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色与海棠红
文/夏芊西 图/樂 兮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宋·苏轼《蝶恋花·春景》
一日闲来无事,问起好友,在花花世界里打转这么多年,心底最爱哪种颜色?是否还如儿时那般,对白娘子如烟笼雾的头纱及白衣羡慕神往,恨不得自己也能绕着山头飘摇而下,做个身影如雪的仙子。
她那边久无回音,似是在斟酌每个颜色的好处,又似陷入绚烂的回想中。
我却轻轻敲击键盘打出几个字,像古时静守闺阁的小女子抚着花团锦簇的绣架,细细描摹丝帛上精致的蝶恋花,有朦胧又艳烈的喜悦升腾而起。
我说:我喜欢红色。
最初爱上古诗词,便是从苏轼那阕蝶恋花里窥得一角春色,从此如渴饮者长途跋涉遇着陈年佳酿,浅尝后沉醉不已,而后变成耽溺者,且乐在其中。
那该是蜂围蝶阵、花树纷纭的春日。几缕粉瓣被风送到不高的墙外,枝头新结的杏子还小,有燕子衔着暖意绕梁嬉戏。不知词人走在哪户人家的院外,抬头瞧见柳绵稀疏,侧首有绿水荡漾而去,似有似无的春愁被零落的残红勾了出来。
红,是属于女儿的颜色,娇艳,活泼,浓烈,肆意。女儿红轻易便粘连起词人的目光,让他不由自主地贴墙听那深深浅浅的笑声。那个荡秋千的姑娘,腮边红云定艳如杏花,头上也许还簪了一朵,她会穿着怎样薄透轻盈的春衫,浅红,粉红,抑或桃红……若有一天,红妆十里,红烛照花,不知揭开她红色盖头的会是怎样的男子?
步履停顿只是刹那,心里的马仿佛已跑到天涯,驮着随处采摘的芳草,点缀那染了香气的诗行,直到被渐渐转低的笑声惊动,才蓦然痴笑自己恁般多情:竟因一朵残红臆想了一个女孩儿遥远的一生。
红,是勾人的颜色。
未出阁时,红是女儿娇,透着烂漫俏皮,轻易就染透了脸颊;待到嫁人时,红是女儿喜,被一乘轿子送往不可期许的梦境,满耳都是热闹喧哗的鼓乐;可红也并非一直都是青春季的丰腴娇嫩,也有如女子一般,瘦了的时候。
李清照有过“倚门和羞走”的少女时期,那时她眼里的花,都是误入藕花深处所见的映日别样红;后来嫁得翩翩公子赵明诚,却不得不两地分离,连海棠这样热闹的花儿,在她眼里也被娇嗔一句“绿肥红瘦”。瘦了的不是红,是相思难耐的她吧。
在唐诗宋词中,红色多是寂寥的,像撒落一地月光,凉凉的。可到了清朝诗人龚自珍笔下,红色却突然转了性格,不再局限于盛放及凋零,而是绝处逢生、死中寻意,像一篇陡然续起的华章,叫人读罢不由拍手叫好。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红这个字,忽然有了热气和活气,像一枚娇嗔轻啼的软妹子,摇身一变成了不畏风雨的女侠。
落红的意象,总是披了满身霜雪,前有唐伯虎葬花,后有黛玉锦囊扫花,充满悲情。但是化作春泥便似得到了重生。纵然那般娇艳的颜色会腐烂朽败,化为尘土污泥,但是想到未尽的生命可在新的植木上得到延续,甚至比前生更加绚烂繁盛,倒一点也不觉得是辜负了。
世间女儿,可不就是一抹抹红吗?与其做杏花红,轻悄又寂寞地坐在诗行里;或者海棠红,在风雨帘下无聊地遐想;不如做化作春泥的落花红,无论盛放还是凋零,都有无穷的生命力,任何一种结束都是新的开始。热烈,坚韧,而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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