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吴县胥口乡有桥名炙鱼,两千五百多年前,此地的烧烤摊连成一片,烤什么?不是羊肉串,当然是烤鱼。
那时的太湖,水是干净的,无蓝藻之患,鱼与渔夫共烧烤,摊主与食客同乐。那时的吴人也远没有后来和现在这么精致,都是糙人,该出手时就出手,打架杀人等闲事,吃鱼不吐骨头。清蒸,那是雅吃,烧烤,恶做恶吃,方显吴越英雄本色。
这一日,摊上来一客,相貌奇伟:碓颡而深目,虎膺而胸背。“碓颡”解释起来颇费口舌,差不多就是北京猿人那样。该猿人坐下就吃,吃完了不走,干什么?要学烤鱼。
现在,谈剑。春秋晚期,吴越之剑名震天下。欧冶子公司、干将莫邪夫妻店都是著名的铸剑企业,所铸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匜”,盘匜,就是铜盘子铜水盆儿,剑下如西瓜,一切两半儿。
一日,有相剑者名薛烛,秦国人,远游至越,有幸观摩欧冶子出品之剑,其中一柄名鱼肠,顾名思义,剑刃之上,纹如鱼肠。
薛烛一见此剑,神色大变:“夫宝剑者,金精从理,至本不逆。今鱼肠倒本从末,逆理之剑也。佩此剑者,臣弑其君,子杀其父!”
鱼肠,大凶之器也。命里注定,它是鱼肠,它等待着君王之血。
吴王僚在位已经十三年。这一天,堂哥请他到家里吃饭。
吴王僚可以不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去了。也许他不愿让他的堂哥看出他的恐惧,可是,他同时又在盛大夸张地表现他的恐惧:他穿上三层进口高级铠甲,全副武装的卫兵从他的宫门口一直夹道站到他堂哥家门口。
也许,一个弱点损伤了他的判断力:他爱吃鱼,爱吃烤鱼。他一定听说了,堂哥家里来了一位技艺高超的烤鱼师傅。
然后,那位北京猿人出现了,他端着铜盘走来,铜盘里是烤鱼,香气扑鼻。他站住,突然—— 那是一刹那的事:他撕开烤鱼,扑向吴王僚,武士们警觉的戟同时劈刺下来,他从胸到腹豁然而开,肠子流了一地。
然而,晚了,吴王僚注视着自己的胸口,一柄短剑,胸口只余剑柄,剑尖呢,从他背后冒了出来。
鱼中有鱼肠,臣弑其君。
刺客名专诸,主谋公子光,后者登上王位,改号阖闾。
专诸是先秦恐怖分子中最为特殊的一例。他没有任何个人的和政治的动机,他与吴王僚无冤无仇,他和公子光无恩无义,他图什么,从《左传》到《史记》都说不清楚。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中杜撰一段八卦,小说家言,与史无征,我以为却正好道出专诸的动机: 后来辅佐阖闾称雄天下的伍子胥,有一次碰见专诸跟人打架,“其怒有万人之气,甚不可当”,可是,后方一声喊:还不给我死回去!疯虎立时变了乖猫,跟着老婆回家转。事后二人结识,伍子胥笑问:英雄也怕老婆乎?专诸一瞪眼:俗了吧俗了吧,大丈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
他一直在寻找那个出了家门之后的“一人”。未来的吴王阖闾就是专诸要找的那人。
人为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为名,为利,为某种理念、某种信仰,但也可能仅仅因为,人需要服从,绝对地服从,需要找到一个对象,怀着狂喜为之牺牲。就如一柄宝剑盼望着持剑的英雄。
夏虫不可语冰。春秋之人太复杂,今人不复能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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