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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樽雪共白头人
◎风飞扬
读苏辙的诗词文章,总觉他把少年人的锋芒都封存于笔端,而在现实生活中朴实而内敛。同样,对于感情,他把所有深情融入岁月,给予一生所爱的人,这样的男子寡言而长情。
——沐九九
卯时刚至,天空微微透白,一弯新月就要褪去,越发显得轻盈柔弱,甚至有些苍白和无可奈何。也许世间所有的告别都是这样,把身影一点点隐没,直到连痕迹都消散在红尘喧嚣里,而再多的心思与牵挂总要留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护在心里,收着暖着,是人生里一路尘沙的见证,也是孤旅陌路时可以回忆的线索。
此时,远处的院落都还在熹微晨光里没有醒来,苏辙轻轻起身,尽量不惊扰身边熟睡的妻子,披衣去书房取行装。再过片刻,他就要与父兄启程赴京了。这一去,少则一年,或是更多不可估量的时日,总之归期遥遥,人还未走,眉间心上已是相思漫长。
他铺开宣纸研好墨,提笔想写点什么,只是为打发这一时的无着无落,还有心里对妻子的牵挂。思绪飘忽间,墨已落纸。“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写完才发现,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竟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宛若戏中人一般,心总是痴的。
专注于自己的心事,苏辙没有听到脚步声,门却悄悄开了,进来的正是他清丽温婉的妻子。与往常一样,她言语不多,甚至比他更沉稳一些,悲喜都不放在声色上,总是淡淡地笑着,从来都不急不乱。
看见妻子手里的托盘,苏辙心里一热,向前迎了几步。她的妻子是史府千金,闺中小字为云,做女儿时父母长辈这样唤她,出嫁后冠上夫姓,自此旁人只称呼她史氏,只有他能叫她一声云。
妻子知道他要远行,端来了清粥小菜,还有几样精致的糕点,一一摆放在桌子上,又把筷子递到他手中。苏辙嘴上没说什么,但看着发丝随手绾起、只着素色家常衣衫的妻子,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他婚后第一次离家远行,妻子有不舍,昨夜辗转反侧,定然全是担忧。
苏辙边吃粥饭边看她,虽然她晚睡早起,又刚从厨房出来,却不见半分潦草,尽管装扮清简,但整齐利落,举手投足中都掩不住她的秀美可亲。发觉到夫君的打量,史氏略低下头,光影透过窗棂照进来,拂在她的侧脸上,似一层光晕,把她的轮廓勾勒得纤巧脱俗。而这一刻的温柔如定格下来的剪影,从此烙印在这个资质俊朗的男子心上,天涯海角,从壮志到垂暮,都从未遗忘。
也正是这一低头,史氏看到了墨痕未干的字迹。她盈盈转过身来,眼里云雾凝聚,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都化为轻轻的一个叹息,只说了一句珍重。
君心我心,万望珍重。有父兄在一旁,他们的告别平静而简短。即便没有别人,他们大概也不会垂泪执手,长亭短亭地相送,苏辙和史云都出身眉山的望族世家,自幼知仪守礼,不能因儿女情长而幽闭志向。
他摸着怀里的簪子,神情有些低郁。那簪子是史氏拔下头上的发钗,一分两半,悄悄塞在他手里的。女子饰发双股为钗,分二为簪,这个发钗还是成亲第二天他为她添妆时送的。眼下史氏此情深远,借簪传语,一嘱他平安来去,食饱衣暖;二要他常念家妻,早日回还;三告他自己会深居简出,素颜简饰,此生只为他一人妆饰。
苏轼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打趣说他恋着娇妻,他并无分辩。他没有父亲苏洵的旷达,也没有兄长苏轼的博学,与之相比,苏辙淡泊内敛,更像是能过寻常日子的男人,即便走在离乡的路上,也把一半的心放在了家里。
与君少年初相识,君年十五我十七。想着去年这个时侯,依父母之命,他执白雁为礼,聘史家小姐为妻,但求百年好合。拜过天地后,挑开喜帕才是初相见,却似故人一般熟悉,红烛罗帐,共许一生常伴,子嗣绵延。
好像前面十几年的成长都是为这个命中注定的人,天意眷顾,给了这样静好的岁月,自此一生的情感尘埃落定,青丝互绕,红绳为结,生死都由这个人陪着。
没有什么誓言能比这个更凛冽生风坚定不移,所有已知的未卜的,富贵繁华还是坎坷艰辛,都认了,不说一个悔字,拼尽所有和你走到底。
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明白,宋朝的礼制下,虽为夫妻,可往往女子要承担更多的孤寂和磨砺。男儿总是洒脱的,求取功名,放眼天下,出去了有路可闯,成名了闻达当世、永留史册,困顿失意了还能有个家可退。坚强隐忍的是留守的妻子,恪守德容言功的妇道,还要操持家务,承担日常生养,应对亲眷往来,打理四时礼节。当然还要牵挂外面的夫君,盼他莫有伤痛凶险,莫有挫折打击,莫被乱花迷了眼,莫要忘了自己。
他们是幸运的,史氏温良,苏辙懂她的付出,对她有发自内心的疼爱和感激。能遇良人已属福气,他们各自惜福,这对少年夫妻从一开始就郑重相待,执着相爱。
此后多少书信往来,两地相思,家信攒了一摞又一摞,直到箱笼深处的家书已开始泛黄,才惊觉聚少离多的日子,忙忙碌碌里已被流年暗换。
有太多的年月,苏辙都在他乡,从进士及第到上任出仕,于史氏来说,都是从一个远方到另一个远方。她从不抱怨,无论他官至宰相还是被贬落职,她和孩子守着的家永远是他奔赴的地方。
在家厮守的时光总是珍贵的,好似珠宝,能折射出光泽来。苏辙知道妻子辛劳,心里有满满的亏欠和感激,还有说不出的敬意。苏辙摘取园子里的芍药插在妻子发间,轻唤她一声云儿,注视着她消瘦净白的面容,好像时光又回到从前。
史氏贤良淑德,出嫁从夫,夫是天字出了头,爱到彻底不是惊天动地,而是琐碎生计中,她愿意打磨青春红颜,一心守候。苏辙自幼有肺疾,史氏便去扫梅蕊上的雪,合了桂花酿蜜,给在外的苏辙捎去,兑水喝止咳润肺。苏辙在家时,史氏更是精心料理三餐,再贫瘠也少不了百合川贝熬的梨羹。
时光一去,从不停息,话着家常,大半生的岁月就过了。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从一个到了七八个,苏辙信上的称呼也在某一天变成了老妻。
“老妻稚子亦自乐,野草山花还插髻。”史氏是个精神明亮、心胸豁达的女子,一生哺育了十个孩子,只是无论境遇如何转变,她都宠辱不惊,安然相对。夫妇相互扶持着,一起看尽了数十年春色。
红尘人世,原本平凡,有多少人都为生生死死的爱情落下泪来,可若能选择,谁又愿等到海枯石烂才把自己成全。月下祈祷,佛前跪拜,求的也是爱情里细水长流的模样,普通屋檐下的相守,才是长情真爱最稳妥的驻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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