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面
我们选择,选择不做阿怪。——陈奕迅《阿怪》
A面是一盘磁带、一个人、一个房间、一个世界的A面,它刻录着一个小镇男孩清唱而出的平凡世界。
现在,翻转磁带,播放B面,你会听到,B面所封存的自言自语缥缈隐约、瞬逝空灵,它隐喻的歌词描绘了一个人的天空之城、海上孤岛和地下迷宫。
B面的时空,偏僻、幽静、潮湿、荒凉、昏暗、浑浊。B面是心。
B1
天黑黑,欲落雨/天黑黑,黑黑。——孙燕姿《天黑黑》
我曾是一个怕黑的孩子。
夜晚,大人熄掉灯,进入睡梦,我却被关在梦境之外,徒劳地睁着眼,看着黑暗吞噬房间,与外面世界的黑暗连成一片、融为一体。整个世界的黑暗向我扑来,我的恐惧被献祭在黑暗的神坛上充当鲜活的牺牲。多少个夜晚,我像一只胆小易惊的兽,在黑暗的无风森林里惊惶觅食,我紧绷身体,将棉被拉到眼睛下方,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压低鼻息,防备着黑暗的突袭。不敢出声、不敢乱动,怕吵醒大人引来责骂,责骂意味着你将被推远、孤立,放逐到更深更黑的暗夜里。这会让我更恐慌更害怕,我只好依靠自己接近零度的胆汁,与黑暗对抗。
黑暗里到底有什么呢?
我总觉得在我看不见的暗处,有一个鬼影正试图偷偷接近我。我闭上眼睛,因为用力过猛,整个眼幕泛起了闪烁荡漾的光圈。那光圈因黑暗而生,在黑暗里繁殖,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如同增生的肉瘤,增加了夜的病情;那光圈随意地分开又聚合,画出夜行的百鬼,在黑色宣纸上悄声乱舞;那光圈随着我的心跳而跳动,它变成了黑暗的心脏,激出黑色的血。
这是我醒着的噩梦。
黑是房间的另一道门。有这样一张画:一个人落进了光线暗淡的海里,深黑处,一只血口大张的海怪正隐在黑暗里。未知就是恐惧,当寒夜降临,黎明尚远,失去太阳和神明的庇佑,对黑暗的恐惧是人类共同患上的恐惧幽闭症。但是,人心对于绝望之物充满畏惧的同时,也充满迷恋,像致幻的药品,明知可能致死,依旧沉迷其中。我开始迷恋、依赖黑暗。《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少年,在大海的兽笼里,和一只饥饿的花斑虎隔船对望,要活下去,就得喂饱大虎,并驯服它。我试着驯服关在我身体里的恐惧,用我乏力的想象之鞭,讲故事是我对抗黑暗的方法,选择出现在我黑暗里的活物,虚构一些幼稚无害的情节,情节里有我,还有哥哥。我和哥哥在黑暗里编排故事,甚至躺着进行一些力所能及的表演。渐渐地,黑暗变成了故事,变成了夜晚的光。那些浪漫幼稚而温暖的讲述,来自于兄弟间的配合,这些时刻,有个双胞胎哥哥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啊。我不知道哥哥是否也怕黑,他与我的默契是否也是受迫于对黑暗的恐惧。我们闭口不谈躲在各自黑暗里窥探的鬼怪,毕竟,我们只负责各自的成长,毕竟,没有一个男孩愿意被别人称为“胆小鬼”。夜幕降下盛宴的布帷,我们念着咒语通过幻想的密道前往虚构的世界。后来,我搬出哥哥的房间,那些生于黑暗的故事悄然枯萎,但我们没有感到任何不适,我们是各自幻想世界里的英雄,同床而异梦,一条船不必有两个船长。
我带着那些黑暗里的想象,继续成长。某天,当我提笔写下那些故事,我突然明白,黑暗是菩提。
一九九九年,我和哥哥考上了一所寄宿制高中。我离开了独自营造的黑暗,住进集体宿舍的大房间里,与新同学共享逼仄的房间和浑浊的空气。二十多个男生被安排进中间通道、两边高低床的大宿舍,高低床像是赤壁大战连成一片的曹军战船。在夜晚,我们如上膛的炮弹般躺进床铺。很多时候,我早于众人沉沉睡去。我不知道我鼾声奇大,上铺的同学疲倦地说以为下铺睡着一头牛。我否认,但也怀疑,打鼾是一件我无法清醒验证的事。有时候,我醒着。诗人李娟写:“睡眠是身体的深渊。”我在黑暗里猜想着同学们在各自睡眠里往深渊里坠去,而梦境在身体上空浮着,一个个气球般飘着,轻撞又弹开。梦境是一个个奇异的房间,我没有钥匙、没有咒语,梦境无桥梁,我无从知道他们梦里的绮丽。
当然,我们都不是乖乖入睡的男生。我们借着黑暗的伪装,窃窃私语。邻铺的男生是有多年住校经验的老鸟,他初中就已住校,谙熟睡前卧谈的内容,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告诉我:“亲女孩的耳垂。”
如果你能够亲吻到女孩的耳垂,女孩的力气会马上消失,身体会软得像棉花。那一夜,突闻天方夜谭的我久久不能入睡。女孩的耳垂,一个神秘的机关,竟能牵动女孩身体的房间。我相信,关于女孩的话题,是大多数男生的睡前故事。黑暗是密会,在天生的两性战争中,我们跃跃欲试,又态度暧昧。有一段时间,男生们都很奇怪地发觉总有女生在自习时红着脸向老师请假,更奇怪的是老师从不盘问原因。不公平啊,男生请假外出,老师就像盘问间谍。睡我旁边的老鸟也无法解释女生间的默契,他也不了解那个紧锁着房门的房间里的秘密。
散文家周晓枫从自身的视角和体验来看待女性,她说:“你的身体是个仙境。”可是,被她形容为“仙境”的身体却没能给女性装点轻灵和洒脱,反而给女性带来太多的麻烦、伤害和痛苦。身体是女性的炼狱,而非仙境。男生们向往着汉字谜面下那个云雾缭绕、不识真面的仙境,急切地按照自己身体的模样,分辨着男生女生的不同——男生是不是比女生少一根肋骨?神秘的女生是独立而封闭的房间,小小的窗扉紧掩,我们知晓房间的轮廓,却不明了世界的细节。
后来,我们没懂的秘密,渐渐清晰,水没有落下去,但我们知道水底有石头。电影《万物生长》里有个画面:伴随着剥离的痛和遗弃的血,像是房间的墙皮一块一块、一层一层地剥落。那一刻,懂得的慈悲让我变得温柔。但是在那之前,在阳光灿烂的青春,我们都是些粗鲁而自私的男生。高考结束那一晚,我借着酒胆第一次亲吻了女孩。她的嘴唇像樱桃,樱桃是春天的唇。
B2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伍佰《挪威的森林》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
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有几页,因为被重复翻看,显出脏旧的神秘。那个“温和的雨夜”,被我反复抄写,默诵,断字句又重组。我的手指曾无数次缓慢地滑过字行,似乎这样做,便能伸进那个雨夜房间,化身为渡边,触摸直子虚幻的疼痛。
渡边和直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不明白,那时,我贫乏的想象如粗针大线,如何刺绣细腻善变的隐晦?每次我想象着解开女孩的衣扣,打开,里面便爆出一片耀眼的白光。我无从想象出合理和真实。对于青春,其实不需要宏大奇特的想象,我们需要关于世界的真实细节。“探进去”——探到底,仿佛那是一个房间的尽头,在温暖潮湿间,渡边触摸到的铭心事物,让他一生陷落在只属于他的森林里,无法走出。那森林黑暗无风,如心。
“情欲,是忧郁的。”毛姆在《雨》中这样写。
我双手插袋,挪着懒步,一副不羁的样子。上午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的手在裤袋里握成拳头,拳头里攒着我的秘密。手,本身就是一门语言,拳头、刀掌、五爪,握拳、握手、握笔,竖拇指、竖中指、兰花指。手,可能是你为虎作伥的帮凶,也可能是你负隅顽抗的同盟,我的手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
一场梦,在我青春的夜晚偷袭了我。一个女孩闪进了我的梦里。女孩面容模糊,马尾蓬松,一身紧衣,肉体饱满。我扑了上去,仿佛潜伏中一头蹦跳的小鹿停在眼前,仿佛她出现在我梦境里的唯一作用就是让我扑倒。我扑了上去。抱住了她。我的手带着猛兽犬牙的尖利,穿透了鹿颈。那女孩无处逃脱,突然反向钻进我的身体里,在我身体里四处冲撞、奔袭,她想从我身体的缺口里逃逸,逃离我的梦境和我的身体。这让我害怕。梦境里涌出的兽意无法控制,它超出了一个小城男孩成长的经验。我突然为我冲动的侵略感到羞愧和惧怕,仿佛我真的做了错事,在梦境中也觉出羞耻和悔意。即便在梦境,我也不能为所欲为,我本能地抓向正从我身体的缺口逃逸的狐女,她正在把自己变成一道白烟。我抓住了她。我抓住了我的害怕,像抓住一条蛇的脖颈,止住蛇头向外吐纳的信子,但依然有少量毒液喷出。我掐住蛇头不敢松手,怕一放手蛇头就会反噬,可我又不敢太用力,怕将蛇窒息处死。半梦半醒间,一个声音告诉我:“你就是蛇,蛇就是你。”我在这时醒来,洪水和梦境一块儿退去,留下潮湿泥泞的河床,等待太阳升起。
梦境令人迷醉,现实让人惊慌。“青春是一道明媚的忧伤”,高中时的我们或许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我们轻轻流露出暗恋的荡漾,我们深深隐藏着情欲的汹涌。一个个出现在我梦境的女孩,面容模糊,肉体饱满。黑暗的梦境里,有诱惑的果子,有蛇。那蛇将我缠住,对我耳语,悄念引诱的禁词,从此,我失去了坦然而干净的夜晚。我在一片潮湿间醒来,指间泥泞,除我之外,大家在我压低的喘息间安然睡梦,黑暗的宿舍里,我们拥有各自的绮梦和惊扰。
情欲,是我身体房间里的黑暗。它像一头苏醒的困兽,我的肌肤古铜,女孩的肌肤五彩缤纷。
我陷落在自酿的忧郁里。
冲撞了大人的禁忌,怀璧般揣着潮湿刺痛的秘密,不能说出秘密的人,如同急于表达的哑巴。我不能和朋友说,对羞耻的界定拒绝承认自己的不洁;我不能和哥哥说,那像对着木格窗忏悔,是的,我有罪;我不能和父亲说,父亲不会为我们解释梦遗的勃然和梦后的慌乱。实际上,除了听话,我不知道如何与父亲亲密交谈。但我知道,我必须控制住那条蛇,像控制黑暗那样。我开始与自己约法三章:不俯身入睡,睡前不想入非非,不看易燃的文字。我青春期的脑仁,像一根根火柴拼出的模型,而我的黑夜,就是一根火柴,一擦即燃。我开始在周日回校时,悄悄多拿两条球裤。我们男生都不穿贴身而紧绷的三角短裤,在我们成长的小城的九十年代,“性感”还是一个伤风败俗、羞耻邪魅的词。
有一天,另一个相熟的好友神情恍惚地对我说,他梦到班上的一个女生,她让他迷醉。他说,他要去追那女生。相信一场梦的人,最终也只能得到梦醒的结局,梦中的女生一直在现实里拒绝他。后来我们毕业失散,再未见面。他还相信那场梦吗?
⊙ 亨利·马蒂斯 作品8
大学生活开始了,迎接我的竟是一个怪异荒诞的开头。军训制造了我人生中最诡异的一幕,因为男女生分营军训,整整三天我没见到一个女生。军训的哨音不容我细想,第一天陌生,第二天疲惫,第三天夜里,许久未在我梦里出现的女孩又突然闯进我的梦里,她面容模糊,肉体饱满,我在梦中僵住,那女孩向我走来,她的手握住了我。我醒来,偷偷起身,像个贼,踮脚穿过全班男生的梦境,摸黑换上干净的球裤。
中国古代小说《燕丹子》里有个情节,只因荆轲一句“姬人好手”,太子丹砍下弹琴美人的手,以玉盘盛给荆轲。
一个刺客看中的是一双怎样的手呢?
我遇见过一双手。
一开始,我只能匆忙贪恋地隔空偷看。那双手有着怡人的比例和色调,白皙匀称,小巧紧致,没有皱褶堆积,没有骨头突兀。古书写女子的手,如葱、如笋、如荑、如脂,君子的远观,含蓄克制。后来,那手在我眼前静止。手背上一层淡淡绒毛半透可爱,轻淡的肤纹将细小的毛孔连成精致的网,网住柔和的光泽。手的掌面窄小,纤细清明的手指略长于手掌。手指指节饱满均匀,色调如脂。指甲红亮圆透。当我第一次握住这双手时,手温热,手心潮湿,手腕处传来一股柔劲,我像牵着一只风筝,在我的指间留下淡淡的香脂味。
我们在校园里牵手漫步,星空,微风,人在笑,血在烧。一双手能给予多少抚慰?我的手像一团燃烧的火。我将她牵进黑暗,她握住了我,黑暗的门被打开了,那房间仿佛电梯,我们被自己和对方追赶,借着身体的推力,一直上升、上升,像逃亡。
毕业分手那天,微雨,她一袭妥帖的白裙,站在那里,忍着哭,忍着不哭。我逃离了她的房间,她那被我逃亡时仓皇撞开的心门,是否一直在时间里漏着过去的风声,虚掩着,无法合上……
B3
她来听我的演唱会,在十七岁的初恋。——张学友《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耳朵是声音的房间。
我听见病房的门开了。我听见医生叫我的名字,她问我:“你耳鸣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挑选着恰当的比喻:“像蜜蜂。”我听见医生自言自语:“哦,嗡嗡声。”形容词是累赘。
我听见了“嗡嗡”声。CT机像一个巨型耳道,我心怀惶恐地被推进甬道,如同一只误入耳内的蜜蜂,我在心里学着蜜蜂叫了几声:“嗡嗡、嗡嗡。”
我听见电动剃发刀发出“嗡嗡”声,由远及近,我即将遭遇蜂群的攻击。剃发刀划过的地方,连片脆响,父亲传给我的卷发被锯断了,但时间不会断,虽然它亦柔软如发。我听见头发落地的簌簌声,像风吹过枯叶一般。
我听见消毒水在头皮上蒸发的声音,“吱”。我被洗净切匀,倒入油锅,“吱”。
我听见注入麻醉的皮肤被手术刀划开的声音,像针尖带着柔线缝合衣裳的破口。刀锋下流出的声音,轻且细,像鱼游过。
我听见柔软的棉花在耳道里转动,像雷声滚过,轰隆轰隆,轰隆隆。
我听见纱布缠绕头部的声音,窸窸窣窣。蚕群啃食新鲜的桑叶,绿汁吐白丝,茧是生命的情话。茧破了,纱布落在地上的声音,像蝶振翅。
我听见伤口拆线时护士剪断棉线的声音。棉线浸了血,变硬了,有了骨气。护士手指用力,“啪”,我新长出的骨头断了,疼。
左耳,一直是我的忧心和焦虑。
祸患始于童年,水珠落入耳朵,也落下病根。中耳炎,耳膜穿孔,听力伴随脓水流失,世界变得模糊而黏稠。一颗颗谷米般香软洁白的音节,在我渐渐失聪的耳朵里,被煮成一锅焦煳的粥。我担心有一天,世界被人按下静音键,我彻底聋掉,被关在世界之外,所有的承诺谎言、欢笑悲哭、甜言怨语,形同哑谜。我仿佛看到自己在落寞中枯坐,头顶一道光打亮稀疏的白发。那样的时空,在我的无声中,谁会藏起内心的纠缠与悲伤,然后画上笑脸,为我上演浮夸的欢喜默剧——卓别林并非为情而生。最后,我孤独地死去,还回一个残破的自己,打满补丁。
我渐渐失去我的左耳,以及左边的那部分世界。
世界失去了准心。
我的一个朋友说我谦和体贴,是个很好的倾听者,每每谈话,一米八的我总是躬身低眉,认真倾听。她不知道我的痛处。漏孔偏大的筛子滤去了细软的物体,我的左耳轻易地漏掉了亲切和蔼的慢声细语。为了听清,我必须克制地前倾,用力倾听,才不至于辜负那些话语里的善意和亲昵。我极力缩紧头皮,耳廓向后绷紧,似乎这样就能将传来的秋毫之声拉长、拉宽、拉慢,再让它从容地穿过我残存的耳膜,引起共鸣。
我害怕嘈杂的热闹,那些奔向我的声音,经过一路觥筹交错的碰撞,断续地注入我的耳朵时已残破不全。我猜不透蒙娜丽莎的微笑,只好讨好地笑,凑向发语者:“你说什么?”
因为名字契合我的心事,我耐心看完了电影《左耳》。女主角清秀善良、淡雅娴静,符合男生对初恋的想象。电影美丽而失真。破绽在于女主角太过从容,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失聪者应有的惶恐和惊虑,她不像一个左耳失聪的人。一个耳背的人——过街鼠,惊弓鸟,失群鹿——总是提防着突然而至的话语,捕风捉影,草木皆兵,惊疑不定。一个听力渐失的人,像在溶洞里匍匐摸索,迷失于幻听。溶洞般的耳道越来越窄,最终将耳聋的人夹在黑暗的石缝里,无声,好比一间黑屋、一口被填埋的井、一个禁锢的囚牢。
你降临人世,哭声是宣言。有声的疼痛推着我们成长,牙痛,伤口,尖叫与哭喊。但无声,也在悄无声息间占领我们的身体。皱纹无声,斑癣无声,萎缩无声,白发亦无声。死亡,生命的停顿,永恒的终结,亦是一种无声。这些变幻仿若时间的幻术,无痛无知,待发觉,一镜伤感,触目惊心。我的听声音的耳朵,先于我死去,它化身死亡的信徒,跟着我。
但是,我想我的左耳是喜欢歌声的,歌声是世界的灵魂。隔壁班那个喜欢戴帽子的女生又在楼道里唱歌了,我在听她的演唱会。她清亮的音色像彗星拖着的尾巴,咬字清晰像咬开绿色苹果,天生的节奏感让歌声在你眼前如舞似蹈。
她唱的是流行歌。我们这些在小城镇里长大的八〇一代,会唱的民歌不多,我们失去了节气的节奏、土地的歌词和传统的情绪,流行和城市浸泡着我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属于父母的青春年代,父亲会在假期的早晨大声地放《采槟榔》。槟榔在我梦里一闪而过,我没看清,它是什么模样,长在什么地方?
我记得我会唱的第一首流行歌是《潇洒走一回》,“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一个乳牙都没换完的小孩懂什么沧桑恩怨呢?但它像一阵野风,自由、自我,带着江湖气息,一下就俘虏了我的耳朵。小学时会听“山鹰组合”的歌,毕业留念时,会在同学漂亮的本子上抄《七月火把节》留念,那时的字很丑但胆子很大。对于流行,我其实是后觉而慢热的那一类人。一九九六年上初中时,班上几个调皮男生迷恋Beyond乐队。我奇怪几个读英语结巴的男生说粤语居然汤汤流水,反正我英语和粤语都听不懂。一九九九年夏天高中入学军训,班中有男生为大家唱伍佰的《挪威的森林》,很多男生跟着酷酷地唱,我才知道这个因考试考了五百分而叫“伍佰”的歌手。也因为这首歌,后来在书店里看到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的森林》,买了想送给一个女孩,买回家边读边冒冷汗,这书可不能乱送啊。
绿色的邮政音响店是我喜欢的地方,每次路过我都会进去逛一逛。透明的落地窗里一排排货架上整齐地摆放着磁带和图书,一盒盒包装精致的声音、一本本字斟句酌的心声,是等待我打开的房间,它们在呼唤我。我省下生活费买了羽泉的《最美》、游鸿明的《下沙》、动力火车的《背叛情歌》。周末回家,我将笨重的录音机搬到我的房间里,小声地放,对着歌单轻轻地唱。读大学时,大家都开始听陈奕迅的歌,“随身听”在兜里,耳机在耳朵里,我在《你的背包》这首歌里听到一句“借了东西为什么不还?”。但是那时一盒磁带要十块钱,太贵,更多时候我都是到盗版音像店买磁带,五块一盒,还可以讲价。
每个小城镇在成长时,或许都会有这样一家音像店,你进过那房间吗?店门洞开,三面墙边竖着半高的简易货架,货架上摆满色彩浓烈的磁带、VCD、DVD。磁带花花绿绿,封面印着硕大的半身或侧脸照,照片失真粗糙,像儿童剪下又粘贴的笨拙画报。VCD、DVD色调阴暗,画面怪异:变形的怪兽,滴血的死眼,暴露的肌肤,纠缠的裸体。音像店门口总会有一个大音箱,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咆哮,一首《星星点灯》,全城会唱。
简陋、无序、嘈杂、廉价,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小城镇是一个混血的结合体,张狂而野蛮,渺小而脆弱。不同于吟啸徐行的山野江畔,不同于歌剧华丽的都市剧院,那时的小城,是一家盗版音像店。
是的,我成长的小城中甸,在那时,就像一家盗版音像店,而我的青春,是外溢的冲动歌声,我自恋地唱给自己听,不顾一切地自我沉醉。
隔壁班的女生还在继续着她的“演唱会”,我班上的女生小声咒骂,这让我生出唇亡齿寒的悲凉。高三时,隔壁班女生的歌声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去学声乐,准备艺考了。有一天,她站在楼道窗前,沉默地站着。我上去攀谈,她告诉我她没学音乐了,她说她只喜欢单纯地唱歌。我选择相信她的口是心非,如同相信张雨生依然活在他的《口是心非》里。班上弹吉他的同学告诉我,艺考要学一门乐器,她的手太笨,弹不了钢琴。她在钢琴前哭了。
我们都希望自己的青春优雅清香,落落大方,在观众前,从容按下钢琴的黑白键,一天又一天。谁愿意承认自己的青春苍白而贫乏,像一盒录制拙劣、包装粗糙的磁带?
我也喜欢在楼道里唱歌。曾有同学讥笑我,说我的歌声引起了理科班全班低声哄笑,老师不得不因此结束拖堂。他说我的语气像在讥笑一个小丑。有一天,我站在楼道窗前忧伤地唱水木年华的《轻舞飞扬》,隔壁班的女生站在楼道里,似乎是在听我唱歌。——她来听我的演唱会。谢谢侬。
B4
原谅我们,我们都还在找,而时间他只负责流动。——陈奕迅《Baby Song》
酒杯如同房间,父亲将自己藏在里面。
父亲在世时,总是往杯子里倒酒,后来酒杯空了,我心里某个地方也空了下来。
我很想知道,在我的儿子心里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但即便是父与子,也是两个人、两个世界,有些疑问终究会成为时间的谜语。
我时常对镜自顾。镜子仿佛是另一种形式的酒杯,你往镜子中斟酒般注入目光,目光穿过水质的空间,当你到达自己时,总会产生一些迷幻的恍惚和失真的醉意。马尔克斯说:“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开始变老,是源于他发现自己开始长得像父亲了。”于是我仔细地在镜中人的脸貌上寻找父亲的踪迹:卷发、日渐升高的发际线、浅淡的眼井、褐色的痣、坚硬的唇线、布满胡楂的下巴……。像末日的预言得以实现,终有一天,我将与父亲重逢、重合:父亲是死去的我,我是活着的父亲。
如同“我爱你”这句誓言,热恋时口口声声,七年后避而不谈。如果我说“父爱如山”这一温情金句是文字自造的善意谎言和圆满假象,你是否会生出宿醉后的空虚和疲乏。我要像蒋方舟“审判童年”般审判文字,请相信我,我讲述的是另一种真相:父爱如刀。
我所认识的大多数父亲(包括我自己)其实并未具备世人所期许的父亲应具有的品质。包容、干净、沉稳、温柔、通达、智慧,这些精美的词语配在“父骑单车,儿倚父背”的画面下,父亲的背影,在柔曼的光辉里接近神圣。但真正的父亲们,其实是一群充满缺点的人,他们身上的缺点比母亲们多得多,破坏力也大得多。世界对于男性同等残酷,虽然在人生竞技场上,男性要比女性容易到达巅峰,但那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男性一生平凡,一生庸碌,甚至落于庸俗。多数男性无法活出从容、自信和气度。父亲们懒散、易怒、消极,毫无顾忌地吸烟、酗酒、赌博。男人们惊人的相似:大男子主义,自负又小气,狂妄却怯懦。骆以军在《脸之书》里形容自己:“如同我童年印象里同样总一脸怒容的父亲。”
总是一脸怒容,这是父亲留给我的形象,或许这也是我留给我儿子的印象。儿子总是向我投来探寻的怯怯目光,好像我怒气隐现的脸是一杯倒满的白酒,他试图以目光猜测酒的度数和烈意。
为什么父亲总是一脸怒容?为什么我总是一脸怒容?是因为父亲在爱哭的、懦弱的我身上看到了他孤儿的童年,还是因为儿子强行占去我的时间让我不得不安身于一种陌生的身份?父亲是我急欲颠覆的王权,儿子是我私心想要开创的时代,父与子,轮回的交叠,我们同时都一脸怒容,我们又同时忧心忡忡地偷望各自的父亲,看他脸上是否黑云密布。
父亲嗜酒,母亲恨酒,如同地球的两极,生成了我两兄弟对酒截然不同的态度:哥哥滴酒不沾,而我喜欢小酌。初中时,某天下晚自习回家,刚进堂屋,便看见母亲拭泪忍哭,父亲尴尬讪笑,地板上一地的碎玻璃,半个酒瓶躺在酒液里,酒像黑暗伏地蔓延。浓烈的酒味暗示着曾发生过的激烈争吵,甚至还可能有打斗。我和哥哥悄悄地退出禁区,默默地洗脸洗脚。父亲跟了出来,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喷出的酒气要浓过他的语气。酒是父亲的知音,却是母亲的仇敌,他们的战争殃及孩童。或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父亲的生命、母亲的幸福,像酒气那样开始快速地消散。
父亲的酒杯是寂寞的。酒杯在电视机后,和一个酒瓶放在一起。多数时候酒杯是空着的,是寂寞的。父亲会时不时到电视机旁找东西,借机给酒杯倒上酒,一口闷下。由于家人的反对,有所忌惮的父亲只好喝“快酒”,无法细斟慢酌,难得闲情雅致,喝酒,对于父亲更像是一次偷欢。快速麻醉,恍惚飘然,全然颠倒了梦境与现实。
酒中的父亲是寂寞的。父亲倒映在酒中的身影,如同海上飘摇的孤岛。高中时看曼联队比赛,父亲凑过来找话:“中国队在踢?”我回:“不是,是曼联队,英国的球队。”父亲追问:“那中国队在哪儿?”我回答:“中国队不能踢英超。”父亲继续说:“红衣服的不是中国队吗?”我不说话,父亲走开了。安宁来自于耐心,我希望父亲能原谅我,我只是无法向他解释我的世界,或许父亲也不知道如何向我解释他的世界。我不知道父亲的人生在追寻什么,甚至,我忽略了父亲也有他的人生,也有他的追寻。所幸的是,父亲他一直在找。他在找什么?找寻活法,找寻回家的路,找寻为人师表、教书育人的意义,找寻“幸福”看它能否将自己融化,找寻童年源头的苦果将它连根拔起,又或者找寻祖先的归处暗暗叩响虚无的回音?我十四岁的心计无法猜透沉默的天机。我想,父亲没找到能让他安宁的事物,他心不安,他无法平和,他丢了魂,也失去了为他喊魂的人。父亲像铁笼里的困兽,一直在自己划定的距离里神经质地来回走动、低吼。
这时代太快,将一腔热血的人早早抛下。一个身陷在寂寞和困顿里的男人,他人生的际遇就像喝下的酒,回忆苦,今朝烈,和往事干杯,和梦想告别。当我站在三十岁的路口眺望父亲而立时的身影,恍然觉得那背影如同倒下的一线烈酒,我尝到了天地悠悠的悲怆,品出了欲说还休的苦涩,我甚至在父亲的背影里看到了同样焦虑暴躁的自己。我一直在找,也一直没找到让我安宁的事物。父亲,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总是一脸怒容?儿子,别怕,为什么我总是一脸怒容,因为我们目光游离、心事重重的父亲总在另一个地方,想着两三件后悔的事,想着一些未了的心愿。酒杯,变成了逃离世界的安全出口。酒杯盛放了一个男人的心事与怨怒,最后也将盛放这个男人的灵魂。
“被酒打了”——我们方言里有酒的妙趣。某次上昆明和朋友醉饮翠湖到凌晨,第二天我“被酒打了”。浓睡不消残酒,睡到中午的我头痛似裂,乏力欲呕。强忍着不适,头重脚轻地起身找到了正在吃午饭的家人。母亲不理睬我,而我五岁的儿子则偷偷观察我,他脸色苍白,目光忧虑。宿醉难受,还招人嫌弃,我决定换家餐馆吃一碗咸辣的肠旺米线刺激一下疲惫的胃。走了一段路发现儿子悄悄跟着我,我和他说话,他不回答,只是低头跟着。我点了米线,儿子骑在一张凳子上假装若无其事地玩,不时偷偷看我。我逗他说话。他小声说,昨晚他大声叫我,我就是不答应。他是在担心我,他担心有什么事突然发生在我身上,灾祸或是惩戒突然降临将我吞噬,他要看着我才安心。
儿子三岁的某天,他蹦跳着来到我的书房。我扬扬手里的酒杯逗他:“来,喝一杯。”儿子认真地看了酒杯一眼,眼神戒备,然后看向我说:“爸爸不要喝酒了,喝酒会死的,像爷爷那样。”
我酒杯悬空,眼眶湿辣。
B5
我和你啊存在一种危险关系,彼此挟持着另一部分的自己。——张惠妹《人质》
猫醒来,钻进我的右手臂弯,为我讲述她的梦。她梦见我死了。她哭着去找医生,要医生将我的牙齿留给她,作为遗物保存。我用右手抚摸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要保留牙齿?”她悲伤的哭腔带着不可逆转的确信:“因为牙齿硬,能保留很长时间,它可以代替你陪着我,直到我死。”
为爱而生的感性女人,她们的可怕之处在于,即便是在梦里也能保持狂热而又清晰的强大逻辑。我抱紧她,左手放在她隆起的腹部。腹部平静。我们的第二个孩子正漂浮在充满羊水的子宫——温暖的房间——里安睡,那房间似乎有着很好的隔音效果,可以抵御一切侵袭,他(她)母亲的忧伤并没有惊扰到他(她)的美梦。
几次例行的产检,我都在B超室外等着。我想象着人耳听不到的超声波穿过猫的身体,转换为影像呈现在屏幕上。子宫——婴儿的天堂——以模糊昏暗的状态出现的我眼前,看上去如同静默漆黑、生命涌动的海底。猫一脸疲惫地走出房间,却压抑不住兴奋:“医生说看到小家伙的手和脚了,医生说看到孩子的脊椎了,医生说照到宝宝的五官了,医生说这孩子一动不动很安静,你说会不会是个女孩?医生说小家伙可调皮了,不停乱转,会不会又是个儿子?”
我总是无法从那一片昏暗的影像中看到惊喜,不知道这和我的色弱有没有关系,但每次我都要做出热烈回应。B超的影像看起来像一团团翻卷的乌云,伴随着条形的闪电和圆形的滚雷,生命的雨就在这里孕育。后来照了一次四维彩超,小家伙的侧脸和他哥哥小时候十分相像,肉红色的画面,太阳高照,云层松软。
曾经的我也被这些松软云层、幽暗海水包裹着,我年轻的母亲带着担忧和期待,在疲惫沉重间,掰着指头数着每一秒钟,时间臃肿而笨拙。那时我还无法感受到父亲的存在。年轻的父亲坐在走廊里,带着尴尬和克制,正对着放射科照X光的房间门,想象着人眼看不到的X射线,穿过他妻子的身体,穿过他未来的孩子。一九八四年,小城的医疗条件有限,母亲简单的产检,听胎心时却听到了两个胎心音。年轻的父母肯定慌张而无措,最后决定照X光,虽然明知X射线会伤害身体。母亲说,当时以为怀着一个什么怪物,坚持要看个究竟。结果,体型比我略大的哥哥挡住了我的存在。医生安慰说,可能是双胞胎,问家族里有没有双胞胎基因。我的家族里没有双胞胎基因,我和哥哥是异卵双生子。我成长的岁月里,我总是费劲地解释我不懂的遗传学:我们不像,但我们是双胞胎,异卵双生,如假包换。
那是我的黄金时代,母亲的子宫是永远温暖的房间,温暖,安谧,甘甜,摆放着我们所需要的一切。我们在她的子宫里,极速成长,那速度快得如同世界已等不及要看我们的模样。
生命之门,需要鲜血才能叩响。
生我和哥哥那天的情景,母亲轻描淡写的叙述,屏蔽了寒冷、恐惧和危险。母亲说,生下哥哥和我后,她大出血。时隔多年,母亲旧事重提的语气轻且细,那些逃离她身体的鲜红浓血,在当时,飞快地涌向死神,而现在,清淡得像一场安静落下的雪。那场薄雪在我的记忆中经久不化,毕竟,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母亲的磨难,是我的血地。三十二年后的初冬,天气转凉,树叶枯黄,我即将迎来我的第二个孩子,孩子的名字就叫“小雪”,我希望她平安地降生。
医生把我叫到前台,向我做术后反馈。
医生说:“割开了七层。”(七层,用锋利的钥匙解开生命柔软的保险。子宫,保险柜最后的密码。)
“子宫壁已经非常薄了。透明,可见婴儿头发。”(玻璃城堡,水晶鞋。)
“母亲在三十三周突发妊娠高血压综合征,三十四周强行剖宫,早产儿。”(世界已然等不及要见她。)
“是女婴。”(睡美人,白雪公主,长发姑娘。所有的女孩都应该有长发和花房。)
“体重一点七公斤,出生后送往新生儿科,在保育箱里进行专业护理。”(因为轻,才看得见轻盈的天使。)
“请签字。”(谢谢。)
儿奔生,娘奔死,生死只隔一层。产前确认胎位,给猫做B超的是个相熟的女医生,她对猫说:“你太拼了。”猫那时大概已经虚弱得没有力气炫耀她虚荣的幸福了,她只能疲惫地报以微笑。一阵眩晕袭来,猫晕倒在B超室。医生赶紧找来轮椅,将昏沉的猫护送回病房。
为什么不顾生、不避死地生孩子?如果问男人,我猜测答案会是五花八门,甚至可能会出现茫然犹豫,说“不知道”的情况。如果问女人,你会得到坚决而肯定的答案:“因为爱。”为什么要为你怀孕,为什么要为你堕胎,为什么要为你生孩子?“因为爱你,因为她是我的孩子,因为她是我们的孩子。”在猫的词汇里,“我们”是一个万能词,像一个房间,围住了我和她,隔开了全世界。有时候,猫会因为“我们”的孩子在某个瞬间与我神似而高兴骄傲,全然忘了她自己。
童话,不只是写给孩子和成人看的,童话是写给整个世界的。《格林童话》的《糖果屋》中,某个细节被无限放大。被继母丢弃的兄妹在森林里迷了路,一座用糖果和饼干做成的糖果屋出现在饥渴难耐的兄妹面前。兄妹没有征得主人的同意,“忍不住飞奔过去,拆下房子忘情地吃了起来”。有人评论,这一情节隐喻了孩子对母亲的残忍掠夺。糖果屋代表着母亲,香甜,柔软,可口,你可以用她对你的爱,向她蛮横无度地索取。如果可以,母亲甚至可以付出自己的血肉之躯。我的一个朋友的妻子,她看自己儿子的眼神狂热而专注,见到一月未见的儿子时,全世界连同阳光空气都是多余的。
孩子有时任性而残忍,这或许是人类想要极力掩饰的丑恶。有一件事,我要向我母亲道歉。妈妈,对不起。我十岁那年,跟随父母去蝴蝶泉旅游。天气炎热,母亲买了三支甜筒冰淇淋,我一支,哥哥一支,她一支。我边走边吃,很快吃完,节俭的母亲是不会再给我买一支的。可我还想吃,我转身走向母亲,一把抢过她手里的半个冰淇淋。我一直记得这个情节,因为内疚,那时馋嘴的我残忍得像个魔鬼。我现在三十三岁,对世界充满了欲望和野心,那时年轻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是什么伟大的蛊惑,麻木了她,让她选择了隐忍与克己?
因为身体的特殊构造让她们天生就有包容的特质?
因为爱?
年轻时的母亲喜欢一条蓝色牛仔裤,我曾陪她去看过好多次,但母亲一直没将它买下。每次,母亲都要比一比、摸一摸,也不好意思总是试,后来,母亲就只是进去看看。或许,很多次母亲路过那家店,都是匆忙走过,然后迅速地瞥一眼,或许,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母亲隔街眺望,仿佛看一场热闹。有一天,牛仔裤被人买走了,挂牛仔裤的地方空了。我想,母亲那时的心也空了,又或者,母亲没有失落,反而骄傲地舒了一口气,她又一次战胜了自己,战胜了引诱她的魔障。魔障消失了。无敌是多么寂寞。
猫陪我去买裤子。恰巧导购员是我教过的女学生,十八岁的女孩,正青春。女孩为我热情地推荐,殷勤地夸赞。她或许只是希望我买裤子,却让猫如临大敌。女孩的热情穿越了火线,抵达了猫的战场。猫溃败了。我能明显地感觉猫情绪一落千丈。女人间天然而古老的敌意,无法帮助猫忽略时间的公正,猫在刷卡付完钱后,竟失神将钱包忘在了柜台上。我将钱包拿在手里,客气地和店员告别。这件事我从未和猫提起,她出于本能而浑然不知。七年一闪而过,现在,我们很少说“我爱你”了,因为我们默默认同了“我爱你”的局限,那三个字像一个狭小的房间。曾经我们是两个人,所以我们说“我爱你”,如今,我们是一个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在一首歌里,互为人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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