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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旦如雪,留不住少年如月
◎六州笑
图/南宫阁
犹记当年,天边的月儿像弯弯的柳叶,挂在浓墨浮沉的长天。十九世纪末的天津卫新旧更迭,天仙园的角檐下挂了一溜大红灯笼,众声喧哗的戏园里座无虚席,所有人都翘首企盼,只为听一曲杨翠喜的《拾玉镯》。
那时的她还那么年轻,正对菱花镜细细梳妆,着一身戏服斑斓秀美,点翠珠钗压低了鬓发。人们都言豆蔻年纪的小花旦杨翠喜擅唱缠绵悱恻之曲,初时在协盛园登场献艺,曲调一出便惊艳四座。只要她开喉顿嗓,戏迷便蜂拥而至,却没人知道她唱戏时只留意一人,那是个白衣长衫的少年书生,他乘清风而来,携带两袖花香。
她登台,蹙眉,微笑,然后咿咿呀呀开了嗓,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裙幅如大朵的花瓣展开。她知道,不远处有个少年正在看着她,深情如旧。他倚着栏杆,目光澄澈如水。她在台上总能感受到那亲切的目光,此后多少年再难忘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那时的少年单纯执着,每回戏园散场后,他都静默地提一盏孤灯在安静的一隅等候。她拆下点翠花簪,卸下浓艳妆面,却依旧掩不了眼波流动,顾盼生辉。她放下镜面转身,欢欣地迎上来巧笑:“叔同,你又来等我?”他点头,唇角勾起腼腆的笑。
她知道他是天津闻名的官宦商富李家的三郎李叔同,风流才子,名誉天津。他却偏偏与她相知,俊朗少年在天仙园对她一见倾城,再见倾心。她唱腔灵动,他清一清嗓子和上两句,便唱进了她心底。
李叔同工诗善画,能歌唱懂音律,他们交谈起唱腔身段,李叔同总能指点她许多。只消寥寥几句,他们便如多年故友,纵相望不言亦不会憋闷,与他相识像是天定的缘分。于是她在他的指点下技艺更加精进,举手投足,身段拿捏,一步一停时足绽莲花,一颦一笑间越加风流。那甜美的笑声仿佛能扎进人的灵魂里,缠绵翻转,不止不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每日深夜戏园散场时,李叔同必擎一盏暖灯候在重门,她望见他含笑迎上去,抖落寒夜的飞霜。“走吧。”他在她身畔轻声唤她,寥落的星子闪烁,遥遥天幕笼罩大地,长长的青石道仿佛可以与他并肩走到尽头。她羞赧低头,他提着灯笼护她一路徐行,微光下他们的身影交叠在一起,干净澄澈的情愫在彼此对望的双眼间渐渐灼热升温。葱郁横斜的枝丫在夜风里簌簌招摇,一派幽静里他捉住她的手,忽然探询起他们的未来—共结鸳盟,携手白头,他是否有幸伴她一生?她惊诧地凝望他,嘴角微翘,满心的喜悦无处安放,胸口仿佛有懵懂的小鹿在乱撞。
就这般携手共度了青葱韶华,他听缱绻的戏,她着鲜丽的衣,可惜明媚的春光只能照亮一季,同游的华年经不起时间的磨砺。李叔同终因要事去上海,离别前写了首诉说情话的《菩萨蛮》:“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额发翠云铺,眉弯淡欲无。夕阳微雨后,叶底秋痕瘦;生怕小言愁,言愁不耐羞。”并将这阕词镌刻在精致的桃花扇上送给她。她欢欣地日日轻抚扇面,一年两年,她反复思念着远方的人,他的容颜在她的记忆里发白变淡,相思蚀骨终使她落下泪来。
他终究不会永久停留在她的世界里。而她已成了天津一带的魁首,名声比从前更盛。她含羞回首,一个眼波一句笑语便能诠释世间的妩媚风流。她如众多蜂蝶相扑的娇花,惹得诸多纨绔频频相顾……可她思念的李家三郎呢?先前只知道他在远方潜心修学,后来又听说他奉母命娶了茶商之女为妻,已育有两个孩子。
时光总是这样神奇,多少山盟海誓都会被消磨成尘土。说什么地老天荒,说什么海枯石烂,地位与身份筑造了天堑鸿沟,光阴的洪流滚滚穿梭,还有什么不能被冲刷,还有什么美好过往不能被湮灭?再好听的情话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当年的少年少女都已成熟,他们做不回最初的自己了。她又一次在镜前梳妆,镜中的女子身段婀娜,丰容盛鬓,是人们热切追求的人间美色。她在人群里穿梭,却再也望不见当年那少年倚着栏杆,笑容里透着一掬澄澈月光,风满袍袖,明月当楼。
兰花指轻捻,万事成败戏中谈。她又登台唱曲,只是看戏的少年早已不在。戏腔一开,滚滚红尘如烟水,朦胧过青史,涂抹了岁月,点染了韶华,洇湿了流年。她眉角含悲,便是一阕小家碧玉的情思难解,一出闺里遗怨的脉脉诉说;她唇边含笑,便是一曲女儿家跳脱的心事,像三月阳春冰雪下奔涌的淙泉,像慢慢融化的烛心上跃动的火苗……
她已能随意掌控自己的情绪,或喜或悲,只是当年那蠢蠢欲动的情意早已埋葬于时间洪流中。脑海中旋转着年少时的片段,每次并肩,四散的凉风拂面,他指尖的余温仿佛还停留在手心,可一切已成泡沫,曾经的爱在动荡时局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被想要求官的段芝贵以重金聘买,献给庆亲王之子为妾,成为他人平步青云的工具。后来段芝贵献美得官被告发,她被匆匆贱卖给天津富商作侍女,身价低贱……
往后的岁月里,她枕着黯淡的戏衣入眠,梦里回到了李叔同指点她唱戏的旧时光。那时的他喜欢听她的戏,也喜爱客串剧中的角色。她执笔给他上妆,眼前的小生剑眉星目,面如冠玉。她与他咿咿呀呀地唱曲,展袖时被他捉住手带入怀里……
万籁俱寂,偌大的舞台下空无一人,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戏幕,他拥住她,吻上她殷红的唇—只可惜,这不过是他们展袖舒唱的最后一阕别离。
梦醒了,她又凄凄地唱起戏来。歌声依旧那么美,脆生生得像黄鹂鸟婉转扑鸣,翅羽轻扇划过天上的云彩。歌声依旧那么柔,像山间溪水百转千回,涤荡尽人间滔滔不竭的悲哀。
也不知李叔同后来遁入空门,在削尽三千青丝时是否想起过青梅竹马的她。一个戏子,一时的传奇,她最终屈居人下做了富商的第三妾,生儿养女,不足40岁便香消玉殒。
唯戏幕中英雄美人还在交替,长长嗟叹,唱那一段燕支山上花如雪,燕支山下人如月。只是如花的小花旦和如月的少年郎唱完这一段后,便各自离了燕支山,将那一场年少的爱恋悄悄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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