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人总是每月的第一个周末来,有时是周六,有时是周日,但至早超不过周六早上十点,至晚迟不过周日晚上九点十分。他总一个人来,默默地排号,等座,洗头,剪发,有时修胡髭,有时不修。来时总拿着一本消遣用的书或杂志,有时是侦探小说,有时是财经或体育类杂志。
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头顶的文身。那文身是一张脸,第一次替他剪发时,看见头顶上的那脸,蓦然冲我笑,感觉心里有某根神经一下子被挑断了。那脸是一帧异常年轻的少年人的正脸,既不是什么明星球星也并非哪号值得镌刻的宗教或者政治人物,着着实实是一张普通的,眉目清秀的少年人的面容。
没有多少对话,我默默地替他用推子推出形态有致的平头,用梳子梳理齐整。并在四周鬓角涂上剃须膏,细致地将胡髭修理一遍。最后打水,洗脸,擦头,用吹风筒吹出应有的形态。
当然,最重要的是,理完发,洗好脸,完了后将那文在头顶的少年的脸抛诸脑后。
那以后,男人每次来,都点名要我理。即便是排号,也愿意擎着杂志,边看边等,仿佛是在咖啡馆候客,极其安然,郑重其事。男人个头不高,从褪下黑呢大衣后白衬衫西裤紧裹的样子看来,身材算是相当壮硕的。入春后天气渐渐暖和了些,近几次见他也是穿着薄夹克衫就来了。然而神态和气色仍是一成不变的沉默。
我有时记得他的脸,有时只记得他头顶上的脸。两张脸同时记得的时候很少,毕竟,那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脸。大概见过他的“第二张脸”的人,这理发店里唯有我,每次来他才指名点我的吧。
说起来,这家理发店开了将近二十个年头,头一个主人也就是我先前的老板阿野,是个十足十的爵士乐爱好者,在店里一面墙上摆放着数额不小的老唱片,剪发时用老式音响漫不经心地听着,一绺一绺头发掉落磨花地板,仿佛溅起圆润小号的金色音符。
一年前,我就是在那样的状况下继承阿野这家店的。我是阿野的学徒,先前在济南的一家美容美发学校毕业后,来到了阿野店里试工。阿野有个怪癖,剪发的时候不中意同顾客聊天,只生生地放着欲断又连的低音量音乐,边剪发边沉浸在音乐的遐思中。就他这一点,爱闲聊的客人受不了,来过几次之后觉得闷,往往改弦易辙去了其他地方,留下的老主顾几乎跟阿野兴致相投,基本上都是沉闷、老气之人。阿野看中我的,是同他一致一样的那一点,话不多,只顾埋头剪发,手艺上呢,又大体继承阿野那种朴实低调的风格。
最后他决定转了铺子告老还乡时,选了我。由于长年剪发,阿野的肩椎劳损得厉害,医生说,再做下去,肩椎怕是要出问题。“也够了,”阿野最后和我说,“剪发差不多四十年。从十八岁干起,一年不多,一年不少。”“技艺这东西,没有力气到底使不上来。头发我也剪够了,余生只需好好听爵士乐便可。”阿野拍了拍我的肩,走时只带走了成扎的唱片,并留下一个银行账号,嘱咐我将每月的店租打到这个账上便可。
阿野走后,我把空空如也的爵士乐唱片墙摆上自己喜爱的古典乐唱片和书,并托人从之前念书的美容美发学校推荐了一名毕业生,要求是沉默寡言手艺好。那之后,我把店门口的花坛夯实筑高,沿墙种了一圈爬山虎,窗帘也换成自己喜好的淡蓝绿色,唯独招牌和镜子依旧沿袭二十年前的模样。
男人是阿野走后那年九月来光顾的。因为理发时阿野没怎么和客人搭讪过,我也基本上不了解这附近的顾客情况,大部分时间只管低头理发听音乐。即便是遇到像他这样在头顶刺人脸的人,也并不以为然地一任剪下去。
他这次来是周六晚上十点四十。由于晚,这个点基本上没什么客人,学徒也打发他下了班,理发店基本上处于半打烊状态。我在里屋边看球赛边喝啤酒,时不时地觑一眼店门口光景。
“剪头。”拉开玻璃门时门框上的招财猫门铃发出亲切的“欢迎光临”。男人几乎是低着头进来的,这次他手上并没擎杂志或夹着书本一类的东西,径直在理发椅上坐下,仰脸闭目遐思。
我把球赛音量调到店内能听到的程度,又吃了一枚薄荷糖清除酒气,方才洗干净手来到他旁边。当我替他围上围布时,他突然睁眼从镜子里看我:“能放一下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吗?”
“呃?”我看着镜子里的他,一张几乎不带表情的脸,说不上冷漠,但很沉峻。
我默默地关了电视,打开音响,找出这张“皇帝协奏曲”,塞进了CD入口。先前我常放这张唱片,若有顾客记得,也不足为奇。
洗好手,打开理发箱开始剪发。熟悉的头颅的形状,熟悉的惯常的剪法。很快地,我忘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存在,只操纵电动推子,专注于他的发梢、发际线和后颈的起伏。也许我剪得过于专注了,赫然抬头时发现他正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里的我看。
“你活儿干得不错。”他开口,声音有些索然,并不包含什么实际上的语气,“之前总在家剪头发,曾有好几个上门服务理发师,剪得这么干脆的你是第一个。”
“谢谢。”我说。
“并非个人在剪发这件事上有什么挑剔,只是在我个人,喜欢干脆利落地剪发。”
我点点头,边思考边剪下去,大约能够微微理解他所说的“干脆”的含意。
由于时间晚了,又不会再有什么客人,因此我得以一板一眼地配合着音乐剪下去。
“不过你干的活儿真是让人可心。纵然我认为头发这东西不具备过分考究的价值,也必须使其归之于合适的形态,付诸与之相衬的尊严。同样是剪发,也有理解力的问题。如果对对方的性格、心情理解不恰当,想必剪不出与之相衬的发式。”男人看着镜子,说话的时候脖颈纹丝不动。
剪得差不多,我稍退一步,审视观望这个男人的头型。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头顶的文身,那个微笑的少年仿佛半闭着眼,在刚刚修葺的细密的毛发中耽于某种沉思。——那个少年好像很满意的样子。注视半晌,觉得没有什么瑕疵,便用毛巾拍打脖颈,轻扫粘在脖子上的碎发。
“可以的话,能上门一趟吗?费用不是问题。”男人起身时,从衬衫口袋掏出一枚名片。
白色的名片简洁至极,只有缩写为MK的名字和一串电话号码。姓名、地址、职务,一概无。
我用手指夹着名片思忖半晌。不知为何,愈简单的名片愈能感到它的分量。
“来的话,打这个电话即可。我会派人来店里接你。”
既未摇头,也未点头。我只默默地拉开抽屉,将找好的零钞递到他手里。
阿野离开后这一年,客人多少有些变化。这种变化说不上有多明显,只隐约地存在某种不确切的过渡。就手艺来说,时下流行的发型样式我都应付得来,焗染烫也有相当在手的功夫,然由于个人喜好的问题,客户只限定在相对不那么时髦的一批人里。这一点,同阿野在时其实差不多。只不过,我同阿野本人所坚持的老式风格相比,或多或少掺杂了类似个人自由的东西在里头。即便一个海军式平头,我多少也会依据客人当日的心情来决定剪发的走线。
这一点,大概那个叫MK的男人看出来了吧。
理发店开在小巷深处,原先是阿野舅舅的房子。阿野舅舅年纪轻轻时便在离这里四十里开外的普渡寺出了家,出家后房子留给了唯一的外甥阿野。住了一段时间后,阿野在平房临街一角开了门面,竖了招牌,置办全套的理发工具,三十八岁的阿野终于拥有了自己的理发店。那时候,舅舅已荣升为普渡寺住持。逢年过节,阿野拎着一大包干果甜点到寺庙拜谒舅舅并替庙里二十多位僧人挨个理发。我跟着阿野去过几次,回想起来,替僧人们剃发是我从事过最为简洁的理发方式了。
因为是舅舅留下的房子,阿野反倒想不出理发店叫什么名字合适,就老老实实地叫阿野理发店吧。阿野将铺子转让给我后,店名我也没打算改,一来因为觉得可以纪念师父,二来我本人也中意这个名字。叫着它,仿佛阿野还在店里的样子。
前些天,店门口的榕树上,有鸟筑了巢。也不知道是什么鸟,只听得啾啾的声响,时不时从日光寥落的树荫中传来,听得人怪自在的。剪发累了,我就到店门口乘着树荫抽烟,偶尔也喝咖啡看份报纸。徒弟细辉有时候也出来同我聊天抽烟,这使我有点发蒙。——时日深久,我会变成阿野,细辉又会变成我的吗?那天细辉从唱片架上的杂物盒里发现白色名片,问我MK是谁。我说好像是个客人,不过好久没来了,可以的话,替我把名片丢掉吧。
名片塞在那里,总觉得似乎该给那号码打过去。不经意丢掉的话,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那人送我名片快两个月后,理发店电话终究响了。
那天下着雨。是那种深沉得听不到任何声音的细雨。细雨喑哑了鸟鸣。黄昏的光线因为涣漫的雨雾的缘故,让人不怎么打得起心思。电话是细辉接的,说是找我。我拿起冷涩的听筒,那一头传来男人沉厚的嗓音。
“能过来替我理个发吗?来接你。”
我犹豫着,想说眼下其实有点忙。但这终究不是好的借口,稍许踌躇,我说好的。电话那头顿了顿:“十五分后,来接你。”
收拾工具箱时,细辉问我是谁。我说出门替人理发,去去就来。怪答非所问的。我将剪刀用绒布仔细拭擦,推子和刮刀也换了新的刀片。思忖半晌,我在工具箱的附侧口袋塞进那张“皇帝协奏曲”。他们进来时,在店门口合拢了伞,门口鞋垫上蹭了蹭雨水和泥浆,毕恭毕敬地说:“请上车。”
这是两个男人,均穿着稍有些廉价的黑西装,一个戴白手套,另一个染黄头发,怎么看,都不像是中意来光顾这等理发店之人。
白手套给我撑着伞,我拎了工具箱,出门时我嘱细辉,没事的话可以早点打烊回家。细辉点点头,犹有疑问地目送我们离去。走出巷口时看到一辆加长的黑色林肯,犹如风雨中虔诚守候的故人。
车倒是好车。
白手套进了驾驶室,黄头发替我开了门。坐进过于冗长的车体里,仿佛季节又倒退回去一些时日,春日的温煦不复存在。车里冷浸浸的,黄头发关门悄声无息。颀长的车子在细雨黄昏中驶出巷子,一声不吭地融入下班时分的车水马龙。
以为很近,因为来时只用了十五分钟。岂料路途漫长得让人诚惶诚恐。若是早去早回,我大概也来不及有何遐想,偏偏车身子狭长,路途又远,白手套和黄头发神情肃整如送葬青年。
⊙ 亨利·马蒂斯 作品5
想到什么都不说似乎也不太好,我将将问出了一句:“这是去哪里?”
“去了就知道。”黄头发的语气恭谦有礼,答复却甚是傲慢。
可能是由于细雨的缘故,我并不感觉车在开,反而像无声滑行的潜水艇。车窗外热闹的车流为车内平添了某种寂然。车子缓缓驶过跨海大桥,沿着高低山路起伏跌沓。到目的地时天色已然全黑。
不知为何,海的这一头夜色黑得出奇。车子驶进一座偌大的院子,隐隐的三层小楼的昏黄窗灯让我多少得以窥见这所别墅的侧影。
没有路灯。我只拎着工具箱,跟着白手套黄头发进了别墅,沿着楼梯径直走上二楼。穿过横亘着巨大真皮沙发和半人多高的屏风,在露台上我看到了那个男人。混搅着星光和窗灯的他的侧影看起来似乎凝固了许久。
“先生。”白手套说道,“带来了。”
有一刹那,让人疑心白手套的话音被吞没在浓郁的夜色中。
“很好。”那个叫先生的男人回话时,我们四人之间的空间已经接近真空好久。他转过身来,还是那张脸,只是头发由于过度生长而让脸显得有些失真。“就在这里,可好?”男人彬彬有礼的语气同白手套如出一辙。
我不置可否。看着白手套(眼下他已褪下手套)和黄头发从楼下端来了理发椅、镜子、立式台灯和小型搁架,俨然一套齐备豪华的露天理发台。
露台很宽阔,就这栋别墅的大小来说,这个露台阔得有些离奇,仿佛竭力往海那段伸出去的什么触角。我就着淡然的海风沉思了一小会儿了,开始往搁架上掏工具。“有‘皇帝协奏曲’,需要吗?”
仿佛在问要不要来根烟。
男人点点头,示意白手套从我手中接过那张CD。
音响设置在大厅,浑厚的钢琴和管弦乐队交织的声响,如梦似幻地涤荡在露台。以海和天空为背景的理发对我来说尚属首次,然而由于理发台准备充分设备精良,理发人选——我对眼下这个男人的头和头发也相当熟稔,所以实际上进行起来相当得心应手。
男人无话,我亦无语。作为得心应手的理发伙伴,我们似乎在星空与海风中达成了某种默契。前后各一的两盏立式台灯亮得恰到好处,我屏息静气地用推子从脖颈往更深处推去,一瞬间我似有推子直达那人肺腑深处的错觉。
当然,我错得离谱。
按规定的程序理完发,我拿起一面镜子照亮男人的后脑颅。这枚镜里的后脑颅连同文在头顶的少年面容映在对面的镜像中,显得真挚、淳朴、栩栩动人。男人稍微仰了仰头,让后脑勺更全面地出现在镜中,他从面前镜子深沉地凝视后镜中自己头顶上的脸,稍许,方才摆正头,示意我撤去镜子。
我收起镜子,并用绒布擦拭刮刀和剪子。音乐还没有停,就着远处细弱的涛声来听,贝多芬显得异常辽远。
“在乐曲结束之前,你还可以喝点什么。”
我要了白兰地。
男人起身后,轻佻但并不过分地扬了扬头颅,随即像刚才那样,若有所思地站在栏杆边,面对大海。
理发台撤去之后,白手套端来托盘,盘上放着一杯白兰地,高脚杯下压着张支票。支票边角被海风刮得四下扇动。
“要不了这么多。”我饮啜着白兰地,注视着男人与月色,思忖着这雨后的月色与理发酬金之间的现实边界。
“嚯。乐曲结束后,就可以送你回去了。”男人好像对这曲子了然于心。
也许这是该收下的。不知何故,我觉得收下这张支票比拒绝要好。将支票揣进兜后,我默默呷了一口酒,白兰地味道芬芳,香气也甚为得宜。从我这个角度看去,文在男人头顶的少年人,在暗夜砌成的微光里隐约呈现出一种无可抵挡的醉人华年。
那真是一张少年脸呵。此时我对自身的理发技艺产生了某种奇异的自我质疑。
乐曲结束后,白手套将CD从唱机取出,装入封套后递到我手里。我抬起头看他,这个表情肃整的青年人脸上现出“请回”两字。
走至楼下时,我转身仰看那露台。月色中的露台相当壮阔,男人的身影并不在露台那一端,只有露台上种植的小型乔木轻微晃动的巨大影子。
“如果下雨,会在哪里剪发?”我问了个相当冷的问题。
“会等雨停。”这回黄头发倒是客客气气回答了我。
回去后,差不多十点。魆黑的理发店紧闭大门,细辉自是回去了,连门口的理发招牌灯也一并熄黑,只等半爿月光冷冷地映在窗台和“阿野理发店”的“野”字上面。
我多少有些讶然。平常日日在店里待着,夜里镇守在店里,这幅场景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好像是上一回,同阿野到几十里外的阿舅寺里去,同寺里的和尚理发那次,那时的夜晚,有现在这么黑。
拎着理发箱,在附近转了一圈。不知哪户人家传来《神雕侠侣》的主题曲,隔着巷子听来有些冷。
回店后,我顺手锁了门,理发招牌灯也没再开,放下箱子径直上了二楼。更衣,洗澡,蓦然想起自己还未吃晚饭,便从冰箱里拿出中午吃剩的虾仁炒饭,放进微波炉热了来吃。
说来也怪,边看电视边吃饭时,我脑海里总浮现那张少年脸,究竟名片上写的MK是那男人呢,还是文在那男人头上的少年呢?猛然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临睡前,我给阿野写了张明信片,照例是“日日甚好,万物安然”这话,想着,又顺手在明信片上用圆珠笔涂上那张脸。只因那脸在心里,局促得紧。
明信片是第二天细辉给寄的。一月一信,这是我同阿野约好了的,见明信片如见店。我想阿野至少也惦挂这店,有时他寄来腊肉野味,味道好,挂在后门的屋檐。我时不时取下拈来切片,配酒,酒喝得好了,就给他寄去明信片。
那一日,我接到阿野电话:“明信片收到了。那男孩是谁?”
我懵然半晌,方才答道:“随手画的。没谁,不认识。”
“噢,不要再画了。”他说。
这是自我去海边别墅给男人剪发的第十六天。阿野的说法有点怪,莫非他给MK也理过发?想来可能性也有,但不大。
总之,阿野的一番说法,使我把那事忘得差不多。
白手套和黄头发月月来,来时并不预约,只拿了牌号呆然地站立门口,一个望风景,一个看报,只等我把手头顾客忙完,便径直将我“请”上车去。我不太中意这种做法,又想不出更为得体的婉拒的理由。白手套和黄头发固是拿了牌号的,也在认真排队——排法固然是别扭,毕竟按了规矩行事,也不好多说,只依次剪完,便收拾什物拿上理发箱去了。
一次去,那个男人嘱咐我不必再带CD,说完他示意白手套。白手套走进厅里,拿出一张新的唱片,放入音响。钢琴和管弦乐队交相辉映,激起厅堂连带露台的空气更深邃的回响。这是“皇帝协奏曲”的另一套版本,我边听边往搁架上摆放理发什物。熟悉的曲子陌生的演绎,让我对眼前这个男人的头颅以及发梢,更迭了新的认知。
夏天结束时,我已去了海边别墅上门理发四五次。除此之外,理发店的生意同平日并无两样。天气好时,又没有客人的话,我便同细辉坐在店前的榕树下喝啤酒聊天——夏天是啤酒,春秋是咖啡。有时我会漫然侵入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对这街头巷尾的居民的头颅发梢之熟悉,怕是超过了其本人。作为理发师,固然是不怎么中意同人聊天,对顾客职业生活几乎可说是一无所知——可是事实往往如此,愈同人交谈得少,就愈对其头发了解得深。
“老师,”一次,细辉突然同我讲,“那人来过。”
“谁?”
“不晓得,他的头发里……”
“唔?”
“头发里有人,一男孩,长得很像你的画。”
“唔?”
“记得吗,你让我帮你寄过一张明信片,上面那男孩,一模一样。”
我不清楚理发师是否属于眼光敏锐之人,否则随手画画这种事,何以可以将具体的人解释得这般到位。我问细辉那“头发里有人”之人是谁,细辉摇了摇头,“没有具体跟他攀谈,是个瘦高个儿,喉结很深,剪的是普通的那种背头发型。”
“一个人来?”
“通常一个人来。”
“忘了他吧。”我想起阿野的话。
“唔,”细辉说,“不过他总来,一个多月两个月,来一次。”
我再未答话,只生生地灌了口啤酒,见头顶树隙间有摇曳的蓝天,又蓝,又远,又远,又蓝。
我大概是得了某种癔症,自细辉说他也瞥见头发里的少年以来,自己也便疑心又将在谁的头顶发梢碰到那少年,以至于剪发时小心翼翼,拨开一绺绺头发,想看一下。老的,少的,中年人,妇人,还有吵吵闹闹的小学生、中学生,逐个剪过去,终究是没遇到。还好。
细辉所说的那个瘦高个儿的到来,是自那次聊天两个月后的事情,连细叶榕的叶梢都快没入深秋的季节。这天下午,细辉去了洗涤用品批发市场,采购一些洗头膏和染发剂。我兀自在店里,扫地,擦镜子,收拾什物,顺道连剃刀和剪子也逐个拭擦过去。音乐很轻,我放的是肖邦的钢琴曲。
瘦高个儿来时兜着手,进门问我细辉在吗。我没有在意,只低头拭刀,答了一句他不在,并说:“剪发吗?我也可以。”
瘦高个儿遂安安静静坐下来,坐的是细辉那号理发椅。
“剪什么?”
“老样子。”
“老样子?明白了。”
给瘦高个儿披上围布时,我细心瞅看他的头型,头发质地。这是剪发的第一步骤。瘦高个儿头发梳得齐整,稍稍隆起的前额发梢往后梳去,没有用定型水,头发干净齐整黝黑,然而稍稍粗劣了些。
用梳子拨开他头发时,我一下子瞥见了那张少年脸。因着熟练的缘故,我没有迟疑。只照旧老练地分拨,梳理,检查,并细心地用夹子撇开一侧头发,捋起一绺顺顺当当地剪下去。
是同一个少年的脸。我心里想。因为潜藏在浓密密的发梢下,我也只是边剪边窥视到那面容。隐约的眼、隐约的鼻、隐约的下颌和无法完全确认的神情,许是不同人不同头型的缘故,少年的面容虽然与记忆中那人的一致,然而又有全然不同又极其相似的神情。
剪发时我嘘了一口气。
“怎么了?”瘦高个儿突然开口问道。
我冲着镜子里的他笑笑,摇摇头。
他瞥一眼镜里抓着头发的我,说:“我这头发啊,差不多二十年了,没变过发型咧。”
“是嘛。这款发型,蛮经典的。”我不怎么会聊天,但一贯擅长截住客人聊天的话头。这一次,因为文在他头顶的少年面容的缘故,我没能截住。
“准确来说,是十四岁那年,十四岁那年我哥带我整了这个背头。他说这头好看,神气,时髦,有周润发的气势。”
“唔。”
“我想吧,人这一生,运势这东西多少是受发型影响的。留了这头二十年,我算是搞懂了这其间的关系。发型弄得太好不行,太差当然也说不过去,马马虎虎,与身份地位什么的相得益彰就完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好像也是那么回事。”
“我说呗,你们理发师,摸过成百上千人的脑袋,这方面的道理当然在行。喂,”瘦高个儿一下子斜过头来,搞得我差点剪错了方向,“有件事想问问,问也不要紧的?”
“什么事?”
“中意我头上这刺青吧?”
“不错。”
“小时候我哥找画工给我刺的。起初以为刺的是个麒麟,完工后才知道是这。为什么不晓得,据他说这个比麒麟更能佑护我。实际上能不能佑护不晓得,总而言之一年年地在我头上存活着。很多时候我基本上忘了他的存在,毕竟我是有浓密头发的人,且能用镜子照那地方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略微顿了顿,“你见过这人吗?”
“谁?”
“我头顶这个。”
“怎么这么问?”
“我去过很多理发店,都说没见过。但是那次问细辉,他说不晓得,不过他说可以问问你。”
“唔。是吗?”我说,“莫不是真有此人不成?”
“噢,不是吗?”瘦高个接着说,“这人断然不可能是臆造出来的,一眉一眼那么真切,每次看,都像同我对话。”
“确实有点。”我默默然剪下去,这一次,我修出了几近完美的弧线。
“实在太活灵活现了,我头上的这孩子。刻在我头顶时,我还像他那么大。你知道,我梦见他好多好多次。”
“什么样的梦?”
“很久很久了,从他在我头上开始,就会有梦。有时我也并不梦见他,但多数时候梦里他会来。他好像介于我的亲人和恋人之间的一个角色,不可能说清楚的,因为他总在我梦境的边缘。既不参与我的人生,当然这是指梦里人生,也不完全从我人生里消失。总是若隐若现,每次我想要跑过去同他说话,这孩子一溜烟地跑了。说来也怪,从我十几岁梦见他起,我已经三十多岁了,他还像从前那个样子。”
“呃,”我说,“毕竟他在你头顶上,样子没变过。”
“所以,知道一些情况的话,请告诉我。”瘦高个儿突然噌一下扭过头,说。
“小心点,先生。”我说,“毕竟还在剪发。”
“嗯。”瘦高个儿转过头去,盯住对面镜子里的我。
“不是可以把头剃光嘛,这样子这孩子不就露了出来?”我不紧不慢地说。
“那不成,刺这图案时,我哥说过,得像女人守护自己的私处那样守护他的存在。”
“是吗?你哥呢?”
“死了。在牢里和人打架,被人用铁条刺死了。”
“唔。”我说。
“是那时候,那时候我才想到要找头顶上这人的。”
我拿了把扫帚,仔细清扫着方才剪下的头发。瘦高个倚在门框上,双手抱在前胸,默然看我。修剪一新的他,除了头发,身上其他地方仍呈颓然之势。
“喝咖啡吗?”扫完地,洗好手,我见瘦高个儿仍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嗯,好。”
煮咖啡的当儿,瘦高个儿在店里的藤椅上坐下来,搓着手。咖啡壶“咻咻”地发出水汽升腾时的馨香。我给他斟了咖啡,又给自己倒上。
“谢谢。”瘦高个儿端起咖啡,“对了,叫我纳虎便好了。”
我点点头,凝视着纳虎梳得端正的鲈鱼似的头,那里面藏着一个孩子,我黯然想到。作为理发师,我不怎么同顾客做一般性的交往,像眼下喝咖啡聊天的机会少之甚少。可是那孩子,我打心眼儿里认为眼下同我交往的是那个孩子。
“都像是一种病了。”纳虎姿势熟练地点起根烟,“每次剪发,我都相当的惶恐。你想不到吧,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来的,我也搞不清。只知道对理发师甚为挑剔,不瞒你说,挑剔程度堪比病人找医生。”
我沉默不语,一下子想起每个月接我上门理发的MK先生。
“细辉这伙计剪头发简单,利落,又不怎么多话,让他打理我这脑袋,自是相当的放心。当然,你也不赖。”
“谢谢。”我淡然一笑,“欢迎常来。”
那个叫纳虎的男人离开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揣想文在他头上的那个少年。与文在MK头上的那个少年相比,文在他头上的少年显得更为年幼一些。是的,年幼了那么一丁点。尽管是细微的差别,但那样的脸一旦没入眼帘后,实在是难以忘怀。
说实话,我很注意不让自己和纳虎有什么更深入的交往,许是出于先前阿野的提点,许是纯粹下意识地保持距离罢了。但人和人之间,往往有时候由于某种命运节点而不可避免地交会,总觉得我手持的剪刀也好,剃刀也好,无端端地能够误入那地方——那是别人心下无可遣怀的私密之处。
就像纳虎死去的哥哥所说,是需要像女人守护自己的私处那样守护的一种存在。
那天傍晚,纳虎一个人来。店里我和细辉都闲着,纳虎坐上我那张理发椅,说,老样子。我放下手里读着的小说,起身替纳虎围上围布,细心拾掇梳子、剪子、剃刀和吹风筒。
距上次他来剪发,不过一个半月。这个时节天凉得很快,日头一收,便感到暮色四合下的暗寂冷意。我让细辉把镜前灯和侧灯打开,方才细察看他的头发。
白手套和黄头发就是那时候来的,从镜中看去,穿黑西服的这两人真实得不像理发小店的一部分。他们走得愈近,理发小店就愈像是孤岛般,漂浮得愈远。
门一拉开,招财猫门铃发出亲切有致的“欢迎光临”,并裹挟着秋日沁人的凉意袭来,我并未转头,只自顾自专注打理眼下客人的头发。“您好。”听得身后细辉同白手套和黄头发打招呼的声音。两人并未回答,只听白手套径直问道:“还等几人?”“就这,一人。”细辉的回复过后,是漫长的铅一般的沉默。
换剪子当儿,我顺手拧开了旁边搁物架上的收音机。沙沙作响的古典电台,浮荡着袅娜的烟一般的小提琴协奏曲。
静下去剪发当儿,其他人是可以不理睬的。
纳虎没怎么开腔,许是有旁人在场的缘故,他兀自半眯着眼,听任我拨弄他的头。
白手套的手机响了,是诺基亚惯常的手机铃声。“喂,是,好的。”白手套讲完电话,凑近我,“七点钟出发,没问题吧?”
我看了看镜子里对面墙上挂钟,点点头。
可能是来电铃声打乱店内空气平衡的关系,白手套凑近我之后又站回原地,一时间我变得有些手拙,隐约觉得纳虎头发里那少年看着我,在说:“没关系吧?没关系吧?”
待我渐次恢复左右手平衡时,纳虎的头发已剪出了八九分样式,只差吹头发打理造型了。我叫细辉过来:“替这位客人把头发吹一吹,我先去忙。”说话间,我往纳虎背上拍了拍。“再会。”我说。
镜子里纳虎巴巴地瞅了我一眼,他的眼神没有特别的意味,只睁开半眯缝的眼睛,表示接受的样子。
擦了擦剪子和剃刀,一并装入理发箱,我洗了手,转过身来,说:“好了。”
白手套和黄头发交换了一下眼神,转而用极其留神而仔细的目光审视着我的动作和眼神。他们看得有些久,以至于让我觉得自身失去了平衡,仿佛我身上有哪里不被认可和接受的部分,被他们用目光一点一点地剔除出来。
“请。”几秒钟之后,黄头发把“请”字咬得简洁有力,那是一个惯常的,出于他口中的彬彬有礼之词。
拉开玻璃门时我扭身看了看正在吹造型的细辉,纳虎和细辉的身影交叠在镜中,白手套和黄头发的身影也不可避免地出现在这两人旁边,这究竟是否就是所谓的命运的节点,那时的我,并没有多想。
还像之前几次那样,只是宽大的露台,因着凉夜和飒飒海风的关系,显得过于荒诞。冷倒是不冷,却是凉。连提前摆在夜空下的理发台,都显得过分寂凉。开了灯,灯光之外的地方已经找不到边界感,仿佛露台的其余部分是海和夜空的一部分,并不属于这所房子。
MK尚未到来。我站在离理发台两米远的灯光边缘等他——作为理发师,是不习惯坐那个理发椅的位置的,就好比医生不中意在手术台休息一个意思。我站得稍远,默然倾听涛声。
四下无人,白手套和黄头发将我领到露台后,说了声“稍等”,便杳无声息地离去。正值晚饭时间,却不觉得饿,与其说不觉得饿,不如说身体意欲已然退后,只剩下各种感官浮蔓在星空月色之下。
有那么一瞬,我自是觉着自己是和那少年独处的。从先前一位少年处出来,转而踏上另一少年的领土。海风噗噗地吹着,搅着露台两旁的一人多高的盆栽植物的叶子。愈往远看,黑得愈厉害,那爿海浑然捉摸不透,除了偶然遗漏的细小星光,只得深海蓝色的混沌。注视得累了,我便低下头去,楼下是一方半弧形的游泳池,粼粼的灯光稀释着池水的暗黑和幽蓝,看上去既狡黠,又迷人。等待MK的时间里,我的目光便在暗夜的海和游泳池之间往复逡巡。
等待MK是常有的事,但这一次,也实在是太久。我深呼吸一口气,转动脖子,咔咔作响的颈部关节使我的涣漫的思绪稍稍聚拢起来。这位寄存于两个男人头顶的少年人究竟是谁?回想起第一次见纳虎时他说过的有关少年的梦境,愈想愈觉奇崛。
MK不知何时到了来,无声无息地在我身畔站了好一会儿。
“这海啊,一到冬天哗然作响。”
我转过头,见MK抱臂看我,脸上一贯的无甚表情。
“不知是风声,还是涛声。冬天一来,凄厉得紧。”
“海不都是这样吗?”我说。
“可不,和人的头发一样,都有脾性嘛。”
“唔。”准备理发之前,我将那海又看了一遍。
MK的头发长得快,是那种恣肆的,放任的长法。也许这同头发主人性情生活习惯无不相关。每次来,我都会颇为认真地查看一番,再开始下剪。
坐在理发椅上的MK,轻闭着目,任我处理他头上桀骜的乱发。一个多月没修剪,作为平头来说,已经开始往不确切的地方生长。我用梳子按着发际仔细梳理,将叉出边缘的乱发拢到合适的位置,方才拿出剪刀,开始修剪。
剪刀经过他头顶的少年脸时,我的右手稍稍迟疑片刻。他头顶的少年的脸,同几个小时前所见的纳虎头顶的那张脸,几无分别。怎么看,都像耽染着淡淡的笑意。可是,我终究嘘了口气。
“哎,怎么?”MK问道。
我不该叹气的。什么时候我都该保持平静,对着他头顶这张脸有所感触不是称职的理发师该有的表示。“对不起。没什么。”我定神道。
“哎,继续。”
我仍是修得细致,仿佛为了弥补方才叹气的失误,我精准地、一丝不苟地在那上面移动电推子。
“今天理了几人了?”他突然问。吱吱作响的电推子衬得他的问话很是干燥。
“仨。”
“不多嘛。”
“是有点少。包括这,四。”
“呵,是嘛。”他的笑声有点嘶哑,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笑。不明所以的,缄默的笑。
我移动电推子的手几欲停下来,终究还是稳稳当当地移动下去。
“对了,”他又说,“你知道的嘛,我这个头啊,始终是不大方便给人看的地方。”
我未作声。
“你知道先前的理发师去了哪儿吗?”
我摇摇头,看着镜子里的他。
“喏,那里。”他稍抬起下颌,面无表情地指向远处魆黑的海。
“或许成了人鱼理发师。”我说。
“可不,一到冬天就哗然作响,吵着要上岸来。”他说着闭上目,稍稍抽动了鼻翼。
收拾停当后,我从白手套托盘上接过支票和红酒。因为没有音乐,我不知何时才算了结。我拢靠着栏杆,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酒,海风突兀地从身后侵袭,一阵又一阵。MK颇为绅士地掸干净身上的碎发,又正了正衣领,回过头来对我说:“谢谢。”
“不客气。”我说。
目送着MK离去的背影,我看得见他头顶的少年,囚徒式的不自在的笑脸,一个劲儿地朝我这边绽放。那人和这人,都同样拥有一个心灵吧。我蓦然想到这一点,再一抬头看,MK早已消失在门廊后。
返程的路上,我在后座上一言不发地紧盯白手套的后脑勺。四下闭合的车体全然阻隔了盘山路上的海,和海风。我被一股无辜的倦意所裹挟,总算觉得饿了——这种饿,是方才支绌紧张体力过后的排山倒海的饿。我深深地闭目,一任自己被这股饥饿所侵占。
回到理发店,吃了细辉给我预留的外卖披萨,喝了两罐啤酒,遂把店交给细辉,自己返身上楼,洗澡之后倒头沉沉睡去。
那之后,我过了相当平静的一段时日。照例每天打揽顾客,闲时喝咖啡听唱片,忙的时候固然也有,但兀自挥动剪子不紧不慢按次第理发即可。阿野寄过来从山里打来的野猪肉,沉沉地晾挂在后门,想一想都觉得甚是滋味。细辉同巷口幼稚园的声乐老师谈了恋爱,隔三岔五不时请假,我也乐得批允。自那次剪发,纳虎那家伙也有两个多月没再来过,头发已经相当长了吧,兴许是找到了其他合适的理发师?我既忧心他贸然前来理发,又暗自希冀他能贯如往常般过来。这般矛盾的,不确切的愿望,或许正是事物的两面性。
然而纳虎终究未有再来,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月月准时到来的白手套和黄头发。自那次同MK理发后,白手套和黄头发也未有再来。当纳虎和MK连着三四个月不再出现时,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你知道先前的理发师去了哪儿吗?我这个头啊,始终是不大方便给人看的地方。”最后一次同MK理发时他所说的话,在我心头阵阵回响。
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正因为什么事也没有,才让人觉得忧心吧。
我提笔给阿野写明信片,又是“日日甚好,万物安然”,抚慰我,也抚慰阿野。我在电话里问阿野最近打了什么野味,明信片是否有收到?
“明信片?”阿野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我告诉他上上周给他寄了明信片。
“自上次你画了那个男孩,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明信片了。”阿野说。
他这么一说,我沉默了。
“有什么事吗?”阿野又问。
“没有,挺好的。”我说。
秋天正式结束的时候,我收到了拆迁办的通知书。沉沉的戳着钢印的公文,事务性地道出了这间房屋拆迁的缘由、时间、补偿和其他补充条款。怎么看,都像一则与我无关的新闻简报。
然而,那是事实。
我给阿野挂去电话,话筒里传出空寂的信号音。
一次,两次,三次。
打通阿野电话是一个星期后的下午。
“是吗,”阿野在电话里轻轻地说,“叫你忘了那张脸,你办不到吗?”
我想,其实我至少没有记起他呀。
阿野嘱我去普渡寺找舅舅。“房主是他,事情弄到这个地步,也许只有庆云法师还能说得上话。”
阿野的舅舅,现在叫作庆云法师。我不太清楚庆云法师是否还记着凡俗里他出家前的这套老房子,即便记得,老法师怕也毫无挂碍吧。
不过,我对这间理发店实在是非常中意,安安静静地为客人剪发,闲暇时听唱片喝小酒,在野鸟出没的榕树下纳凉,一切对我来说都恰到好处的。为了这恰好的好处,我觉得,不妨问一问庆云和尚。
阿野帮我向庆云约了日子,他嘱我带上理发箱:“拆迁办的通知书就不要带了。老舅子不中意看哪门子政府公文,陪他喝喝茶,为和尚们剃个头,就差不多了。”
到了那日,我早早嘱细辉认真看店(还未告诉他拆迁办的事),自己上二楼洗了澡,刮了胡髭,换上一件干净齐整的白衬衫,套上灰夹克,下楼提了箱子,出门前去普渡寺。
我坐上前往郊县的公交车,在秋末初冬萧索的山路上一路摇晃而去。半途有农民、带着婴儿的哺乳妇女、喧闹的小学生和赶集的老太太上车或下车。我总是先注意到他们的头发样式,再顾及其他。在颠簸的通往山上的车子里,我突然想,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再为他人理发吗?默默地,纵情为人们理发的愿望,还能够实现吗?
庆云和尚比想象的要壮实,豁朗得多。几年前和阿野一起来到寺里时,他还是个干干瘦瘦的老头,如今的他,愈老愈矍铄愈朗然,简直像个敦实的老孩子。
庆云大约是知道我来意的,只呵呵地笑着,问我喝茶好吗?
坐了两个多小时乡村大巴,又走了半个小时山路。累倒不累,只嗓子隐隐生烟。我点了点头,专注地看着庆云舀水,煮水,烧水,最后洗杯,泡茶。
“寺里的和尚好像少了很多。”我说。
“是啊,”庆云说,“大概一半吧。这个地方偏僻,有的出家人愿意到更大的寺庙去取经修读。”
“噢。”我噗地吹了口茶,方才慢慢吃下肚。
“我哪,都七八年没出山咯。阿野打电话来,还以为这孩子又闹什么事了。”
我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注视喝光了茶的细白瓷杯。阿野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被他舅舅称作是孩子啊。
“呵,没事就好。”庆云看着我,问,“你,极其中意理发吧?”
我点点头:“怎么看得出来?”
庆云捻了捻胡须——实际上就是几根长短参差的白胡子,说:“因为你呢,实在是打心坎里喜欢作为理发师存在的人,跟阿野这孩子一样,所以容易分辨得很。”
尽管不太明白,我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我答道。
“在我们出家人看来,这是件好事。干好理发这件事,不容易呗。”庆云说着给我斟了茶。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我问。
他眯着眼睛,琢磨似的看着我的表情,半晌不作声。隔了片刻才开口道:“理发箱带来了吧?”
“嗯。”
“先给师父们好好地剃头吧。”
跟着庆云不紧不慢地喝完茶,在斋堂用过午膳,我随着一个小和尚入了后院。
“这,”小和尚指着后院一棵榕树树荫下的空地,“摆这儿。”
放下箱子,随小和尚去客堂搬了两张竹凳,一张用来坐,另一张用来摆家伙。摆式同几年前一模一样。
小和尚抱着手注视了我的理发家什好一会儿,说:“我去喊他们来。”小和尚个头不高,圆滚滚的脑袋配着严肃的眼神,使他看起来虎虎有生气。这孩子,上回来,大概还没出家吧。
小和尚依次喊了七八位师父过来,每位法师来时均是双手合十,说声阿弥陀佛方才开始。在浓密的细叶榕的荫翳下,我沉着气,安安静静地逐一为法师们理发。清寂的树荫,恬淡的理发方式,让我想到了那什么,忘掉了那什么。法师们总在理发的时候持咒,不出声地、安然地数着手里的念珠。
果真我是忘掉了那什么吗?我并不是太明了,只觉得心里某种深邃的东西被缓慢而黯然地拔除,或许那是一直以来困聚在我心中的少年人叆叇的神色、浑然无解的凝聚物。法师们在理发时仿若入定了似的,那是比我沉默不语更为沉寂的沉寂。过去那段日子因为理发而让我透不过气的、不可思议的触感一点点地涣散,在悠长的初冬的温暖下午,为法师们理完发之后,觉得整个人多少变得透彻起来。
“不用完膳再回去吗?”小和尚问我。
“不用了,谢谢,怕赶不上最后一趟公交车。”我说。收拾理发箱时,庆云站在僧房的二楼看我。我冲他挥手,他笑得像个神仙。
终究,阿野理发店还是拆除了。那是自我去普渡寺一个月后的事情。脑海里那少年大概消失了吧。不知为何,我和细辉坐在理发店旧址门前的细叶榕下喝啤酒时,鸟鸣已经归于寂寥了。我想给阿野写明信片,说“日日甚好,万事安然”,也想涂抹上那个少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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