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二月六号开始,我写了一批小说。写第一篇时并没有要写成一个系列小说的想法。是从第二篇写到一半的时候,决定给本来和房子没关系的主人公,设计一个关于房子的困境,同时有了要写一批和房子有关的小说的念头。当时我想把这个系列叫作“租来的房子能叫家吗”,一共十二篇,每篇八千到一万字。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回过头去看之前写的那篇,主人公竟然也有关于房子的苦恼。除了主人公都有一个关于房子的苦恼之外,这些小说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就是主人公都来自农村,他们大都是通过考入大学这种手段来到城市的,他们的家境都很普通,有的甚至可以算得上贫穷。当然若干年后,他们的人生应该说已经摆脱了贫穷,就像许多人说的,“我们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
到现在为止,小说主人公们涉及的关于房子的烦恼大概有这些:因为征信问题,银行不给主人公放贷,主人公的烦恼在于,怎样让开发商把首付款退还给他;已经过了合同里约定的交房时间好几年了,开发商却仍然没有交房的迹象;主人公给一个同学发短信借钱,虽然此刻他身无分文,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借到首付款,他能借到钱买上房子吗;因为孩子上学的原因,主人公不得不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学校附近的房子又破又贵,主人公多想住进自己崭新的大房子里去啊;主人公的男朋友骗她说已经交了首付,但婚后主人公才发现,丈夫早已偷偷把那个房子给退了,从此丈夫再也没有买房子的尝试了;还有一个主人公的小区开发商收了燃气初装费,却用作他处……
再来说说我这些主人公的职业:他们有读完硕士在民办高校当老师的;有大学毕业后考公务员进入机关写材料的;有在私企工作跟着老板干了十多年,眼看着的公司越来越大,老板越来越有钱却越来越疏远他的;有在报社做编辑的;有在小公司打工,过段时间就换工作,三十好几岁了仍然一事无成的……
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小说、这样的一些人物呢?
因为那些关于房子的烦恼和困境,要么在我身上发生过,要么在我认识的人身上发生过,而这些主人公的职业,全都来自我认识的人。也就是说,这些小说都来自我的生活。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直到二十岁考入大学,才来到了真正的城市。在上大学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所了解的就是读高中的那个小县城以及读初中的小镇还有读小学的那个村子。二十年后的今天,我认识的大部分都还是跟我有一样经历的人们。我们都已经四十岁左右了,站远了看,我们这些人这么多年最大的烦恼是什么呢?是的,我们共同的烦恼是房子。我们当中大部分买了房子,但是只有少数的一两个人真正把房子问题解决了,剩下的人仍然被房子问题困扰着,比如:房子对口的学校不够好,运气好的得到了机会让孩子上了个好学校,却不得不去租房子住;大部分人呢,感觉自己买的第一套房子不够大,随着孩子长大,家里变得越来越拥挤了;有些人已经买了第二套房子,但是还房贷让大家花钱的时候变得缩手缩脚;等等等等。
房子确实扮演了我们这些人生活中最重要的角色,我们当然也会面临爱的困境、面临婚姻的困境,也可能有其他心理上的创伤,但无论在哪种困境中,都包含有房子的困境,它像一条脊椎骨一样,是最大的、最重要的存在。这就是我要写这个系列小说的原因。
一位看过这批小说的朋友,有一天突然对我说,你为什么现在都写关于城市的小说,为什么不再写农村题材了呢?确实是这样,除了刚开始写作时,我写过一些关于农村的小说,后来写的就全部是关于城市的小说了。为什么不写农村小说了?因为我发现如果要去构思一篇关于农村的小说,已经找不到鲜活的素材了。我离得太远了,离开得太久了。我现在想到农村,全都是小时候的记忆:照进屋子的阳光里浮动的尘埃,风中摇曳的杨树的叶子,两条在夕阳里往远处一直延伸的电线,黄昏猫头鹰的叫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记忆越来越给我带来美好温暖的感觉。
至于现在的农村,我回去时,就只能看到老人了。我和那些在小县城生活的小学初中同学聊天,他们所面临的困境其实也都是城市的困境:比如买房子,比如找工作,比如买车,再比如怎么把孩子送进好的学校读书,等等。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我现在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想一想,最近的一次已经是两年前了。农村的生活现在不会对我构成困扰了,或者说已经不再触动我。因为这个原因,有好几年的时间,我觉得自己再也写不出小说来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看了许多书,向好多人请教,经常在某一个瞬间,觉得题材匮乏的问题马上要解决了,但是真要动手写就会发现,问题仍然在那里。直到去年十二月六号,我才把问题真正解决了。后来我回想,之所以能重新启动创作,无非是从别人那儿获得了对世界新的看法,我找到了自己的“秩序”,也就是我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我所熟悉的“这类城市”上。
所以,现在我常常到街上去。《大鸟腾空而去》这篇小说的灵感,就来自我在街上看到的一个给房东打电话请求推迟房租的中年男人。我发现在街上,我总是能被某一个真实生活的瞬间给打动。而这种真实生活的瞬间,一般情况下在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里是看不到的。那里人们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穿着打扮,都明白无误地显示出他们不由自主地处于表演状态,像给房东打电话请求推迟房租这种事自然不会发生。而我恰恰爱把目光投在大街上这些小人物身上。
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包括我,在面对老家的人们时,总想表现出一副自己过得很好的模样,在虚荣的驱使下做出过许多奇怪的举动。但现在,我们已经放弃这个打算了。好多次,我听到我的初中同学说出这样的话:能留在大城市已经很不错了,能有个住的房子就很不错了。是的,我们这些中年人不再吹嘘、不再假装自己过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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