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须更问浮生事
◎杨子轩
或是日光有些恍惚,他竟隐约看到自西而来的光。室内檀香弥漫,窗外清风习习,树影依稀。他自宽广僧袖中伸出手,提笔蘸墨,根根细毫似冗长根系,沁上缓流的生机,几近要在枯冷竹竿上绽出一朵白莲。门前谁敲着木鱼,低诵《楞严经》。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彼时他还姓李,字叔同。父亲于天津经商,雕栏玉砌的深深庭院内,还有他身为妾室独守一隅的母亲。陈规冗礼的望族外,更有着一个风雨摇曳、日暮西山的帝国。于他,名门大族是深烙在童年上,充斥着束缚与排挤的阴影,隔他于乱世之外,构造起虚幻的繁华迷梦。
直到那年,戊戌变法。康有为、谭嗣同等人欲以一己之力破封建罗网云翳,京华有识之士均慷慨抒意,新法连连颁布,一时似投石入潭,虽死水不流,毕竟水花汩汩思潮泉涌。
烟尘翻涌间,不谙国事的李家少爷从歌舞升平中骤然惊起。此时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硕鼠啮民,一次次地割地,不只是报纸上无关痛痒的行行铅字。他开始积极与康党之人接触,学习西方文化,支持变法。那些新鲜词语,是他在逼仄蒙昧的书塾内背君君臣臣时试图想象又无法言说的,像黄沙大漠中从天而降的玉露琼浆,在每一滴血脉中嘶吼奔腾—变法,图强。
然而戊戌变法历时才三个月,便如夏花骤然凋零。于他亦师亦友的谭嗣同,倒在了闹市街头围观百姓的冷嘲热讽中,那双早失去了奕奕神采的眼却怎么也闭不上。初入仕途,满腔豪情热血澎湃烧成一抔死灰,他干脆在乱世中闭门遁世。
不够坚韧的苇,暂且收敛了锋芒,在每一度春秋,每一个时令,每一轮月圆缺中,摇曳在微醺暖风中。最是年少春光好,且向梨园填新调。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欢愉时光,也是后半生自认难以饶恕的过错。
弦索胡琴幽幽鸣,纷扰处又沾染几多红尘。他朦胧的身影在戏里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蹙一回眸,水袖挥展间,笑把刑场作春景,谁的剧本行文酣畅,能演绎他不敢面对的人生?即使夜来幽梦青衫湿,醒转后仍咽泪于半影雕灯下,用鲜艳朱砂描出上扬的嘴角。
一折戏终,帷幕落下,结局昭明,终猜不透玄虚。他将过分秾丽的妆色拭去,水中涟漪漾漾,似镜花水月辨不清真假。恍然间又是一季春风。
记事起,漫长而寂寞的凉夜与悲愁郁郁的落花竹椅,便是母亲的生活。那时,她总爱带他去看戏,台上人彩面上的泪,映出台下人掩埋心底的凄伤。天意无常,她怜自己孤苦,又把另一女子的豆蔻葬于伶仃。母亲为李叔同娶了茶商之女为妻,媒妁言父母命,是他最为反感的羁绊。
他心仪的女子杨翠喜,出身风尘,倩影柳腰,笑若四月晴空,眸似清波眉如远山。本以为姻缘天定,怎料她被家族怒斥不孝;而她若漂泊浮萍,终沦为政治牺牲。梨园中,她研黛为他描眉点唇,他揽袖为她指点身段,终在漆黑的夜中擦肩而过,自此诀别。
只第二天,落得一句“庆亲王世子十万买下京戏名伶杨翠喜,赠予载振贝勒爷”回荡在空旷的街巷,等着哪位离人寂寞伤情。
后来,他来到上海十里洋场,不夜之城,人皆传李家三公子流连于诗妓戏子间,谁道他只求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苦共纾。皎皎风月,苍苍蒹葭,他纵有苦涩,更与何人说?
一直不管不顾任性而为,只因那个温柔的目光一直默默守候,无论是好是坏,母亲都相信他还是那个善良聪颖的三郎。可后来,母亲也不在了,这世上唯一可说是亲人的人永远睡在了故园的梨树下。
他孤身前往日本求学。
天下之大,孑然一身,纤细苇枝于霜寒中抽芽。憔悴燕南飞,已然没有资本荒度年华。之后的日子更胜白驹纵身,一隙千年。早在之前他便有拜蔡元培学法学的基础,而后更师从著名汉学家松居先生门下,承习千年翰墨。一时学习西方油画,音乐,戏剧,皆有所成。
许是宿世姻缘,有纤巧女子着青色落雪染梅和服,翠云鸦丝簪檀木杏佩,嗒嗒的木屐停在了充满悲怆的油画前,不经意抬眼,却看进他清影惊鸿般的眸子里,从此将心留在他身上。没有矫饰,没有半遮半掩的娇羞,只有温馨而平淡的小桥流水,闲庭落花,从探讨学术,到好友,再到相恋,最后完婚。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羡到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执子之手,偕老白头。
李叔同携妻自日本学成归国,一年后辛亥革命爆发,举国喜闻推翻帝制,建立民国,李叔同也以一阕《满江红》一抒豪言。他自以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濒危中的救赎,于浙江省立师范院校就职,主教西洋绘画及乐曲,力图摒弃封建礼教观念,与挚友共研美学启智之路。
正值欣欣向荣之际,袁世凯篡权,民国名存实亡,如小满骤至大寒,肃杀之风肆虐文教界,瞬间湮灭了民主新思方才崭露头角的点点星火。为何这世道死一般的黑,使人看不到一点光明?为何这千里华夏竟颓败在贵胄们横流的权欲上?为何所做的种种努力,终归于染着血红官印的白纸一张!
之后,李叔同经好友介绍辟谷之书,于杭州定慧寺断食17日,心明眼亮,通体清爽,收效甚嘉。冷酷的现实给了他机缘,他试着探索另一条路,寻求精神上的更高境界。他于杭州虎跑寺皈依佛门,号弘一,苦修律宗,志以己身度天下众生。时于俗世留有二妻,均不辞而别,仅与挚友、高足赠物寄言,遂入空门,了却凡尘。
他的目光透过重重青砖,定定地望着那依然战火纷飞的故园,生灵涂炭,天地怆然。苍老的手遒劲挥毫,于虚空中落笔书下四方墨字:悲欣交集。
暮云迟迟,在佛寺晚钟凄长的低声悲鸣中,一代高僧就此圆寂,时年63岁。
与他深深相爱的日本妻子曾千辛万苦找到他,看到穿着破旧僧袍的他,泪如雨下地唤叔同,他却让她称他弘一。她问:“弘一,你知道什么是爱吗?”他静静地说:“爱,就是慈悲。”
丙辰十二月六日:今天,整日饮甘泉。断绝人间烟火。习字,静坐。思丝,虑缕,脉脉可见。文思渐起,不能自己。晚间日落时入眠。
丙辰十二月七日、丙辰十二月八日、丙辰十二月九日:静坐,习字,饮甘泉水。无梦,无挂,无虑,心清,意净,体轻。饮食,生理上之习惯而已!静坐时,耳根灵明,大地间无不是众生嗷嗷不息之声。
—李叔同《断食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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