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下来,我已经在一家高校的图书馆工作了十四年。十四年,多么漫长的一段日子。而我当初选择去那儿,无非是想有空闲的时间可以看书、写作。其实一开始我去的是国家图书馆,在那里实习了一个多月,工作是帮助别人找论文,没什么意义的一件事。那时我的领导是两个妇人。她们除了说一些风凉话不见干什么事。我记得有一次我正在书库与出纳台之间穿梭不停地拿论文,那些如饥似渴的读者已经排起了长龙——真不知道他们借那些胡言乱语的论文干什么——其中一个领导过来溜达了一圈,然后对我说:“干得不错!活儿就怕干。”说完她就溜走了。我想她准是回到楼上的办公室找别人闲扯去了。
工作一个月之后那两个领导找我谈话,问我的感受:“你觉得咱们部门的工作怎么样?”
“有点儿累。”我说。
后来就是因为这句话我没有留在那里。我知道,她们愿意找一个任劳任怨的人,起码口头上是这样的。
之后我又被推荐给国图的其他部门,我去了,发现那里的情况是这样的:在一间终日不见阳光的大书库里给读者找书。那里阴风阵阵,不一会儿,一个小洞口里就传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随即一辆四轮小车从轨道上滑了出来,里面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某位读者需要的书号。你只需按图索骥,找到那些书,将其重新放入车内,按动电钮,小车就又吱吱呀呀地消失于那幽深的洞口……我到的时候一个小姑娘已经像矿工一样运出好几车书了。她面无表情,为了抵御长年的尘土还穿着蓝大褂、戴着白手套。
参观之后若干领导照例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如实说出了心中的想法,似乎还说了某些读者的坏话。就这样,我顺利被国家图书馆淘汰,变成一个毕业即失业的无业人员。现在想想国图,我还记得那里有一个叫什么“锦”的姑娘,我跟她在食堂吃过几回“素什锦”,以致现在一吃素什锦我就会想起她。她现在已经升官了吧。
之后我蹉跎了一阵,在家看看书、写写日记,偶尔也会和一些朋友出去喝点儿。那时我们大家几乎都没找到工作,个中原因,有的是没合适的,有的是根本找不到。这让我心稍安,反正都没工作,先混着吧。
我和大卓经常见面。他爱喝两口,也整天在家闲得蛋疼。他是学设计的,弄个石膏东削西抹,说是为了参加一个设计大赛。后来大赛结束,他和他的参赛伙伴也掰了。按他的说法,那个伙伴很操蛋,对他使了阴招。我不知道他们的事,但我觉得,没人能和大卓长久共事。因为归根结底,他就是个抠货。当然了,这是后话,我和大卓也早不联系了。
我们平均每礼拜就见上一回。
“干吗呢?”电话里我问。
“待着。”一般这是他的标准答案。
“出来喝点儿?”
“好。”
我们有时一起去吃涮锅,有时是韩国烧烤。那会儿的北京距现在也就十几年,还没有这么多人。
在饭馆里,我和大卓面对面坐好,然后胡扯上半宿,再各自离去。我胡说着自己的文学梦,大卓有时鼓励,有时又不知说什么好,干脆扯起了别的。不过我们倒经常聊得咯咯笑。
现在想来,那时的一切才刚刚开始,就像黎明。
如果当时我就知道我们都将有一份工作,并很有可能干上一辈子,不知还能不能笑出来。
我们歪歪扭扭地从饭馆出来,各自骑上车回家。大卓那辆小“二六”在他庞大的身躯下吱嘎作响,从远处看就像一头大象在骑一头驴。他回家得过一条河。我看到他压迫着自行车,驶上一座高架桥,顷刻间就被若干飞驰而过的汽车甩在了身后。
我和大卓还经常同一个叫李志杰的朋友一块儿玩。他家住得较远,同样无业。我们过去找他都得开车。有一天我开着我那辆破“夏利”拉着他们二人出去吃饭,天已经黑了,汽车奔驰在城市的快速路上。前方有一辆“小面包”,黑着灯,也在开着。
“前面怎么不开灯啊!”我嘲笑道。
“你开了吗?”大卓问我。
这时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车也没开灯。
车内爆发出大笑。我旋动转钮,汽车随即就像睁开了眼睛一样,那辆破“夏利”有如一个点亮的盒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多,之后我们都陆续有了工作。大卓去了一家体育用品公司给他们设计球鞋。有一阵北京许多老头老太太脚上的鞋都是他设计的,乡镇企业水平,俗不可耐。李志杰去了某国企坐办公室,据他自己说,要多无聊有多无聊。而我则找到那家高校图书馆。
我能去那儿得力于当时的馆长。他看了我的简历,又读了我的自荐信,最后在其力排众议的坚持下我最终脱颖而出。后来得知,这位馆长原来也是位文学青年。
那段时间为了工作我经常往那所学校跑,最后一次是春天的一个上午。馆长刚刚开完人事处的会,审核了我的档案,来到外面找到我。
“你成绩怎么那么差……”他说,脸上的表情就像突然发现自己买亏了一件东西。
“是啊……大学时没好好上课。”我回。
此时正是下课时间,满校园里全是人。我们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彼此站立,似乎都在为我的过去忧心忡忡。
“没事,”馆长最终坚定地说,“我要了!”
“以后好好干。”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补充了一句。
就这样,我来到这家高校图书馆。来了之后才知道,这里像我这样的毕业生很少。大部分都是那所学校里教师的老婆。教师从外地调到这里,他们的老婆就被塞了进来。不过这儿还算适合我,确实有大把的空闲时间可以看书、写作。只是有时候有点儿烦。比如两个妇女打起来了,原因是另一个妇女从中挑拨离间。或是我从一个妇女口中听到另一个妇女背后说了我的闲言碎语。等等。
工作三年以后,我想调个岗位。我原来在书库,负责借还书,现在想调到阅览室,因为那里更加清闲。
我找到馆长,说了这个想法。他说:“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因为那儿清静啊。”我说。
馆长看了看我,然后说:“好吧,你把职称评了我就给你调。”
我没想到他这么痛快,有点儿喜出望外。
“好的,没问题!”
接下来,我用了一个星期剽窃了一篇论文。我还报名参加了英语和计算机的考试。计算机考试的内容是制作网站,我做了一个。
一切顺利完成后,我再次找到馆长。
“再等等好不好?”他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对我说。
“您不是说评完职称就调吗?”我说。
“可是现在没有位置。”
一时间我竟不知说什么好。
“佟佟啊,”馆长接着说,“有些坎儿还是要自己迈。你不能全指望别人。我当年插队的时候……”
他给我讲了一些自己上山下乡的经历,但我已全不在听。
从他办公室出来,我越想越气,最终给他发去一条短信:
“不论如何,我觉得自己受骗了!”
没想到这条短信几乎让馆长气得跳起来。他回了一条长篇大论,将我臭骂了一顿。里面提到一些“不懂事”“好心当成驴肝肺”之类。之后好久我们都彼此不再联系。
这期间大卓还在给老头老太太设计球鞋,他因成绩不错还升了职;李志杰则辞掉了国企的工作移民加拿大。他的离去让我有些意外。我问他为何移民,他说,自己最受不了那种奉迎和虚假的氛围,故萌生了去意。我问他去那边做什么,他说,先上学,然后再看。
而我自己,这些年来始终耗在图书馆。度过一个一个的假期,迎来一个一个的开学。
记得一年暑假结束,我重新来到馆里。一个妇女正上二楼,她扭过脖子瞧见了我。那眼神冷冰冰的。我也瞥了她一眼,赶紧扭过头去,迅速走开了。我知道,她不是我们部门的,听说经常被她那二婚的教授丈夫打,下班后偷偷地跑到图书馆抹眼泪。更详细的情况我也懒得知道。希望她就当没看见我吧。
上楼,来到我所在的书库,妇女同事们已经围成一圈聊得正欢。她们分享了暑期各自的出行,一小圈人中不时会爆发出一阵高调的欢笑声。我跟她们打了招呼,有点儿皮笑肉不笑,然后就溜进书架的深处找个座位坐下。
这只是我们开学之前的报到日,再过一两天就正式开学了。我坐在那里,四周是空空的桌椅板凳,以及厚重高大的书架。这里十分隐蔽,远处还能听到那圈人的欢声笑语。渐渐地,声音消失了,我想她们是转场了,又分头串到其他屋将刚才的那番话重新分享一遍……
几年以后,馆长退休了。
这也难怪,他招我进来的时候已经五十多岁。离开之前我请他吃了顿饭。馆长年轻时曾在山西插队,所以那天我们特意去了一家山西菜馆。
我点了香酥鸭,最后馆长还要了一大碗面。
席间,馆长说自己插队之前就把能找到的世界名著都读过了。他还说,自己深爱着文学。
最后我们都喝多了,说话大着舌头。
他问我:“你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我也问他:“退休之后您有什么打算?”
后来又说到我曾经找他调岗位的事。
馆长说:“我不是骗你。就是想让你把职称评了。你知不知道,评和不评差不少钱呢?”
我说:“我知道。”
“你就像我年轻时一样,”他看着我接着说,“不爱钱,不当官。但是你条件都够,为什么不去评?”
我苦笑了一下。
“你们这些独生子女啊,”他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
一时间我们都有些沉默。我看看老馆长,他的相貌跟我刚到馆里时几乎差不多。胖胖的身材,和善的面容。偶尔严肃时又带着几分官威。可是他就要退休了。
从饭馆出来,老实说,我心里有点儿难过。
接替馆长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名叫韩诚。
他是位博士,幼年时曾在家乡插水稻,后来考到了北京。
韩诚先是作为副手协助了馆长一年,那时我经常看到他跟在馆长身后楼上楼下地转。一年后,馆长退休,韩诚上任。他上任后做了几件事。一,调整了会议室的位置,原来开会时我们是朝北面向馆长,现在他跑到了对面,于是我们不得不朝南面对他。二,重新布置了馆长办公室,后来又干脆搬了出去。三,图书馆各处大玻璃上贴的防撞条也被他更换了新的字体。不得不说,他的种种做法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好像他在有意擦去老馆长留下的一切痕迹。结果,第二年夏天北京普降暴雨,图书馆漏得像水帘洞一样,差点塌了。校长亲自视察,然后看着那废墟一样的屋顶对其破口大骂。我当时觉得很遗憾,图书馆要是真塌了该多好。
有一次我有什么事过去找他,聊了两句之后他就拿出自己早年在校办工厂设计的电路图,一张一张指给我看。果然十分复杂。他原先是校办工厂的厂长,在其一番革新后工厂就倒闭了。
看着那一张张的图纸,我只得说:“嗯……这个……不错。哇……好复杂啊……”
韩诚走路腰板儿挺得笔直,甩开两条腿,于是他就像站在传送带上一样平稳地滑向各处。他自我感觉一向不错,只是碰到别人提起老馆长时,他的脸才会红一阵白一阵。在他看来,老馆长领导下的我们也全都不学无术。所以,他开始热衷给馆员做培训。每礼拜召集一次会议,从外面请来某某专家讲这讲那。有时的题目是云技术的应用,有时是科技论文写作,还有一次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位西南少数民族,据说参加过央视的选秀——教大家唱歌。他在前面侃侃而谈,动不动还来上两嗓子。
这样的会开过几次后,来人渐少。有一天又要开会,我干脆给他发去短信:“馆长,下午我要照顾孩子,您知道的,现在养个小孩儿有多难。我就不过去开会了。说心里话,我也很难过……”信息发过去之后那边一片沉默。
要知道,我儿子在幼儿园,哪儿用得着我照顾。
记得有一次,一个学生跑到韩诚办公室告状,说是书库的老师没到闭馆时间就下班,害得他无法借书。韩诚找来当事人赵老师责问此事。老赵说:“这不可能。”
“那位学生可是个博士,”韩诚说,“博士能撒谎吗?”
“博士就不能撒谎啦?!”老赵简直莫名其妙。
老赵最终找来当天的电脑记录,那上面明确写着几点几分关闭的系统,甚至在下班之后他还借出过一本书。书是小说家佟琦写的短篇小说集《长不大》,文艺出版社出版,售价39.9元。
“他不是在撒谎吗?!”老赵说。
“……那这人肯定不是我们农村的!”韩诚回,“我们农村出来的人绝不会这样!”
还有一次,书库的管灯坏了,工人过来修,修好之后梯子迟迟没有撤走,老赵又过去找他。
“这事我知道了。”韩诚说。
几天之后,梯子还在那儿,老赵又去了。
“这么高的梯子,要是倒了砸着人谁负责?”他问。
“我负责!”说着韩诚一下从办公桌后的椅子上站起来,“你别以为你是前任馆长的老人就可以在我面前吆五喝六。你别忘了,你连本科都不是!”
“我抽你!”说着老赵就过去薅住他的脖领子。
“你这是要干什么?!”韩诚后仰,挣脱了他的手,老赵绕过桌子想再抓住他,他移动了几步,转了出来,然后就蹿出办公室,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你别跑!我今天非抽你不可!”老赵追了出来。
老赵五十几岁的人,工人编制,没什么学历,不服韩诚久矣,曾多次向我表示,早就想抽他。
这时正好保安路过,赶紧上去拉架。老赵骂了一通,再看韩诚,已经跑远了。
据说这件事之后韩诚还单独给保安开了个会,会上他只强调了一点:以后如遇这种突发事件,作为图书馆的保安,一定要挺身而出……
又是几年过去了。
一些图书馆的老人陆续退休。老赵也退了。韩诚开始把学校里和他有关系的一些人的亲属安排进来。后来又来了几个应届研究生。
这些研究生里有一个叫陈峰,每次开会,他总是目光热切地看着韩诚,不时频频点头;韩诚也笑眯眯地看着他。
陈锋负责图书馆的网络,我是在一次会上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时他刚来不久。我们要填表,一位老师正在发,他就接过来,一张一张递到我们手中。
“您就是佟老师吧?”他把表递给我说。
我说是。但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是陈锋,您好!”说着他跟我握了一下手。
“你好。”
陈峰工作积极,馆里任何地方的网络出现问题他都会随叫随到。有一年暑假,暴雨如注,他所在的服务器机房又漏了。那绝对是韩诚的疏忽之处,几年来他都把目光集中在上次漏雨的几个点,每年修了又修,没想到这回机房漏了。那里有一屋子的服务器,终日嗡嗡作响,如果被水冲了损失何止百万。谁想,当天夜里陈锋正在机房玩电脑,发现后及时通报给了韩诚,学校连夜抢修,总算没酿成大祸。
“陈锋立功了!”韩诚在之后的一次会上说。
众人啧啧称赞,我看到陈锋笑容满面。
陈峰在图书馆的微信群里也十分活跃,经常和几个人与韩诚相互呼应。
韩诚发个文章,陈峰必然点赞。有一次韩诚又发了个什么,陈峰再次跳出来,跟上个欢呼雀跃的表情包。不知为什么,那天其他人都没动静,一天过去了,群里依然是韩诚和陈峰两个人一上一下,在整个群里示众。
那个欢呼雀跃的表情包,经过一天的时间,兴奋的劲头丝毫未减。看上去有些怪异。
有一次,我有事过去找韩诚签字,一会儿陈峰也来了。他手里拿着几张表,看样子也是来签字。见到韩诚时他脸上现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见我的事还没办完,他简直走也不是等也不是,眼珠很快晃动了两圈,最终原地站在了我后面。
“你先坐吧。”韩诚对他说。
陈峰来到沙发旁,腰刚弯下去又马上直起来。
“我还是站着等吧。”他说。
我走出韩诚办公室的时候他终于挪动了脚步,走到韩诚跟前。
“韩馆长,上次您交给我的事情是这样的……”
如此,几年下来韩诚身边开始聚集了若干人。
这些人执行着他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比如九月份开学,图书馆的大门上必然拉起横幅:“欢迎新同学!”六月份则换成:“图书馆与毕业生心连心!”
我想校领导从图书馆门口经过的时候一定会觉得此处生龙活虎,蓬勃向上。
此时的韩诚,他的腰板儿挺得更直了,双腿的甩动也更加自如,就像站在传送带上一样比原先还要迅速地滑到各处。
每次开会,他就大谈“我们”最近又干了什么。
“‘我们’今年一共请了六位专家过来给大家上课,你们猜花了多少钱?……”
他目光炯炯地扫向大家,于是我们就静等着他抖一个包袱。
“一分钱没花!”
当然,那些课我一个没去。我只是每天早早就来,那时除了墩地、倒垃圾的保洁没有一个人。中午也早早去吃饭,吃完饭回到办公室正好中午闭馆下班,那些妇女和新生力量保证碰不到我。微信的群里我从不发言,有时甚至一条不看直接删了……
就在这一年的暑假,李志杰从加拿大回来了。
他一走十几年,这一次我们才重新建立起联系。当然得聚聚。席间我们谈到了大卓,谈到了我们以前一起开车,骂完前面的车没开车灯后发现自己也没开。我们哈哈大笑。他问我大卓怎么样。我说好久没联系了,似乎也结了婚。我看到李志杰比从前壮了不少,胳膊跟腿一样粗。他说自己天天健身。我问他在那边干什么。他答,原先在一家公司上班,现在靠给咱们国人办移民,从中收取佣金。我看到他确实很忙,跟我聊天的时候不时低下头回着微信。他那手机也一直连着充电宝,以防没电。
当晚我们各自散去,临走之前李志杰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要想移我帮你也办了。”
我说:“好。”
几天以后,我就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和李志杰开始微信频繁。我问这问那,从社会福利到孩子的教育,从拿到永久居留权到正式入籍。李志杰逐一回答我的问题,有时还一连发来好几个链接,详细介绍那边的方方面面。
我说:“我会认真考虑的。”
我开始跟老婆商量。向她展望了那边的生活。我说:“我自己先过去,待满三年就能入籍,到时再回来,等孩子上到六年级,咱们再全家一起走。”
“那你的工作呢?”她问。
“不干了。”
“那你回来就没有工作了。”
“再找吧。”
“咱们要一起走呢?”
“也可以。”
“加拿大的小学能学什么?”
“英语。剪纸。”
“没别的了?”
“只有英语、剪纸。”
“那你儿子在北京学的这些东西就全放弃了?钢琴、书法,等等,全放弃了?”
“我们只一起过去三年,之后回来接着学吧。”
“他回来还能接着上小学吗?”
“走时在学校办休学就可以。”
“回来要是跟不上呢?”
“那就靠你在那边给他补课了。对了!咱们去个法语学校,能学法语!”
“我给他补课,你干什么?”
“看书,写作。”
“那和你现在有什么区别?你现在上班不也干这个吗?”
“起码我不用上班了。”
“……”
“或者你带儿子两人去,”我说,“反正你不用工作,我还留在北京,上班挣钱。”
“你又能上班了?”
“至少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了点儿希望,有了点儿改变。”
“我和儿子跑到加拿大待三年,然后再回来?”
“反正你儿子以后也得留学。而且,还能学法语。”
“你放心我们孤儿寡母的去?”
“放心。”
“我想想吧。”
第二天早晨,我老婆洗完了澡,告诉我她想好了。
“我们一家人绝不能分开!”她说。
“那我要跟着去就只能辞掉工作了。”我回。
“你好好想想,”老婆说,“最终你还得回来,咱们父母的年纪越来越大,回来之后你没工作,咱们怎么生活?”
我无言以对。
“这么说吧,你必须有足够多的钱,或是你能在加拿大有个工作,那样我们才能跟你去。”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所有方案中,只有他们母子先过去最合适,但是具体地想一想,三年的时间,确实漫长。
这时,卧室里传来孩子的声音。他醒了。我走过去,见孩子趴在床上,头枕着一只胳膊。他的嘴由于被胳膊硌着噘了起来。
“早上好!”我说。
他眨了两下眼睛,看到是我又闭上了。
“不跟爸爸问好啊?”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儿沙哑,就像是经过了一番长途跋涉才回来。
儿子没理我,假装打起了呼噜。
我俯下身,亲了他一下……
最终,我给李志杰发去微信,说:“我再想想吧,你的名额可以先给别人。”
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也好。”
我记得那天晚上老婆心情不错,问我吃什么。我说:“随便吧。”
“烤串你吃吗?”她问。
“好。”
她拿起手机一通点,半个小时之后各种串就摆了一桌子。
“你看看,还是咱们中国方便!”她一边递给我餐具一边说。
我给自己开了一瓶红酒,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我叫孩子过来吃饭。他正在玩玩具,叫了几遍就跟没听见一样。
“你到底吃不吃!”我吼了一嗓子。
老婆在一旁微微愣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孩子最终过来,但仍然是心不在焉的。他没去座位上,而是直接扑到了我身上。
“去,坐好。”我又喝了一杯,说。
“不,我就和你腻味!”他在我身上蹭着,一会儿又爬到了我腿上。
“你还吃不吃!”我一把推开他,“让你吃饭说几遍了!”
我胡噜了一把他的脑袋,“我说的话你听过吗!每次都跟你废话!”
一说到此处我就更加来气,站起来,上去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他坐到地上,眼含泪花儿。
我瞪着他,又抬头看了老婆一眼,她也在瞪着我。
我继续喝了一杯。
老婆静静地把孩子扶起,轻轻地说:“走。”她带他回了卧室,我听到一声生硬的关门声。
我吃了个烤馒头片,又拿起一串鱿鱼,没烤熟,腥的,只吃了一口就扔了。
卧室的门响,他们母子再次出来。来到沙发旁,老婆小声对孩子说:“你老实坐着。”然后她转身走开,从冰箱里拿出剩饭,点火坐锅热了起来。我歪过头,看到孩子胆怯地看了我一眼,我又扭回头去。
老婆热完饭菜,盛了两碗,然后回来和孩子一起默默地吃了。他们不时小声地交流几句:
“好吃吗?”
“好吃……”
我依旧只是喝我的酒,又吃了几串烤串。
他们吃完,老婆把碗筷放进水池,带着孩子进屋了。一桌子的烤串,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他们那屋静悄悄的。
我又喝了一杯酒,看着桌上横七竖八的扦子,以及那些还有点儿热乎气的剩了好多的烤串。
我觉得有点儿晕了,于是推开杯子,站起来,回到另一间卧室,倒头睡下。
我和我老婆一连两天没说一句话。
离暑假结束开学的时间越来越近,那两天我整日地躺在床上。
最终,我去石家庄找一位老朋友。是自己坐火车独自去的。候车大厅满目疮痍,排队进站时一些人肆意地插到我前面。一个多小时之后,我到了。晚上跟老友一边喝酒一边说我要移民而不得的事。就像对我老婆一样,我同样向他展示了一番在那边生活的情景。虽然这些已经毫无意义。我还告诉他我和老婆无声地大吵了一架,现在几乎是离家出走的。他劝了我几句,但并没有明确表态。
“你告诉我,”他最后说,“你移民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你自己?”
我灌了一大口红酒,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为我自己。”
当晚我们先吃了炒菜,喝了两瓶红酒,没醉,然后又来到一家烤串店继续喝啤酒。我希望自己能大醉一场,但怎么也不醉。我怀疑这两家店都卖的假酒。
但后来据朋友说,回到住处后没用一分钟我就睡着了,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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