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踏草寻花,你我诗酒天涯
◎ 清韵荷香
图/南宫阁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北宋·苏轼《次荆公韵四绝》
那日的江宁,一抹斜阳悠悠挂在城楼,秋风寥落的六朝烟水,苍茫的远山缭乱而空蒙。王安石立于楼头,想起那段漫嗟荣辱的往昔,气壮山河淘不尽的千古豪情在季节更迭中去了又来,只剩史书上淡淡的几笔墨色,到如今画图难足。他不求名垂史册,只盼着能“尽吾志也而不能志者”,如此,他那苍天可表的赤子之心也就无悔无怨了。
彼时,王安石的治国之策还来不及花开葳蕤,苏轼便以一纸精彩的策论名动京师,抢走皇帝的欢心,也抢走世人的瞩目。
他们都是少年才俊,一样的忠肝义胆,侠骨柔肠。这样的开始是缘还是劫?或者他们之间注定要成为别样的知己。一朝为官的同殿相遇,诗词文赋的运墨如飞,即便暗自钦佩对方,但截然不同的政见立场拦在他们中间,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对这些虚名,王安石从未在意。春华秋实的日子,别人花酒流连,他却尽付给了书卷,拼一生岁月轻描淡写,只图大宋江山繁花似锦。当他兴致勃勃地提出变法时,仁宗蹙着眉一口否决。没有皇上的支持,宏图壮志不过是镜花水月。他揣着这份失意请旨离朝为官。他在等,等一位慧眼识珠的皇帝。
不想,这一等就是十年。神宗一道圣旨,震惊朝野的变法横空出世。改弦更张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坚定的勇气,更需要支持的声音。才情俊逸的苏轼便是王安石心中的最佳人选。他诚心邀请,料想苏轼必会追随,不想苏轼却淡淡回绝了。
本以为是志同道合的知己,可苏轼偏偏不认可他的主张,还常常和他针锋相对,甚至上书直指新法的弊病。苏轼的奏折写得那么犀利,却又措辞漂亮,气势万千,让他不得不佩服。道不同不相为谋,此后两人偶遇时,连违心的客套都显得多余。
宦海沉浮,云谲波诡的变化,谁又是驾风驭浪的行家。在一片怨声载道的指责声中,如火如荼的变法以失败告终。曾经的满腔热血在尔虞我诈的官场被消磨殆尽。这纷纷扰扰的仕途成就了他,也伤透了他。王安石心灰意冷,再也无意于官场,决心把这老病之身隐在田园之中。
王安石罢相辞官后,写着锦绣文章,画着疏竹盈窗,对着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淡看人间风雨。他想此时与苏轼再无朝堂上的相争,两人可以择良时,饮美酒,畅聊人生了。
然而红尘世事总让人猜不透,一纸子虚乌有的控诉把苏轼送进了囹圄。身在铁栏之内,所有含冤莫白的无奈都被锁在黑黢黢的牢房。人人自危的朝堂上谁能为他拼死申辩,谁又能为他勇敢抗争?突然间,生与死的距离变得那么清晰。
苏轼怎么也没料到,不问红尘的王安石竟摒弃前嫌,对皇帝说,“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面对他情词恳切的上表,神宗放过了苏轼。
这年,苏轼从黄州到汝州的途中经过金陵,念及王安石的恩情,专程前去拜谒。
彼时,王安石不再是叱咤风云的宰相。几间临水的茅屋,鸟鸣山静,一排整齐的花木开得正好。清风剪剪,晓月溶溶,他安安静静地读书,悠悠然然地参佛,只是梦醒时分,那淡淡的落寞和孤寂,让他那颗敏感的心在夜里微疼。
听闻苏轼到访,王安石十分感动。自己呼风唤雨时,苏轼几乎不登相府大门,而今他不过一介山野布衣,他却心存惦记。这份平淡里的真心最是难得。
王安石“野服乘驴”,亲自“谒于舟次”,和苏轼同游钟山。在修竹茂林间相对而坐,谈诗词、论佛理;在林泉溪涧把酒临风,抚绿绮、弄婵娟;远离了朝堂的钩心斗角,恩怨是非早已随往事悠悠,在山明水秀间云淡风轻了。
相知何须日日见,一刹那的了解便是千山万水的人生。王安石感念这份相惜,写了一首小诗:“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
他的意趣已落入山林绿塘的滟滟春色,繁华落尽后,还有知心的友人相伴在侧,一同细数落花,将那软软的芳草一一寻遍。还有什么比这更醉人呢?当下,王安石力邀苏轼同留江宁,相互结伴东篱。奈何苏轼尚未有归隐之心,不得不婉拒王安石的一番情意。他在酬唱中说:“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那段大江东去的流年,烟波浩渺,壮怀过少年的轻愁。有英雄豪杰扬鞭起,有美人绝代染香尘,而今故事里的人已灰飞烟灭,年华不为少年留,金戈铁马的英雄,倏忽间便熬到了白鬓如霜。放下干戈,不论英雄何去何从,只问人间风月多少,春秋几度。对着薄田几亩,淡酒一壶,这一刻,他们把酒酬知己,还有心底不会老去的雄姿英发的少年梦。
短短月余,苏轼又北上赴任。渡口依依,送不尽万千离愁,小舟沿江而上,载走了暮春里的一缕暖意。王安石对着渐渐隐没在风烟浩渺中的身影,轻轻一叹:“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
人生的邂逅本就如此,有多少亦真亦幻的朋友,轰轰烈烈地相交,却经不起一场秋雨的蹉跎。
孔子说:“君子和而不同。”君子之交看似淡如水,却清明澄澈得如山涧灵泉。掬一捧在手,宛如青山绿水盈满胸怀。饮一口入喉,薄寡清凉却又回甘在心。
可惜,相见恨晚的两个人,这一别,再也没能相逢在红尘的道场。
两年后,王安石终老于江宁,苏轼代拟了一份敕书,中肯地评价了这位亦敌亦友的知己:“瑰玮之文,足以藻饰万物;卓绝之行,足以风动四方。”
春风又绿江南岸。还记得那年春色正好,你我诗酒天涯,守着三亩老宅,漫话绿水人家,踏遍芳草数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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