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议宗炳《画山水序》中的美学思想
徐俊东
我国南朝宋杰出的美学家、画家宗炳(公元375年~443年),字少文,南阳涅阳(今河南镇平县南)人,家居江陵,士族。他擅长书法、绘画、弹琴,《南史》记载他:“妙善琴书、图画,精于言理”。宗炳还兼善老易,笃信佛教,长于佛理,曾著有《明佛论》又名《神不灭论》。他在28岁时曾不远千里到庐山,在阿弥陀佛像前宣誓要往生弥陀净土,拜慧远为师,并参加慧远高僧的“白莲社”,但不到半年就被他做太守的哥哥逼着下了山,安置在今天的湖北江陵一带。宗炳生活的时代,正是东晋宁康三年至南朝刘宋元嘉二十年期间,他是一位简绝常务的真正隐士,当政屡次征他为官,俱不就。《宋书》载“王义恭尝荐炳于宰相,辟台不就。问其故,答曰:我栖丘饮壑三十年,岂可于王门折腰为吏耶?”宗炳一生绝意仕途,他痴迷游于山水,“好山水,爱远游”,“每游山水,往辄忘归”。他漫游自然山川,西涉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字衡山“欲怀尚平之志”,直至年迈体衰不能再登山,才返回江陵。叹曰:“噫!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游,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 遂将所游山水皆图于屋室壁上“卧以游之”。宗炳的作品有《颖川先贤图》、《问礼图》、《永嘉屋邑图》等。
宗炳是我国第一位山水画家,明初王绂在《书画传习录》中云:“若夫山水为画,则自宗炳始也”。宗炳的《画山水序》为世界上最早的山水画论著,同时也是我国山水画论中最重要的文本。宗炳的《画山水序》是中国传统绘画注重精神性和理性思想基础的来源,它揭橥了中国传统绘画艺术的精髓及价值。宗炳的《画山水序》问世以来,我国的古代山水画家几乎都未脱离他的理念影响;《画山水序》在山水画的审美及功用等诸层面上,颇具独特的睿智和见解,这在当今仍有极大的价值取向和现实意义。
东晋以来,特定的社会历史背景和独特的社会思潮,为老、庄思想提供了广泛传播的机缘,当时一些重要的人物思想中,都可透视出许多“道家”的理念和精神的影响及作用。此时的“玄学”是中国魏晋时代的主要文化思潮,老子曰:“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老子》第1章)即幽深微妙为“玄”。总之,“玄学”一是继承《老子》、《庄子》、《周易》及《太玄》的思想,二是对汉代“经学”的否定。东晋之后的文人、士大夫们十分崇尚老庄的哲学理念,其信仰也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这种拓展主体精神,追求心灵无限自由的文化和审美欲求已成为了当时的主旋律。
宗炳的《画山水序》中既有“玄”、“道”之理,又具“释”的理念,这反映了东晋以来“玄学”的发展不只仅为儒、道的理念,而且佛教的思维也依附其中了。(一般的士人都由“玄”入“释”,迷上了佛学)宗炳的理想境界是“佛国”,但他却沿着“道家”之路迈向“佛国”。其实“佛”与“道”的思想是相通的,如佛家讲“四大皆空”、道家讲“物我两忘”;佛家讲“无念”、道家讲“无欲”;佛家讲“净”,道家讲“静”;佛家讲“灭”,道家讲“忘”;“佛”、“道”都主张解脱与静慰,都要遁入山林。道的解脱为涤除凡俗尘嚣所污浊的心灵和功利的社会,以求暂时的舒缓和精神上的自由;佛的静慰为摆脱污黩的思虑和“腐臭”的躯体,早入“净土”以求更“彻底的解脱”……宗炳在《答何衡阳书》中曾云:“众圣老庄”(《全宋文》卷20),可窥其心目中圣人为老子、庄子也。宗炳以佛、道合一的意识,来阐释对山水的观察、体味及山水画的创作和鉴赏,并通过绘画的形式将其中的哲理表述出来。此时的山水画是一种重主体感受,并经过观察、感悟及提炼归纳的山川景象,它表达了作者的精神情怀和含有人生启迪的境界。我们从宗炳《画山水序》的主要内容来看,可视出其诸多理念均为老庄的“道家”思想。宗炳虽然是虔诚的佛教徒,具有“释”之情怀,但其人生哲学乃以“道家”精神之说为主。
大自然的山水草木高洁清静、恬淡寂寞、天高地远,这与人们内心所向往的无限自由相契相通。圣人从自然万物的规律中发现和总结了“道”,并借自然之山水阐释了“道”的真谛,此为“圣人含道”。圣人的“道”,通过物象(山水)来呈现,贤者要游山水,品味和感悟圣人的“道”,此决非“偷闲学少年”的画画山水、游玩消遣,而是一种通过游览、饱游或“卧游”来感悟和体味圣人之“道”矣,此为“味象”。要“味象”需“澄怀”,即荡除污浊、势利之心、洗涤灵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去尘浊……”(明·董其昌《画旨》)借山水之灵气来开扩胸襟,抒发胸怀、陶冶情操。要遁静于空寂的山林之中“独与天地精神来往”(庄子《天下》),入静、沉思、感悟圣人之“道”,这也是一种中国艺术的精神气质。明了这些则为睿智也,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老子》第16章)由此可见,宗炳已将山水(画)的审美对象,确定为山水(画)之中的圣人之“道”了。山水(画)本身只提供了一种“道”的展现的载体,作者需“澄怀味象”来感悟其“道”,这样才能获得一种超然的审美境界的感受。在《画山水序》一文的重点段落中,宗炳云:“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媚道”意为争宠,也有美化之意。“媚道”即把原本“不可为象”的“道”,借助于适当的“象”(山水),将“道”的精神及本性表达出来。“山水以形媚道” 就是将有形的山水作为可寄之物,来美化“寂然无体”的“道”的精神境界。宗炳在这里把自然界中的山水拟人化了(妩媚感人),它可与万物“争宠”,山水(画)之美就以其“形”蕴涵和体现着“圣人之道”。所以,贤士仁者要游山水,“澄怀味象”,将审美主体的心理与自然山水中的“道”相融合一,方可得“道”。故“仁者乐”即获得了审美快感。这个“乐”是建立在“媚道”的理念上,为得“道”而乐,而非玩山水之乐也。
宗炳在《画山水序》中曰:“且夫昆仑山之大,瞳子之小,迫目以寸,则其形莫睹,迥以数里,则可围于寸眸……竖划三寸,当千仞之高;横墨数尺,体百里之迥。”他通过亲身的游览、观察,创造性地总结和提出了前所未有“近大远小”的绘画透视原理,这在当时是十分了不起的,它比意大利画家勃吕奈莱斯克(Philippe Brunellesco,1377~1466)创立的“透视法”早约千年。接着宗炳提出山水画也要“以形写神”,他是最早的将顾恺之的“传神论”,应用到山水画之中的。山水画需要从形入手、从感悟入画,达到自然物象之山水,皆有“神”之显映。他说:“则嵩、华之秀,玄、牝之灵,皆可得之于一图矣。”宗炳还十分注重作者的主观精神感受,“应目会心为理”,提出“身所盘桓,目所绸缪”即身入其境,精观物象的观察、体验的写生方法,把主体的主观的感悟与客观的山水景象有机结合起来,达到以神与物交“万趣融乎神思”的审美精神境界。宗炳认为山水画可使人精神超脱于尘浊之外,是因为感应了画上的山水之神,只有这样才能观“道”,只有这样才可创作出“峰岫嶷,云林森眇”的艺术佳作。这种表达“玄学”及老庄之理的山水画,是借用了有形的山水,表述了无形“不可为象”的“道”的精神,而这种“道”的精神境界,正是东晋以来文人、士大夫所追求的理想的美学境界。这种“道”的理想境界,为“道家”所崇尚的一种超越自然物态的审美心理状态,即在心与物融为一体的和谐体验中,使主体的精神和情怀从一切实用、功利及逻辑因果的束缚中超脱出来,达到一种“虚”、“静”、“明”的自由空灵的审美理想境界。这也正是庄子所主张的,把自我同化于自然整体,与自然同一的无我而又有我的一种无所囿限的自由精神境界,一种“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庄子·养生主》)的最高的艺术境界。这种以清远、虚静、恬淡为怀,从而进入一种“空灵之美”的感悟精神的境界,实际上与中国美学所追求的审美精神意境是息息相通的。正是在这个层面上“道家”的义理被引入了美学,并转换为中国艺术所独具的美学理念及精神。
宗炳将游览山水写生绘画作为一生的重要事业,他“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年迈体衰不能再游山水,如何再观“道”、悟“道”,即“澄怀味象”呢?于是他把山水画出来挂在屋中四壁,卧在床上“卧以游之”,从中观“道”、悟“道”,宗炳曰:“虽复虚求幽岩,何以加焉?”如此一样可以“澄怀味象”。宗炳在《画山水序》结尾,提出了著名的“畅神”一说,即表达内在的一种无限不可言喻的精神和意趣,他说:“圣贤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古圣贤的精神(道)光耀于荒远的的代,山水景致之灵与自己的神思相融会,引发人的无限向往和情怀……。对圣人之“道”感悟、体会更深刻了,他感到极为愉悦,“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神之所畅,孰有先焉。”观、悟、体“道”深了,我的精神愉快了,“畅神”还要什么呢?没有什么能超过山水画的了。所以,通过对山水(画)形式的观“道”,实现了对“道”的深刻理解,达到精神愉悦——“畅神”之目的。
在宗炳看来山水画的创作目的和首要特征是“畅神”。“畅神”一说的提出,意味着我国写意的绘画趣尚已成为一种理论的自觉,这在我国传统绘画美学史上是有划时代意义的。为此,中国绘画在理论上的“以形写神”的理念,又向深层面上推进了一步,并初步建立起了山水画以畅神写意为基本审美标准和体系的范式。宗炳晚年所作的《画山水序》,则是对这一绘画美学理念、审美功能及价值的一个总结。
在中国儒、道两家的思想对后世文人的影响极大。当儒家思想占上风时,映显在文学艺术上的是“文以载道”、“有补于世”,在道家理念占上风时,则呈现为“怡悦情性”、“自我陶冶”,或者两家兼有自相矛盾又互相补充。文人、士大夫一般都经历过复杂地由儒—道—遁入佛门的心路历程, 他们接近民生、深刻认识了人生,在精神意识及艺术层面得以提高和升华。中国的文人和士大夫的血脉里总有“入世”和“出世”两面。“入世”(儒家)为国为民,求官拜职、奔走呼号、惶惶不可终日,旨在“治国平天下”;他们未必不向往“出世”(道家)静遁山林、自我解脱,“自喻适志”的逸气和清高。我国唐宋以来,山水画占据了画坛的主流,许多著名的画家都是“高人”或隐士,他们的思想颇受“道”的熏陶,其观念又多藏老庄的精神,他们将无限的情思寄托于——山水画之中。自古以来,老庄的“道家”思想和精神浸入我国绘画艺术领域,可以说始于宗炳,后人则多为弘其迹也。因此,在我国优秀的传统山水画中,总能显现出“道家”老庄的精神境界。
宗炳的《画山水序》在探究山水画的独立意义上是超越历史和时代的,它赋予了中国山水画独特的审美意义。这在当时山水画技法实践尚属幼稚的时代,理论竟能先行一步,摆脱了实践技法基本水平的束缚,使这种追求和表达心、志、性、神艺术境界的山水画在我国画史上逐步发展成了主流,是值得十分称颂和赞叹的。宗炳汲取各家理念的营养熔铸成了具有睿智的、独特的以“道家”美学思想为主的美学理论,对我国的画论及山水画的发展起了巨大的决定性的作用。宗炳《画山水序》的基本价值观念和美学理念,在我国传统美学中以人格的精神境界彰显出来,其精神价值在现代社会中也将发挥应有的作用。
1. 《美学精论》第七卷:张永桃、赵宪章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00年版;
2. 《四库全书精华·经部、子部》:夏于全著,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3. 《中国绘画美学史》:陈传席著,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
4. 《中国画的灵魂——哲理性》:张启亚著,文物出版社2003年版;
5. 《中国审美文化史·秦汉魏晋南北朝卷》:陈炎、仪平策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0年版。
责任编辑:唐宏峰
徐俊东:德化陶瓷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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