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

　　白头有约

　　◎高尔泰

　　

　　30年没见面的老朋友蹇长春意外来访，我大喜过望。

　　老蹇于我有深恩厚泽。“文革”后期，他把我的文章推荐给兰州大学的校长辛安亭和哲学系主任韩学本，我因此得以从五七干校劳动队调到兰州大学哲学系教书。1983年“清污”运动后，我们都离开了兰州，从那时起一别至今。

　　他的女儿、女婿住在美国的普林斯顿。赴美探亲期间，他女儿在网上查到我家的电话和地址，陪同他和夫人一同来访。刚开门时，他春风满面，继而两眼泛红。我们双手紧握，泪湿衣襟。他仔细地看了我家的每个房间，厨房、浴室、车库一间不落。他一再说：“你们的情况比我想象的好得多，这下我放心了。”

　　告别后的第二天，他本来已经回到了洛杉矶，忽又折返再到我家。临别时，他挥毫留下四句诗：“深憎曲学阿权胄，异域一枝聊且栖。泪眼相看难为别，此生后会渺难期。”

　　是时，我75岁，他77岁。

　　我和老蹇说是莫逆之交也不为过。记忆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1962年冬天，适逢西北奇冷，风沙弥漫。他在教育学院，得了严重的肋膜炎，住院三个多月没好。我从敦煌回江苏探亲，中途在兰州下车去看他。由于临近春节，人满为患，以致列车误点。他在车站出口处，从黎明前等到天亮，自称已经康复。我到之前，他在单人宿舍里的煤炉子上烙了许多饼，烧了一大锅羊肉等我。在那个饥饿的年代，粮食定量，肉是凭票配给。他向同事们借到几张春节肉票，凑了这么一锅，足有五斤。我食量大，在楼梯上闻到香气，就深深地吸了几口。两天之内，我就把十来张饼、一锅羊肉全吃掉了。

　　我原本打算只在老蹇家住一天，但没赶上火车。回南京的火车是凌晨五点进站，因为怕挤不上，所以我两点就从他家出发了。老蹇坚持要送我。火车站人山人海，从东向西的火车是空的，从西向东的火车挤不上。我们在露天广场上从三更天挤到五更天，直至站上挂出“列车无点”的牌子才又回到教育学院，冷得赶紧拨开烟筒，围着炉子喝汤。

　　50年来，我一再答应老蹇，要学会平仄格律，写出几首像样一点儿的古体诗，一直没做到。这次见面，我又答应了一次。白头之约，珍重临歧，只怕又是空言。

　　（摘自《草色连云》中信出版社 图/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