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图书馆是一种气味,香的气味。
之前,共有十一种香味供选择:荒野玫瑰(又称无人区玫瑰)、白色浪漫、吉卜赛之水(又称流浪者之歌)、超级雪松、花絮、非洲之旅、荒漠孤魂、白色花环、郁金香、和缓之音、图书馆(又称藏书阁)。它们是国外一个名曰百瑞德的牌子的香水系列。我的眼睛滞留在这些名称上,浮想联翩。我选购了其中的“白色花环”,收到后,有些惊讶,是极简朴的无色透明玻璃瓶,商标白纸黑字,瓶口顶着一个黑色的穹顶式圆盖,香水的颜色,是极清极清的茶色。
我喜欢香水,这一喜好也许是从小时候母亲珍爱的花露水开始的,长身细颈的翠绿色花露水瓶,里面的花露水下降很慢,母亲倒换着两只手,用食指摁着瓶口,反过瓶身,再把食指上一片圆圆的花露水惜爱地点到衣服上。我后来记住了一款名叫“海洋之水”的香水,我选择它,几乎是文字主义者的偏好使然。它的瓶身透明蔚蓝,使得里面的香水也颇似阳光下的海水,这色调赏心悦目,但它的气味是生的,是那种有点儿呛鼻的生涩的香气,它不够熟,且气味很快就会消失,所以我想,它几乎不能称为香水。
终于一次,我在一个大商场买了瓶比较贵的香水,但还没开瓶时怀孕了。孕期的嗅觉极为古怪,我猜测这是所有雌性动物的特性。那时,夜间睡觉,会忽然醒来,因为闻到了重重的沙尘,告诉家人外面来沙尘暴了,家人掀帘看,月白风清的。而第二日,天色渐渐开始昏黄,沙尘果真来了,是从千里之外的河西走廊长驱而来的。那期间,我闻不得任何香水,那瓶新买的香水在桌上摆着,我看见它,就感觉闻见了它的味道,即便放到隐蔽的地方,只要想到它,就觉得闻见了它。
“白色花环”,这名字有些哀凉,但它纯净且有些异样,它的气味是混合花香,味道浅而深长,我很喜欢。香水的气味,在它喷洒出来的几个大的时段——前段、中段、后段有所不同,最后一段的气味最为悠长,是它真正的底调,很像滤尽芳华的人生。我喜欢的就是“白色花环”的底调,气味内敛,不会袭扰到他人。我于是又想要一种别的味道,便有另十种香气供选择:荒野玫瑰、白色浪漫、吉卜赛之水、超级雪松、花絮、非洲之旅、荒漠孤魂、郁金香、和缓之音、图书馆。我想,如果开一个乌托邦的十里挑一的研讨会,文字主义者们准要通过反复打探名称,想象它的气味,于是便会出现选择困难症。我没有研讨,也没征询任何人的意见,一些私己的偏好实在不便分享。我对“荒野玫瑰”“吉卜赛之水”“荒漠孤魂”“和缓之音”都有遐想,特别是“超级雪松”。我很喜欢松针的味道,特别在雨后,松针的气味欸乃滞缓,那是世上绝不可能被混淆的气味。但我并未犹豫很久,就选择了“图书馆”,我觉得,还是因为名称的缘故,“图书馆”这个名字庞大富饶、又接连我的爱好。
对一些幽微的事物,比如只可深味难以详述的气味,与他人的沟通和交流很多时候是徒劳的。我没想过和谁分享对“图书馆”的感受。我记起一个朋友,他从年轻时,嗅觉渐渐开始消失,后来干脆什么气味都闻不到了。他把这个世界的气味完全拒之门外,我不知道这会让他经历多少不同常人的事,但出乎我意料,他并不以此为意,更多时候,他早已忘记自己失去了嗅觉这个事实。我还有个细腻慧敏的朋友,他的一只耳朵的听觉在渐渐消失,他变得越来越安静,有时候,在人多的场合,我总见他侧身倾听别人说话,把那只好的耳朵伸向说话的人,而另一只听不见声音的耳朵,徒然地在另一边,看上去非常孤单。这让我想起贝多芬,他创作《欢乐颂》时已完全失聪,但充满宗教和命运气息的旋律震人心魄,音符已刻在他耳廓里,旋律在他心里流淌。还有画家莫奈,晚年得了眼疾,原先纤毫毕现的色调晕成了一团,反而成就了他别样的“印象”。人对知觉的理解和表达,是和生命乃至命运融为一体的。当然,还有些人,知觉正常,但感受迟钝,几乎和我那位失去嗅觉的朋友差不多。有一次,在一辆采风活动的大巴车上,车在田野行驶,我兴奋地将窗外一闪而过的气味讲给我同座的人听,他很吃惊。
“图书馆”正在路上,我网购的,物流显示它要穿过二十多个城市才能到我面前。
它那么遥远,更叫我期待。
二
读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是在北京的老鲁院。院里有几棵高大的梧桐,开花时散发低沉的香味,硕大的花瓣落地,很像一块块暗旧的手帕。那阵子,有充裕的时间出入小院里一个不大的图书馆,图书管理员是一个优雅和善将要老年的女人,我觉得她身上的气质和她所处的环境大有关系。我其实很抵触《香水》讲述的内容,但从中读到很多香水的知识,也看了别人推荐的改编自这部小说的电影,还是不很喜欢。不知为何,我对开始男主人公在鱼虾市场里闻到的臭鱼烂虾的气味印象更深。我后来想,大概因为书和电影与我所理解的香水的气息完全不同。
一直想着“图书馆”,想它正在靠近我的路上。
这一天,这个想法似乎更加强烈。
去一个朋友家,朋友得了很不好的病。之前,她一直想法儿在山野或者低海拔的地方疗养,但病还是重了,不得不回来化疗。
她是一个极爱书的人,家里可摆放书籍的地方都码满了书,从地上到空中。坐在沙发上,发现沙发靠背上也摆满了书,她得意地说,最近才发现这也是个好地方,终于把唯一一个吃饭的大桌子腾开了。现在,饭桌中间摆着三个花瓶,两瓶干花,一瓶是她刚刚从楼下摘的被霜打过的红树叶。
之前我来过她家,不知为何,这次来总觉得有些寥落,大概是看到她瘦削的样子,还有她丈夫比她更瘦削的样子。又听说,她养了很多年的爱犬莫妮卡前几天被一只大狗咬死了,屋子里再没有满身黑卷卷毛的小东西跑来跑去。她先前说过,太阳出来时,她坐在玻璃窗前看书,莫妮卡卧在她脚边打鼾。
她的对书没有偏爱的丈夫对她买书没任何怨言。她还自己动手做影印的毛边书,很多珍贵的版本,书脊是她用打过蜡的麻绳缝制起来的。我早说过,她的家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但书是很长久的东西。她送我几天前从山野里摘的两颗野核桃,说为了配成一对儿,花了不少功夫,我手心里攥着两颗核桃,它们简直像孪生的姊妹或兄弟。它们那么坚硬,存于世也会更为长久。想到这些,心里有些难过。
她家在体工队,院子里有过去全市唯一一个椭圆形覆盆式体育场。体育场很多年前就被弃用了,从她家窗户望出去,观众席的石头缝里生出了粗壮的野草。倒是体育场厚墙之外,特别到黄昏,人气很盛,很多来自体工队大院外的人们围着大大的椭圆形,快速行走锻炼身体。
朋友刚退休,之前正是体工队的图书管理员,负责每天傍晚给运动员们办理借书还书的手续。我去过她工作的地方,书刊不算多,但绝对够借阅。不过那晚,我在她那里大约待了两个小时,竟没有一个人进来。
体工队聚集了全国各地的运动员。特别有很多来自内蒙古的摔跤手,摔跤是朋友所在体工队的一个传统的优势项目。这些摔跤队员身体矮壮,善饮,酒后爱歌舞,跳起舞来,腰肢柔软。我认识了其中一个叫朝格图的蒙古人,身体极壮实,后来还开大货车跑运营,可能赚了不少钱,脖子上粗壮的金链子很显眼。他不爱读书,笑我是书呆子,却又爱好和读书人交往,所以算是朋友和我共同的比较相熟的运动员。有一年,许久没见他,问起他,竟得知人早走了,得了渐冻症,走时,瘦成一把骨头没了人形。运动员被“渐冻”,这叫我唏嘘良久,去体育场时,常想起他戴着粗大的金项链,走起路来支着两个膀子虎虎生风的样子。
我的这位朋友几乎搜集全了《瓦尔登湖》的所有译本,并且反复通读,对某个译本中稍稍的不妥和微微蛛丝马迹的暧昧都能一眼识破。她认识了我的不少作家朋友,每每见面,总会不厌其烦地收集每个人的作品。
沙发上堆着一堆没织完的毛衣,说是给丈夫织的,很宽大的棒针毛衣,她说织起来很快的。这衣服能穿许久吧?
三
朋友的丈夫之前是跳远运动员,最远时跳到七米二六,破了当时的省级记录,而且这个省级第一的成绩保持了十多年。傍晚,我去体育场散步时,常见他牵着莫妮卡,昏黄里,他还没看出我,莫妮卡先跑到我身边撒起娇来。他不善言辞,喜欢山野,说在山野里开一天地都不累。现在莫妮卡没了,他在厨房窗外的窗台上摆上菜叶小米,时时有鸟来吃。
图书馆的生活和他无关,但他也不干涉。
卧室的一面墙上挂满相片,里面有他们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照,她说后悔了,当时为省钱,照得太廉价。但我觉得很好,两个人都喜气洋洋的。
我时常不隐晦地说她丈夫是我们这条小街上的第一帅哥,他和我先前看过的一个电影的男主角特别像,脸上棱角分明,沉默寡言。但后来再没见过那演员演的片子,也不知晓他的名字。在体工队,很少见他和邻居同事攒堆说话。一次在街上,看到一个人骑着独轮电动车,飞速从我眼前掠过,头发飘扬,从背影看出是他。我觉得那一定是他自由欢喜的时刻,虽然是在一个土苍苍的狭窄的老街巷,但那一刻他那么神采飞扬。
也是去年这个时节,一天傍晚,飘着雪,我和我的这位朋友穿过城市去很远的地方看一出秦腔老戏《火焰驹》。女主角是我的朋友,后来她主演一部故事曲折的现代秦腔,还是请我俩去看,结果我们跑错了地方,几乎在城市里穿行了一个大大的“十”字,才赶到剧场,但戏的开头已经过去了。女主角从少女一直演到白发苍苍,那么长的故事,但从结尾很容易就回溯到了开头,就算再曲折,毕竟是戏啊。
好多次,我们几个朋友相聚在体工队附近一个小酒馆,吃饭聊天喝酒。她酒量小,一杯下去一脸红色,但也绝不多嘴多舌,乱了方寸。
这天,在她家待了一阵子后,我们又去那个小酒馆。叫来几个老朋友,大都是嗜书如命的人,一见面,总是先交换手里的书。暖瓶里带了她做的奶茶,倒出来滚烫香甜,酒也热上了。她喝奶茶,我们喝酒,她丈夫第一次和我们在酒馆小聚,几杯酒下肚,话多了些。那一刻,大家很欢乐,悲伤的话一句不说。
怕她累,我们提早散席了。大家消失在四面八方的夜色里,我回头看了几眼她和她丈夫相携的样子。我独自走着,内心涌上很多的悲伤来。五十多岁就像一个山脊,两旁阴阳分明。先前都是懵懂的好,和懵懂的不好,但都大不过山那边那种既定的早到的悲伤和绝望。
上个月,我的一个作家朋友走了,和他相处的很多画面会不由得浮现出来。街市之上你来我往,大家吃喝拉撒各顾生计,但众生里再也没他了,他再也看不到这活色生香的人世了。我想起有一次在外地的一块儿草坪上独坐,看见对面树丛里一个打太极的人,特别像他,我一直琢磨那人何以像他,原来是他的柔弱和远远可以猜测到的脸上的忧伤。
我一圈圈爬楼,要回到我的高阁,忽然想到我急切等待的 “图书馆”。
它到底是怎样的滋味啊?
⊙ 亨利·马蒂斯 作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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