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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笔竹萧萧,回首呵梅香
◎风飞扬
图/森森野
案上的长卷墨痕未干,晚春的落花随风吹进轩窗,空气里隐隐含着暗香,外面姹紫嫣红,风光正好惹人心。可她丝毫不分神,从容地收了笔,慢慢端详自己的书法,墨痕奔流似涧溪,已有些意气和灵韵,这是她腕底的生机,和祖传的玉镯一样,是她的心头好,是她的不离与不忘。
她名润石,字玉卿,闺阁芳名全然不带脂粉气,不是不让须眉的倔强,只是略过了枝枝蔓蔓的修饰,只要春花秋月年年不移的悠然一顾。女心婉约,润石为记,一生且修福德,日久温良如玉,这也许是父亲对她最初的祝福与期盼。
玉卿的父亲是明末理学家蔡烈,隐居鹤鸣山讲学。半塌草庐幽处结,一篇周易静中看,便是蔡烈的生活现状和精神世界。没有富贵繁华,没有锦衣玉食,却有见素抱朴的心迹和古松磐石的血脉气度。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中,她的眼界和性情自然也非粉黛珠钗里的女孩那般浅白,她立意高远,目光开阔,虽不在熙攘世情里周旋,但待人处事自有她的见解。
父亲在白云洞讲学,四方名士访道问业者络绎不绝,既有天下大事、古今朝政,也有理学清谈、百家经典。玉卿在后院读书习字,偶有言论隔墙飘过来,落入心里的莲池。
玉卿性子恬静,素来寡言,只喜清欢。这样似水的女子总是让人放心的,她能依山形水势而变换,刚柔并济,不会遇事就惊慌失措,也从不咄咄逼人,把自己带入绝境。
15岁时,玉卿把一纸聘书放进妆奁,嫁给比她大27岁的黄道周为继室。尽管有年龄差距,尽管是续弦夫妻,可玉卿的笑容里看不到委屈,不是她善于隐藏,也无关认命的无奈,穿上凤冠霞帔的那一刻,玉卿嫁得甘心,因为对面相拜的人是黄道周。抛开他在朝为官的身份,玉卿更看重夫君的才华。黄道周学问渊博,是当时极有名望的学者,不仅精天文历数,还工诗文书画,著作颇多。
玉卿仰慕丈夫,她知礼节明事理,又聪慧能干,虽然年纪不大,却无半点娇宠和怯意。初为人妇,她举止大方,言行得体,把黄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闲暇时她捧书攻读,临池泼墨,竟比在娘家做女儿时还用功。黄道周也成全着玉卿的天分和刻苦,在这个亦师亦友的男子身边,她的书画造诣日渐提升,逐渐有了大家风范。
夫君怜爱玉卿,玉卿敬重夫君,两人共同守护的情感足以不怕天荒地老。而玉卿的才气和灵韵正是在这份爱里得到了最大的释放与呵护,也让她不再只是才女黄妻蔡氏,而真正成为一代书法家。她精心模仿黄道周的漳浦体书法,揣摩其精神与形态,提取出其中的法度来,再融入自己的领悟,一丝丝化解出独有的神采。
玉卿通常是简饰淡妆,只坠了明珠耳珰,她悬腕垂笔,笔意流畅若行云,密不透风,且格调上乘,如飞鸿脱俗,云端舞鹤。黄道周时常夸赞她的书法造诣。
玉卿喜画花卉,常作瑶池图,把那份无纷争无凶险的净土描绘出来,生动可亲,雅致可慕,直追古人笔法。得夫君的赞赏,便如英雄持剑得了天下,玉卿眼里无处不温柔,她诗作连连,格律清新,词句自然无拘,雅致脱俗。
他们品书论画,作诗写文,把日子过得诗意葱茏,那段身影相携的时光是她日后孤寂时回望的倚仗,无论何时想起都明媚在眼前,她的书法与诗句可化云烟,唯独这段记忆清晰如昨。
时光总是不急不缓,可数的幸福历来短暂。后来黄道周要入京,玉卿随行。北上途中,她仍然坚持每日临摹卫夫人字帖,在高逸瘦洁的字里行间,把自己的清婉心性一一讲述,如临水种下芙蕖千朵,总归不会两手空空。人生到此,乱世谈白头,她也是害怕失去的。若投笔能烂瑶台之月,碎玉壶之冰,玉卿一定愿意低眉俯首,以满身才情换一季平安。她隐匿起自己的作品,不许流传于世,即便有流传出门的,她也以“闺中名不宜传外”为由,署上丈夫黄道周的名字。
若平淡相守的日子可以永恒,她情愿为丝萝为凌霄,攀缘在夫君身边,她可以无名无姓,只留一笔一书,与他西窗共剪烛。其实腹有诗书的玉卿早已把自己沉淀成一卷线装的典籍,厚重耐读,淡雅含情,是竹影里添香的红袖,是群芳落尽仍可踏雪相寻的寒梅,见识高远,气节清雅。
明末朝廷腐败,宦官专权,刚正的黄道周接连遭贬,玉卿在旁软语温言,似当初陪他奉旨北上一样,又陪他迢迢还乡。“上怒方殷,祸几不测,今削籍归,幸矣。”玉卿的话本真又显情深,只要还留得这个人在,其他又有什么可在乎。
回乡后,她是他贫贱不移的妻,也是唯一的红颜知己,黄道周著书立说,玉卿便用小楷抄录,孜孜不倦。黄道周开课讲学,玉卿便拔钗买米,煮饭待客。一年后,黄道周得朝廷复用,再次入京,玉卿则留守故居。
一个人的寂寞总是容易被无限放大,孤单的日子,还好有书画可以寄托,可表离情牵挂。还是在那间书房,她画芍药,用胭脂晕染花瓣,自语“折花赠行,黯然销魂”。又画秋海棠与淡竹,旁题“君子于役,闺中肠断”。这清新的句子也是她自己的词律,幼时读罢唐诗宋词,及长便临摹前人笔帖闲作诗,是闺阁雅趣,也是她性子使然。能安静地舞文弄墨,自娱自得,不似男儿那般还要图个前程功名,只管轻松自在地无所烦累,为这春风添一笔情致。
然而,悔教夫婿觅封侯,果然女子都是同悲的。书不尽的相思苦还无处安放,却传来丈夫被廷杖八十的消息,她坚强磊落的一面被激发出来。玉卿一边写信安慰丈夫,一面拿着寄回的血衣教导儿子,也是给自己鼓励。读过的壮士列传,写过的清官蒙冤,凛凛无惧都不算真的,只有现在加在身心上的重担才是残酷而现实的。
她笔下的字出卖了她的心,眉间心上写满了对夫君独自前行的担忧。她不停写信给夫君,以女子独有的韧性和化骨绵柔对抗风雨险阻。也不枉她一番苦等,大明朝昏庸无道,黄道周心灰意冷后告病辞官,回到玉卿身边专心著述,玉卿则如以往一般帮他整理抄录。
不久后明朝灭亡,两人执手垂泪,却也无可奈何,国运气数已尽,他们只得安于天命。玉卿继续操持家务,笔墨搁浅了,诗也不敢轻易写,怕一不小心就难免凄凉。他们彼此扶持着,只当寒潮来得早,熬过了就好。
明朝宗室不甘覆灭,建立了南明,特意下旨给黄道周,命他前往南京任职效力。清军自入关以来气势正盛,一路势如破竹,南明无力抗衡。
这种形势,黄道周看得明白。玉卿也知道,奉召前去就是舍身赴死,别无他途。然而他什么都没说,玉卿也只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去给他收拾行囊,剪下自己的青丝一束,缝在他的衣间,洒泪相送。
黄道周出仕南明,任兵部和吏部尚书,可南明朝廷本就人心惶惶,一盘散沙,同僚只图自保,黄道周抗敌之余还要募兵筹粮,亲上战场。玉卿在黄家祖坟旁结庐,闻此不免痛哭,此夫子尽瘁之日矣!
很快黄道周被俘,旁人极力劝降,玉卿托人捎去家书,“自古忠贞,岂烦内顾,身后之事,玉卿图之。”黄道周得书大笑,从容就义。玉卿成了英雄遗孀,她在《题侯太孺人遗诗》中写道:“夫志炳日月,苦节终以贞,万里归孤榇,碧血洒锺陵,捐躯事则已,岂顾儿女情!”
剩下的路,她一人走。玉卿志坚情笃,抚养四个儿子,辗转邺山、漳州,又遭受着儿子失踪和亡故的打击。郑成功攻破漳州后特来寻访她,奉上二百金,玉卿坚决不受。她经历得太多,深知失去的痛楚,清朝一统天下后,她带子孙深入龙潭山隐居,教儿孙诗书礼义,清贫简朴,再不外出。
历经风风雨雨,山河破碎,良人永别,半生已老,她不想回头。隐居的日子,她素麻布衣,鬓角一朵白绢,前院种菜,后园栽竹,山坡的向阳处植上果树,唯独门边的木篱旁移了两株雪梅。总算可以安静地写字绘画了,再没什么可以罔顾。墨里加了松香,印泥里添了梅蕊,所有可及的美好,都留给这青山碧水,野渡归鸿吧。
漫长的岁月里,她手抄《心经》《孝经》等经籍几百部,作《山居漫咏卷》,眉梢间满是历尽沧桑后的淡然,取过那枚夫君亲自为她雕刻的印章,轻轻落在花卷的末尾处,在宣纸上留下两人的痕迹。那印章色如桃花娇艳,却安稳妥帖,冷静自持,让这长卷上唯一的嫣红透出默然的风骨。
回首今生,什么都变了,忆从前恍如隔世,唯笔墨间的深爱依旧,且愈发老辣隽毅,傲骨还在,已脱俗胎。就这样,一个人的深山日暮,她又看了42个寒暑,最后82岁寿终,这时她亲手值下的梅已落满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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