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醒梦断,烟水蒙蒙处
◎张溪琳
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小桥横截,缺月初弓。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争先见面重重,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雅健,如对文章太史公。新堤路,问偃湖何日,烟水蒙蒙?
—宋·辛弃疾《沁园春》
此词中的山在江西上饶城北七十里,千余丈峰峦绵延不绝。而辛弃疾的笔墨也如这山脉般起伏不断,回转于收放之间。
他笔下的层峦叠嶂是向西天驰骋的骏马,急转直下又突然回旋,开始向东奔跑。辛弃疾虽有豪迈心情,但生命不止一种姿势,波澜起伏中总有抑郁,所以这词一开始就有着委婉曲折的流转。惊湍直下的瀑布,像山峦脱下的华丽外衣,跌落在脚下,碎了一地,碎成哭泣的水晶,溅湿心底的忧郁。水晶的眼泪汇成一汪透明的池水,池上应有一座如月小桥,轻轻地在夜晚氤氲一池光阴。
写这词时,辛弃疾已到了花甲之年,该是可以闲适地生活了。可想到少年时南渡而来,辗转在江南的旧梦里四十载,仍没有实现最初的梦想,就算不去想,心里也依然冷清。门外的松树高擎着身躯,是眼前最蓬勃的生命,站在它们面前,就像又回到了千军万马的疆场,只不过如今可以检阅的只有它们身上悠长的生命曲线。盘曲的姿态,刻着生命破土的豪迈和在曲折岁月里生长的艰辛。可如今这些长大后的痕迹,变得如此蓬勃,朦胧的夜晚里仿佛忽隐忽现的龙蛇在风雨中穿梭。
雾散云开的日子里,早起的清晨,睁开双眼的瞬间,迎面而来的便是这一片重重叠叠的清朗山峰。它们是天地间最坦荡的存在,从不故作姿态,就如晋朝的王谢世家,气度雍容闲雅,才会流传至今。又如司马迁的文章,雄深典雅,最难得的是其中流转着一股抑郁不平之气,苍茫的历史在他浑挚的笔下才可以如此清晰,看不清的故事才有了这么多令人感慨的心情。
辛弃疾的词,总在最后假设一个将要到来的明天。明天要做的事,明天将看到的风景。像这阕词的最后,他就想要为了那一池云水深处的蒙蒙烟雨筑一个偃湖,好把这一汪湿润留住。所有生活的蓝图,是辛弃疾对生活积极乐观的态度,即使远离朝堂依然可以旷达自适,并且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在他年逾古稀,生命将走向尽头时,他突然看破了一生没有看穿的寓意。一世繁华,不如归去。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够欢愉,不如珍惜仅有的光阴,及时完成那些还没来得及的曾经。
生死有命,可是应该还是有些什么在我们的手心。百年光景,如白驹过隙,富贵声名,都是尘埃。生死只在一念间,回首时爱过恨过,用心追逐过,只留下一番莫名的愁绪,和一场不可遏制的衰竭与凋零。
曾有多少时间,消磨于追名逐利、营营役役,脆弱的心灵在看不到尽头的追寻中坠落,在宠辱纷争中苍老。而今看来不过是场猜不透规则的游戏、一次做到了头的迷梦,机关算尽又得到什么,还不如一次闲适的流浪,一场畅快的沉醉。
如果,一生处心积虑地算计着,那剩下的只能是唇边最苦涩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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