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自嘲
◎周国平
五十岁,我怎么就五十岁了?
年轻时看五十岁的人,不折不扣是“半百老人”,那么现在的年轻人也会这么看我。可是我还没有年轻够,怎么就老了?
我确实觉得自己不像是一个到了五十岁的人,对此我可以提出一些有力的证据。
五十岁的人大抵功成名就,在社会则为栋梁,在学界则为师长,肩负着指点江山、教诲青年的庄严使命,可是我毫无这种使命感。
不必说我不具备治国经邦的能力,即使像当今精英们那样呼朋引类、聚而研讨事关文化存亡的重大课题,我也仅安于旁听,并无为天下立言立法的雄心。
我的所学所思太不实际,没有可操作性,造不成什么势,所以我也不想当老师,因为我无以教学生。
迄今为止我确实不曾招过一个学生,听人叫我老师是我始终感到很尴尬、很不习惯的事情。
那么,五十岁的人总该久已成家立业,有一个稳定的生活了吧?可是,在这个别人早就当了父亲有人还当了爷爷的年龄,我却依旧膝下无儿,又成孑然一身。
关于爱情、婚姻、家庭我说过许多貌似聪明的话,到头来自己却走不出困惑。历数平生的坎坷,自己也算得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人了,但并未因此变得心如磐石,风雨不入。
毋宁说我心中仍有太多的幻想,还勘不破一个情字,有意无意在追求一种完美,而且至今执迷不悟。
按照某些东西方贤哲的先例,五十岁或不到五十岁就该是收拾行装准备告别人生的时候了。基于对生死大限的思考,我也早想着要把佛教留做晚年的一种精神寄托,但至少现在还觉得为时过早。
我愿意在某种意义上归隐,远离喧闹的人世,可是我绝不愿意远离可爱的人生。
不过我也不像眼下许多五十岁的人那样讲究养生之道。我抽烟喝酒,不吃素,不练气功。
我承认我经常跑步和游泳,但不是为了长寿,而是为了当下的身心愉快。
总而言之,在我身上全然找不到五十岁的品德,不威严也不稳健,不世故也不恬淡,对这个年龄实在当之有愧。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我却连四十的“不惑”、三十的“立”也做不到。
硬要攀比,最多可以说沾点儿“志于学”的边,到如今脑袋里还在不断编织各种学习梦,买进也许永远不会读的书,制定也许永远完不成的读书计划。
然而,他老人家是“十五而志于学”,对比之下,我发现我枉活了大半辈子,在起点上就停住了。
不过我并不气馁。我这么想:“知天命”是一种境界,“志于学”也是一种境界,其实两者并无高低之分。
五十而志于学,不失童心,活得年轻,又有什么不好?
这样一想,我就不但能坦然面对我的年龄,而且能坦然面对好像有负于这个年龄的自己了。
(摘自《街头的自语》译林出版社 图/傅树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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