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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鱼方得渔之乐

时间:2023/11/9 作者: 意林·全彩Color 热度: 15425
□ 陈柏清

  

  老一辈人说:“有水便有鱼。”我幼时对这句话感到困惑,不过大暴雨的天气,看见路边水洼雨花盛开处跳起鱼肚白,却是真事儿。从此便对鱼有了几分近乎原始的崇拜,认为鱼是天外来物,吃鱼时便格外珍重,认为是上天所赐。

  我小时候喜欢吃鱼,我妈妈就常常边收拾鱼边用手指点着我跟隔壁的阿姨说,我们家这丫头前世是猫托生的,只要是腥的她就认,就爱吃鱼。的确,虽然年幼家贫,几乎没什么像样的鱼吃,但只要做鱼,我便来者不拒,欣喜若狂。若干年后,姐姐打趣说,四妹聪明,都是妈妈偏疼她,总给她做鱼。其实,哪是母亲偏疼我,是我长得实在弱,而买其他肉食经济又难以承受。

  刀鱼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饕餮盛宴,母亲在市场只能买最窄、最薄、最小的,但她自有办法使我吃上去既在味蕾上不亏,也在精神上与吃宽刀鱼的同学并肩。她头天晚上就收拾鱼,细心用仅有的作料煨足一整夜,煎之前还要用鸡蛋清和淀粉把鱼段包裹得严严实实,增了肥的鱼段炸得金黄脆透,长短一致,排在盘中,像黄金鱼,真是上品。吃起来那就更不用说了,面酥脆,鱼鲜香。

  多年后,带母亲上饭店吃饭,我特意点了最好的刀鱼,吃着却没有当年的味道,我问侍者,有没有那种小刀鱼?这个味道不行呀!侍者愕然,我却瞥见母亲泛红的眼圈,突然心里明白了母亲当年的内心窘迫与煎熬。当年的小刀鱼不是鱼,那是一个母亲的爱与智慧。

  当然母亲会做的不光是炸刀鱼,鱼作为最物美价廉的蛋白质使者,曾经点亮母亲四季的餐桌。春天的花妞子、白飘子,夏秋的青、草、鲤,冬天的刀鱼、鲅鱼,都使我们秒变猫咪,吃得兴高采烈。

  母亲做的花妞子,以简代繁,只把鱼洗净了,葱蒜俱不用,姜段当家,佐以大料盐巴,清水下锅,翻过两回花,起锅,真是满室鱼香,口涎难忍。不过炖鱼就比较隆重,母亲总说,鱼肉虽营养丰富,但性子素淡,如不佐以足够的荤腥,香味激不出来。红辣椒是炖鱼时的必请嘉宾,母亲说辣椒去腥比姜段猛,姜段性温,辣椒却是急先锋。炉子里的火烧旺,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大铁锅微微冒烟,一勺子豆油进锅,刺啦一声,几片五花肉也去凑香,母亲手一挥,几只通红通红的大辣椒便一跃进锅,奔赴使命,大勺再去加把劲,翻炒几下,锅沿上磕磕油,半盆清水进锅,收拾妥当、嫩得泛着白光的大鱼刺溜儿滑进锅里,葱姜段、花椒、大料与先前入驻的辣椒五花肉碰了面,各司其职,与鱼一起开始芬芳的旅程。

  此时是不是大厨工序已止?还没有,母亲放下勺子,到园子里去,她要采一种我们这里独特的调料,叫作猫把,专门用来做鱼的,我一直以为就是薄荷,可母亲说不是。长大后我采了薄荷拿回家给母亲,放到园子里和猫把对比,果然只是叶子像,味道全不同。后来查到了猫把是藿香类植物,还能去暑祛湿。用猫把的叶子炖鱼,味道特别鲜,但要在鱼快要起锅的时候才放。

  香味一点点浓烈起来,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锅盖一跳一跳,听着锅里咕嘟咕嘟,仿佛调料们和鱼在开会。我痴情地等待,看见母亲把猫把放进锅里,就知道差不多了。等熄了火,母亲掀开锅盖,我挤到锅前去,忍着口水,浓白的汤隐隐泛泡,辣椒红,猫把绿,鱼肉白,真是鲜美。鱼肉不必说了,就是那汤,喝一回,半年之后再想想,还有余味在心头慢慢涌来,香味绕梁三日一点不夸张。人家说望梅止渴,我想母亲的炖鱼能解馋。上大学的时候,馋了,躺在床上想想母亲做的鱼,什么简陋的饭菜也吃得下了。再回想她做鱼时的英姿飒爽,只觉得她是破天门阵的穆桂英,厨间女将,神勇非凡。

  母亲的鱼做得好,但得说心里话,都是家常做法,所谓菜系,她是不懂的,之所以做得如此好,就如卖油翁,唯手熟尔,另外还有重要的一点,用心。世间唯有用心,万事皆齐。做鱼的时候,她想得更多的是孩子们的味蕾,而不仅仅是做一餐鱼。水煮鱼的阔大,酸菜鱼的小家碧玉,生鱼片的鲜巧,她都做不来,但在孩子们的心里,她却做出了世界上最美、最香的鱼。

  我的故乡虽是穷乡僻壤,却依山傍水。农闲时节,去河里捕鱼猎虾,见见荤腥,犒劳一下自己也是常见的事儿。划船捕鱼是少的,一般坐盆撒网,下挂横河,或者铁叉都有。人家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既有山又近水,可是父亲既不会靠山,也不会吃水,因为他是一介书生,下水捕鱼这回事儿,非他所长。但要说从来没渔过也不准确,据我所知,父亲就捕过一回鱼。长姐给我讲这件事儿时,我看着正端着书本阅读的父亲,问他,是真的吗?父亲只冲我抿嘴笑一笑,继续低头看书。我想,这便是默认。

  说起父亲那次捕鱼,还是为了母亲。母亲生了我的三姐姐之后,哪有什么营养品?稀饭也吃不足,奶水更别说了。上山打猎这事儿不用想,母亲也不会肯的,眼看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面黄肌瘦的母亲,奶奶跟父亲说:“三儿,要不给你媳妇下河捕几条鱼吧。”爱能生勇。父亲这样的书生竟要下河捕鱼了。

  正是四月的天气,北方还没热起来,父亲不知在哪里借了网,又跟人家学了撒网的技巧,在院子里练了几回,便去现学现卖。穿了爷爷留下的皮裤,提了大木盆就去了。听说爸爸去捕鱼,村里好几个小孩跟在他屁股后看新鲜。木盆好容易划到河中间,勉强撒了几网,网网落空,一条鱼影不见,不知是渔网挂到了盆,还是盆子自己倾翻,反正鱼没捕到,父亲却去水中与鱼同流。岸上小孩着急,下河的下河,跳水的跳水,好歹把在河里狼狈不堪的父亲拉上岸。其中有一个我本家的堂哥,当年只有十一二岁,自告奋勇下河,没一会儿,就帮父亲捞了三条鱼。父亲提鱼回家,看着他站在院子里丢盔弃甲的模样,再看看院子里窃窃私语掩嘴偷笑的众人,一向以他为傲的奶奶也禁不住用手指点着他,“你呀”一声再说不出啥。

  母亲却是急了,赶紧在炕上喊父亲进屋换衣服,后来我这个三姐姐小名就叫小鱼儿,那时女孩子都叫静啊,珍啊的,独独她叫小鱼,长大了,同学问起,她说,我是我爸爸用三条鱼换来的命,所以叫小鱼儿。这件事儿传开来,大家都很感动,于是一件当年的笑话反而成了一段佳话。

  无鱼何为渔?无渔哪得鱼?确乎渔需鱼,渔全了鱼。只是要想一直有鱼可渔,必不可涸泽而渔,有鱼方得渔之乐,这便是世间正行之谓矛与盾,限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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