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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有厚度的

时间:2023/11/9 作者: 爱你 热度: 23024
□ 简媛

  

  对于我来说,陪女儿出去写生,算是深度旅游吧。有时候,在一个老院子里就宅一个下午,一条古巷兴许就能待一整天。可我喜欢这样细细地慢慢地行走。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发现那只停留在老宅屋檐下的蝙蝠,那些生长在古镇槐树身上深凹的木纹,那只睁大眼睛安静待在海棠树上的白猫……

砥洎城

从郑州前往阳城,沿途连绵起伏的石山上,稀疏的灌木像一件镂空的外褂,不足以裹住它们祼露的皮肤。告别河南驶入山西,首先迎接我们的是韩家寨隧道。平顶山、蟒河、关公故城……当这些字眼从广告牌或指示牌上呈现出来时,我们离最早的中国越来越近了。

  抵达砥洎城,眼前高达几十米的城墙并没有激起我多大兴致,直到沿着古城内麻石铺就的小巷,拐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途经南轩、王崇明书屋、简静居、关帝庙、文昌阁……幽深清静的巷子深处,那被岁月侵蚀、颜色深浅不一的古城墙,以及攀爬在墙身的青苔,在不经意中勾出我的欢喜。

  站在城墙上,前面的沁河是安静的,城墙边那段残垣断壁也很安静。而我,行走于古城,分明听到了许多声音:

  那个杨姓的古城主人去哪了;为何古城姓张了;城墙上纷飞的炮火;沁河为何如此安静;城里少有青年,垂暮的老人和小孩成了这里为数不多的主人;失去了土地的他们怎么生存;土改时,这里遭到了何种程度的破坏;那棵安静立于庭院的丁香树,它有什么样的故事……

皇城相府

进入皇城相府,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碑坊。碑上正中央书写着“冢宰统宪”,左边是“五世承恩”,右边是“一门衍泽”。碑坊左边靠近城墙的是相府总管的住房,再往深里走就是相府千金小姐的闺房。虽说是千金,却也是要受些委屈的。她的闺房的屋顶和其他院落的屋顶截然不同——房顶没有屋脊与脊兽。这种屋顶叫卷棚顶,楼顶的瓦铺排细致,平密柔和,屋顶两边角没有翘然若飞的檐,是我国传统建筑中双坡屋顶的形式之一。据说,这是寓意女子社会地位低下、应该顺从封建礼教、温柔贤淑、恪守妇道的封建道德意识。

  迈过碑坊,左边是学士府;右边,翠绿的爬山虎漫布城墙,成了倒挂的绿帘,一眼望不到边的感觉。在这里,“圣旨”立成碑坊成为一道风景,包括皇城相府城墙前大坪里的实景演出,也是以“康熙南巡,来访,赐陈廷敬府宅‘午亭山村’”作为题材。

  如果说南书院里小桥流水,清泉成瀑,柳树垂蔓,青藤筑阴,那么“斗筑可居”呈现的是陈家的起居。连绵起伏的外城墙将刚才所经之处裹在里面,任凭丁香将芬芳迷漫在城墙内外。眼下恰巧起风,吹拂槐树,槐花一地,槐香满城。

  槐树、丁香为何长在太行山下?是喜它的干爽,还是爱它的清幽,又或是因为这里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人文积淀呢?

  全天安排在皇城相府写生,雨与阳光总是交替出现,于写生虽有些干扰,倒也能调节一天的天气。纷繁走过的游客伴随着导游的讲解与皇城相府表演的锣鼓声,热热闹闹地上演着一天的精彩。

  时光是精彩的,孩子们更精彩!此刻,他们像一把撒在人间的精灵,在黄老师的引领下,在皇城相府里采集属于他们的芬芳。而在我眼中,他们就像鱼儿,正游向属于他们的深海。

上庄古村

舜帝庙门口,槐花树下,有一位老人和一群孩子坐在那。我们一下子就被他们吸引住了:老人身穿中式对襟白色上衣,下穿黑色灯笼裤,他已不再年轻,雪白的头发泄露了他的年龄,看样子,已过花甲之年。孩子们坐在他的对面,有的拉小提琴,有的拉二胡,还有的吹唢呐。一打听,得知老人刚从剧团退休,在这里免费给孩子们上课。看着老人苍老的面容,我心里感受到的全是人生积淀之美——历经一个花甲的人世悲欢,心中坦然,眉宇之间全是超脱。

  身后庙堂里钟声远扬。挨近我身体的是龙爪槐,在我生活的城市也常见,但这里的龙爪槐会开出指甲样的小花瓣,一片紧挨另一片,串成美丽的花链,朴实而又独特。

  据当地人说,我们行走的街道,在过去是小河。如今已没有河的迹象,可大雨来时,这里依然是村里泄洪的河道。有时洪水会迈过石墙石阶,顺着墙角往上攀爬。这时候,有些胆大的人家会在自家门口支些网笼,运气好的时候,可以网到上十斤大大小小的鱼。

  吸引我的不是过去的潮水和那些能改善伙食的大鱼小鱼,而是眼前的鲜活——街两旁林立的青砖小院,干净整洁,顺着墙坡倒挂的西红柿像是被一旁的葡萄藤感染了,果实挤挤挨挨地挂在藤上,青色红色,映衬枝叶,泛出诱人的光泽。再看南瓜藤和它金黄中夹着青筋的喇叭花,以及在朝阳下发光的小南瓜垂在院墙上,全是美的姿态。而裹在青皮里的核桃,挂在枝头,那般鲜绿,似少年的脸,完全不是人们熟识的被岁月堆积成满脸皱纹的样子。

  恰巧有风吹过,顿时槐花飘,瓜果香。我承认,那一刻,我对生活在此的人生出羡慕。

  这里是上庄古村,是国内仅有的一个自元朝保存至今的多朝村落,村里的建筑横跨七百多年。村里有座沿街院,也叫别驾院,它是清朝名相陈廷敬的岳丈王祚启居住及行医之处。相比皇城相府,上庄古村显得有些破落,可这正好契合了黄老师的期望。他说,在这儿,孩子们尚能觅得几分人间烟火的味道,画面也就不那般空洞了。

许家村

许家村保存最好的应是朱家大院。朱家大院建于明朝末年,距今三百多年,院子的主人叫朱连科,当时他在河南河北开了多家当铺。12年前,这院子已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进入村口,我们大大小小一行,引来了村民的围观。有些人开始扺触,尤其是朱家院子的男主人,他的呵斥让人听着难受。可一听说孩子们是学美术的,来写生宣传他们的古宅的,他的表情瞬间柔软了下来。

  待孩子们落座写生了,我才开始打量这座朱元璋族人的宅第。站在庭院深处的我,看着这座经过“文革”风暴的皇亲宅第,已经只可在头脑中意会当年盛极一时的面貌了。

  上午,这儿天空晴好,中饭后,已是雷雨交加。为了找到最佳的创作点,黄老师带着孩子们穿梭在村里被雨水覆盖的路面,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衣服。可黄老师说,这是个教育的契机,印证了孩子们的成长。

  那天的整个下午,黄老师领着孩子们挨家挨户去敲门,有时也会遭到拒绝。可他坚持说,只有走进百姓的生活物件里,才能感受到来自生活的那份真实与鲜活之美,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美的厚度。

师家沟古建筑群

村里很安静,之前的繁荣已经淹没在一百多年前的光阴里。而那些几乎消隐在修复的院落后的残垣断壁,已是杂草丛生。秋去春来,唯有挺拔在院落间的槐树,见证着这里的繁华与荒凉、喧嚣与沉寂。

  师家曾在湖南为官,师鸣凤与曾国藩兄弟情同手足。眼前,随风扬撒的槐花飘落下来,铺就一地,花香浸入泥土,可故魂已经远去。

  除了这些,黄老师似乎还想探寻些别的。他独自朝着有人烟的后山走去。烟雾飘摇在上空,若近若远。我走了很远才看到有人出入的村落。这时再回头,发现师家大院掩藏在几堵高墙后,给人孤寂荒凉的感觉。

  村里只见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年轻人都上外地打工去了。方圆百亩的村落因为我们的到来而显出些生机。一个在路边锄草的大爷对我说:过两年就好了,现在村里在修复。我安慰他,说以后他儿子就不用去外地打工了。老人有些憧憬,说做梦都想儿孙膝下承欢。

  告别老人往村子后山攀爬时,遇见一个赶着羊群的小女孩,八岁左右。“Hello!”我对她打了声招呼。没想到她竟然大大方方地向我回了声“Hello”,虽然声音细弱,但纯澈可爱,不似城里孩子那般眼含揣度的躲闪,或“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理你”之类的拒绝。

  我突然觉得这个孩子好美,她站在那儿与土地连成一个整体。我问自己,这个孩子和那个站在城市舞台上跳舞的孩子,哪一个能让我记忆更久?

  再看满山满树的槐花,同样生出感慨:槐树是和土地连在一起的,是这里的泥土赐予它独特的美。

  回程的路上,我留意到,村庄小道、城市街道,都种上了槐树。如同我熟悉的城市——樟香遍地。

平遥记忆

赶到平遥城内的客栈时,已近深夜。一进四合院,所有孩子都兴奋得不能自已。吸引他们的,除了那平时难得一见的大炕、院内错综复杂的格局,我想更多的是对平遥城的遐想与期待。

  次日,行走在平遥城内,我们看见,并不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布满足迹车辙,游人来来往往,而闲散坐于墙根的老人在闲谈中铺展他们的光阴。

  黄老师带领孩子在寻找什么?古韵、晋商、美食……不,我想他在寻找一种精神。它不是最后的坚守,是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寻根文化。山西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之一,平遥古城是明清时期城市的杰出范例。我想到了一首歌:“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她的名字叫中国……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永永远远都是龙的传人……”

  踏上平遥古城2.25平方千米的土地,我不觉得自己是游客。

  是的,竟如情境体验剧《又见平遥》那般——黄老师说,出来写生不仅要看表面呈现的文化,还要看文化后面沉积的历史——它在带我们寻根。太行山下,沁水河畔,有尧舜生活的足迹,而黄帝慧眼识珠,发现了风景独秀的平遥。上古时期,平遥称古陶,有皇帝封鼎于古陶之说。伴随剧中以心经作为背景的音乐,我分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我们的祖先不知从何处发出的声音,似远似近,时高时低……

  那天下午,平遥古镇的夕阳没有暑热,却余温暖。我们沉浸在涂满槐香的艺术盛宴中。一场为孩子们举办的画展,在青砖垒起的小院里,在槐花飘香的空气中,将收获的喜悦充盈在一路相陪的爸爸妈妈的脸上。显得异常兴奋的是那个站在队伍最前面、皮肤晒得最黑、头发灰白的男人。他就是我们的黄老师。

  “带你们出来行走,不是简单地用线条记忆画面,是希望你们能看出,苍老也是一种美,它美得有厚度。”

  在某个瞬间,我似乎看到了他眼角含泪,正如此刻我含在眼角的泪。一路走来,一年,十年,几十年的坚守,这是一个真正热爱教育的人的坚守。

  平遥城外杨柳依依,青黛色的城墙经风历雨。护城河已经干涸,可两岸的白桦林,整齐列队,迎送南来北往的客人。远处,玉米地一望无际。初升的太阳将晨光涂抹在平遥古镇的每一片砖瓦上,落进小巷的阳光似欢快的小雀,跳跃在枝头、叶缝。

  我们要走了,但这座古城已经刻入骨髓,不会再忘记。所经之处,一切孩子们用线条记忆的地方,都将成为永恒的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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