晋升妃位后,他送她一袭珍珠旗袍。巧妙连缀的珠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恍若九天星华。眼见皇帝去珍妃宫里的次数愈来愈多,隆裕皇后渐渐怀恨在心,她先是阴阳怪气地咒骂,后来又到慈禧跟前哭闹。慈禧自然不希望侄女被冷落,便对珍妃施以褫衣廷杖。沉重的乌木板打在柔弱的背上,她很快就神志模糊了,隐约看到他跪在慈禧面前哀求。他是九五之尊,怎可受此屈辱。她想喊他起身,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此后,珍妃被降为珍贵人,那日的褫衣廷杖像一记狠辣的耳光,让她看清了慈禧的蛇蝎手段。她终于明白,他为何如此惧怕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在权力的诱惑下,骨肉深情变成了冰冷的笑话。
甲午一役,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光绪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那些日子,他像一只笼中困兽,徒劳地发出绝望的嘶吼。他有时被怒火烧红双目,有时却又默然流泪。他觉得自己愧对爱新觉罗先祖,更愧对大清百姓。他望着用民脂民膏堆成的宫廷盛景,下决心要做出改变。
他捧着康有为和梁启超的奏折,如获至宝,即刻请来两位君子彻夜长谈。在他们亮若星辰的眸光里,光绪似乎又寻到了希望的火种。
连续数月,他都伏案疾书,恨不能挥洒尽胸中埋藏已久的丘壑。文书堆积如山,淹没了他瘦削的身影。她陪在他身旁,墨干了她便研新墨,茶凉了她便续热茶,哪怕他要赌上性命,她也誓死相随。
可局势于他们而言,就像一条顶风的漏船,他们最后还是输了。光绪被幽禁,她也被打入冷宫,这对苦命鸳鸯从此再难相见。
八国联军要攻占北京了,宫人们惊慌失措,纷纷收拾包裹欲作鸟兽散。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珍妃抬眼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看日月星辰轮换着在苍穹划出优美的弧线。
慈禧端坐在高高的车辇里,斜睨着命如蓬草的珍妃,勒令她以身殉国。时至今日,她的心神清明如镜,什么都不怕了,生亦何欢,死又何惧?唯独放心不下的,是那生不逢时的少年天子。她走后,谁还会为他分担孤苦?她咬着牙恨声道:“我要见皇上一面!”沉沉的话音在荒芜的宫苑里反复回荡。
慈禧震怒,命太监将她拖到井边。瘦弱的她像风中枯叶,头被死死按住,手臂上擦出条条血痕。她望着幽幽的井水,那是远比宫廷安宁的归处。她噙着一抹笑意,如一朵摇摇欲坠的蔷薇,“皇上,来世再见。”扑通一声,水波震颤,很快就归于平静,一切都结束了。
宫人们传言,光绪被幽禁在瀛台后,精神有些恍惚,言行举止皆是痴痴呆呆的模样。只有望着珍妃的旧物时,他才会流露出几分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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