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几时,十分春瘦
◎丁 然
看花吃蜜喝美酒,
请原谅他一生浪荡不羁爱风流。
塘中莲叶尚青小,檐上飞燕正筑巢,每当这个时节,仲殊腹中总会隐隐作痛。他已剃度多年,早已记不得妻子面貌,却还记得那碗羹。那是她为他煮的毒,入肚即感五内俱焚,他死里逃生后落下毛病,不能食肉,只能以蜜为药。
他俗名张挥,素有才学,被州县举荐得了个进士出身。本就是翩翩少年郎,如此一来性子越发轻狂,携妓游湖好不快活,全然忘了家中妻子独守空闺。
他不知妻子是个刚烈倔强的女子。她为他亲手织锦,留下的却是其他女子的脂粉,她也曾苦等他回头,可他的不知悔改终令她由爱生恨。那日她妆容绰约,素手做羹汤,张挥回家后不疑有他,将汤一饮而尽。喝罢肚内剧痛,他这才知汤里有毒,不由瘫软在地,冷汗涔涔。妻子见状于心不忍,慌乱间拿蜂蜜喂他,竟救得他一命。可他自此不能食荤,便索性落发为僧。从此世上少了个风流才子,多了个梵门中人。
回首往事如梦幻泡影,红尘路远,再见已是故人。
出家为僧的他寄居苏州承天寺,可终究是士人出身,守不得佛门清规戒律,仍好宴饮,酒蜜相伴,风流不减当年。承天寺的铜钟响了一次又一次,冬去春来,仲殊却听见湖中花船上女乐声声,轻易勾动了凡心。
他浪迹姑苏时,常与当地官员诗词唱和,把酒闲谈。某日他拜访郡守时正值淫雨霏霏,闲话间看到一位来官衙状告夫君的妇人,这在当时是不守妇道之举,自然无人受理。她立于雨中不言不语亦不肯离去,直到衣裳尽湿。郡守见状无可奈何,便对他道:“这等恶妇人活该让雨水浇醒脑子,大师既见此事,何不作词一首,劝诫世间女子遵守妇道?”
仲殊闻言并未答话,只双手合十行了一礼,接过纸墨便一挥而就。少顷呈上新词,随后不顾郡守阅后的错愕,径自寻酒家去了,只在身形没入烟雨前唱着方才写就的词:“浓润侵衣,暗香飘砌。雨中花色添憔悴。凤鞋湿透立多时,不言不语厌厌地。眉上新愁,手中文字。因何不倩鳞鸿寄。想伊只诉薄情人,官中谁管闲公事?”
郡守怎知,仲殊初见妇人时,她眉间新愁就已让他伤怀,更因妇人状告丈夫流连青楼彻夜不归而有所触动。他想起了当初那个决绝的女子和那碗毒羹,每每午夜梦回时腹中作痛,他未尝不在追悔,故而留给郡守的词便是他的叹惋与自我审视。
可他的审视太过隐晦,旁人只从词句中看到他将妇人的苦楚当风景来观赏。而出家人应以慈悲为怀,他这般做法未免显得轻薄,自然会招来非议。明朝陈霆就据此不屑道:“大率淫言媟语,故非衲子所宜也”。
淫言媟语,这样的评价于寻常人也称得上贬斥,更何况是僧人,可他从未将这些放在心上。于他而言,情与诗词一同下酒,才是他削去三千烦恼丝也不能忘怀之事。
他诗词中多花,尤爱灿烂之花,愈是明艳动人愈讨他欢心;亦多酒,每有新词不离杯中物。他不避讳“花气熏人欲破禅”,亦有酣酣然醉一生的气魄,大有天不管地不管的架势,只想游戏人间。
仲殊一生毁誉参半,毁在他的放荡轻浮,身为佛门子弟却贪恋红尘;可亦因他入了佛门,便对世事有几分堪透,下笔之处才会字字清逸,令那些自诩君子之人望尘莫及。所幸仲殊并不孤寂,尚有人能懂他。大文豪苏轼与他交情深厚,仲殊的雅号“蜜殊”便得自苏轼赠他的诗中。
“胸中无一毫发事”是苏轼对老友的评价,人常言苏轼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但鲜有人知仲殊词是何等超迈横绝,两人都是洒脱豁达之人,因而能结成知己。
苏轼在杭州为官时,曾携妓拜见高僧大通善本禅师,如此轻佻之举自然惹得禅师不喜,对此苏轼只好作词以示此乃无心冒犯。
一旁的仲殊却眉头一挑,作词来应和苏轼,“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木、泥之物古板腐旧,一向为仲殊不喜,由此可见他已然心厌。原以为禅师有“金毛狮子”的修为,眼里活色生香,心中红粉骷髅,如今看来仍是着了相,岂不知美人便如那春日娇花,她兀自盛开,游人便能淡然欣赏,与佛门又有何碍?
诚于心,这便是仲殊参的禅,他固然风流如旧,时常远游,可从未想过还俗。他辗转于苏杭两地的各大宝刹,赏遍碧水青山,看够温柔佳人,喝够醇酒古酿,直到皱纹爬满眼角,这才觉得是时候与这俗世辞别了。
他回到当初出家的承天寺,与众僧辞别后,便自缢于方丈室外的枇杷树下。此时花白柳青,风来絮飞满城,寺内钟声杳杳,平和悠远中似夹杂着谁人的一句呢喃:人生看得几清明,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他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和尚,不为功名利禄所累,不受清规戒律之苦,甚至连佛门中人最为看重的来生都不要,甘愿就此结束轮回,潇洒得近乎残酷。他头顶的戒疤不是为供养诸佛,只为消除一份业障,他自红尘中来,又往红尘中去,经年流转,不见一草一木可参禅,只有一花一叶总关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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