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犹照山居人
◎夏 目
仲春之时,江阴城郊的山上草长莺飞春光明媚,有友携酒而来,却见他形单影只手执书卷静坐于松树下,身后树枝上还挂着一条濯洗未干的裤子。见友来,李寄十分开心,可他并未起身,因他唯一的一条裤子,正在身后的树上挂着!
这年他已过四旬,却还是一贫如洗,整日逍遥于山林之间,醉卧于溪水之上。生活虽清苦,但李寄自得其乐,路是自己所选,并无半分悔意。其实从头算来,浮生诸事没什么可悔的,除了年少时的那次乡试。
他天资聪颖,少负奇才,年纪轻轻就凭才学闻名。当时乡人皆对他青眼有加,断定他将来金榜题名不在话下。当时年少,几多轻狂,他也想过一鸣惊人,于是欣然赴试,果然夺得榜首之名。这繁花着锦之喜,本该打马饮酒痛快庆祝,可放榜那天他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心生悔意,心内有声音传来:怎能用才华去换取那喧嚣的人间富贵?于是他潇洒转身,从功名场上拂衣而去。
他在江阴花山上修建了一处山居庵,庵内长有一株山茶古树,相传是当年梁朝昭明太子亲手所植,如今已蔚然覆屋。倚古树而居,与禽鸟为伴,每至晚晴之时,满山翠色入户,李寄常以松枝煎茶,黄花佐酒,独酌独吟。他醉心于这样清幽的日子,甘愿做个山野闲人。
如此言行举止,自然不合世俗,世人都觉他是个怪人,可他浑不在意。一日他在江楼上饮酒,醉后不知身在何处,卧倒于沙石激流上,醒后发现两旁观者如云,对他指指点点。他只从容一笑,起身掸去衣上尘土,头也不回地向山林走去。从此自号“白眼狂生”,以明其志。
《世说新语》曾载名士阮籍见到高雅之士则青眼相加,若是庸俗之辈则白眼相向,李寄同样如此。曾有权贵慕名来访,他竟翻墙逃往山中避而不见。其实他并非不喜富贵,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他选择做想做之事时,功名利禄就与他无缘了。这不但要承受世人非议,还要抵御俗世诱惑,更要在红尘辗转中守住初心。
李寄自小嗜书如命,星象堪舆、兵法谋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他家境贫寒,买不起书,只能借书来读。深山巨谷之中,李寄瘦弱的身躯负书往来于崎岖山道上,不知走过青山几重。他将前人笔记整理成册,著书立说,笔下并无富丽闲情,多是南明旧事。此举于生计并无半分益处,他却未曾想过再入仕途,平日靠去私塾教书艰难度日。
他曾自号昆仑山樵,梦想遍游天下山水,登上昆仑之巅。听说北平张诗、松陵王叔承也同用此号,他笑那两人徒美其名,整日沉醉宴会交友,尽享丝竹田园之乐,怎能得见昆仑?而他孤身一人,心无挂碍,才胸有昆仑。这话有些目中无人,更多却是无奈与自嘲。
顺治七年他开始周游天下,步履踏过明山秀水、城池楼阁,《天香阁随笔》八卷自笔下流出,却无只字片语有关昆仑。也许他日夜所思神游流连的并非尘世间的昆仑山,而是古籍传说中的仙山昆仑。因相传那里可通往仙境,是历代隐士心中圣地。与其说他向往昆仑,不如说他向往远离红尘的一方净地。
有些人天生清高,注定与山林为伴,如有些鸟只饮风露,不愿沾染尘俗。李寄就是这样的人,像极了他的父亲—千古奇人徐霞客!同样天纵奇才,同样喜游山玩水,离群索居。虽然世人不理解他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但他们心中自有丘壑。
他也渴望青史留名,更想继承父业,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当年母亲被嫡母逐出家门改嫁李氏之时,为他取名为寄,希望他有朝一日认祖归宗。可事与愿违,他一生从未被族人接纳,就像名字一样,这天地逆旅不过是他寄居之地,从始至终都是孑然一身。
康熙二十三年,李寄已年近七旬,他开始动手整理父亲的遗作《徐霞客游记》。此书原稿已在战火中焚毁,世上仅存一部手抄本。徐家人早在清军入侵时被全部屠杀,如今他是唯一子嗣,责无旁贷。山居庵外,李寄萧萧而立,暗下决心要完成父亲遗志。那些散落民间的游记,像是带线风筝般牵引着他的脚步,他不顾年迈体弱两鬓斑白,跋山涉水四处奔波,终于得知那部手抄本在一个名叫史夏隆的人手中。
史夏隆年轻时在宜兴曹家见到这本游记,苦苦求了二十载才得到这本手稿,之后又花了二十载细心整理。李寄找到他时,四十年漫长时光已悄然流逝。其间经历过王朝更迭,江山轮转,直到两人穿过茫茫岁月相见,史夏隆才惊觉自己已苍颜白首。还好苍天有眼,让他等到了可以继承这本巨著的人。他昏花的老眼顿时明亮起来,激动地握住李寄的手,将整理完好的《徐霞客游记》慎重交付,如移交价值连城的珍宝,小心而郑重。
当掌心触到泛黄的书稿传递而来的陌生人的温度时,李寄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欢喜。轻松,是因这漫长一生的执着终究没有辜负;欢喜,是因世上还有同他一样痴的人,做着一件世人觉得毫无意义,而自己却甘心韶华尽付的事。原来,他并不孤独。
回到江阴,李寄埋首书堆,不理世事,每日整理抄本和其他收集来的残稿,最终复原了一部相对完整的《徐霞客游记》。脱稿之时,他已重病缠身,行将就木。临终遗言,只是希望好友能将家中旧水车筒截为两半作为棺椁,别无所求。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他以寄为名,一生都在追求真正的归宿。这归宿,在庄子看来是无何有之乡,在陶渊明笔下是世外桃源,在李寄的眼中是昆仑之墟……而他最终的归宿,还是那座盛放纸笔四时花开的山居庵。
花谢花开,江阴城流年暗换,那个吞花卧酒、袖月担风的白眼狂生却已梦归山河,了无踪迹。唯有当时明月尚在,不经意照在世人翻开的一页青史上,照亮了李寄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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