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 桥
◎ 项丽敏
母亲的储物柜里有一只灰黑色的藤筐,边边角角被鼠齿啃噬过,不过两支圆环状的提把倒是无损,精巧得很,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有一种被岁月赋予的庄重。
这只藤筐属于母亲的时候已是它的末世,被遗弃在一堆就要点火烧掉的废品里。母亲经过那里时碰巧看见了,便弯腰拾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并抱回了家。母亲觉得用这只藤筐装她那些鞋楦头是最好不过的了。
鞋楦头是母亲做布鞋的工具。家里有几双脚就有几幅鞋楦头,大人的鞋楦头是固定不变的,小孩的鞋楦头几乎一年一个变化。母亲来不及请木匠师傅做新鞋楦头,就跟村里的人家借用,只要挨门挨户借个三五家,总能借到合适的。
做布鞋是皖南女子成长过程中的必修课。女孩过了10岁就得跟在母亲后面学习打鞋褙子,再大一点的女孩就得学习剪鞋面样子。到了16岁,女孩差不多已学完了做布鞋的工序——用笋壳剪鞋底,用碎布头垫鞋底,用麻线吃鞋底(皖南的方言把纳鞋底说成吃鞋底),用水棉线绱鞋,用鞋楦头楦鞋——当然,这是在母亲那个年代。在我的年代已很少有女孩拈针做鞋了,我只学到打鞋褙子这一节。
灰黑色藤筐里的鞋楦头被母亲拿了出来。最大的鞋楦头当然是父亲的,很厚实,像极了父亲的前半只脚。其次是母亲的,她的脚背偏高。我和哥哥的鞋楦头看起来又小了一截,不能用了,还得向村里人借。当然这小了的鞋楦头也不能丢,可以留着借给另一些需要它的人。
“藤筐里最小的鞋楦头是谁的?那么小,几乎可以捏在掌心了。”我问母亲。
“你的啊,我给你造的第一座桥就是这么大。”母亲说。
母亲自嘲地把做布鞋说成造桥,倒是很贴切地表现出她做鞋的辛苦与慢——村里别的女人一年能为全家人做两双鞋,而母亲给家里每个人做一双鞋得要两年。等鞋做好后,我和哥哥的脚已长得比鞋还长,这真是很无奈的事。
母亲是教师,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是在课堂上度过的,余下的时间还要备课、写教案。等她拿起针线做鞋的时候,整个村子早已深陷在黑暗里,屋顶上的月亮也蹑着脚尖移到西边去了。
(摘自《器物里的旧光阴》清华大学出版社 图/子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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