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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 食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7552
⊙ 文 / 陈思安

  我早知道马樾养蛇。养得神神秘秘的,不怎么给人看。跟他走得最近乎那段时间,他喊我去他家吃饭,只在客厅书房里转悠,从不招呼我进卧室。我趁他在厨房鼓捣饭的时候去推卧室门也推不开,锁着的。我就知道他不想让人看。至少不想让我看。本来也没多大点事,但总是推不开,多少让人心里觉得别扭,喉咙里梗着点什么似的,人也像是就这么一点点地走远着了。

  有阵子我总忍不住琢磨这事儿。我估摸着他是怕人觉得他怪,膈应得慌,所以自己玩儿归玩儿,不爱给人看。但他该知道我跟别人不同,没怎么怕过蛇。大学时候春游爬山,宿舍俩大老爷们儿被挂在树枝上的小草蛇吓得吱哇乱叫,我举个小木棒子挑着蛇玩儿了一路,临了要下山了才缠回树枝子上去。人就是这样,你越藏着不给人看,背地里议论得就越厉害。好几个人跟我说过马樾晚上睡觉不搂女人搂着蛇,家里满地爬着蛇不留神就踩一脚之类的话。

  马樾突然喊我去他家,“看看他的蛇玩儿”,我第一反应是这事儿肯定跟蛇没关系。我有三四年没去过他家了,上次一起在外面吃饭也得是快两年前,还是其他同学攒的局。

  他家还是那样,我扫了一圈,新置办了一台空气净化器搁在客厅,进门的鞋架子换了个更大个儿的,其他还跟以前一样,连桌布都没换过。读本科时宿舍里六个人,只有马樾一个是北京本地人,在宿舍住得少,常是自己猫在他家早给他备上的婚房里。在宿舍住得少,跟他亲近的人也就少,能被他叫上去家里打游戏吃饭看片儿的人更少,去一次跟被天子翻了牌子似的。想想上学那时候,每次来他家玩儿我心里都带着些许得意。日后那些个得意慢慢变了味儿,好在没有变得酸臭到没法闻。

  这次唯一让我在意的,是卧室门没有锁,门虚掩着,也不是大开,就一道缝儿。他这房子买得早,户型料很足,书房卧室厨房全朝南,但透过那道缝儿能看见卧室里面并不亮堂,阴暗暗的。寒暄了没十分钟,马樾站起来随手一推卧室门就进去了,我也跟进去。走到门边上,门已经是大开了,我下意识地又推了一把,门把手哐当顶到卧室墙上。

  屋里暗是因为窗帘合着,外一层还有遮光布,就床边上一盏小台灯取亮。一张一米五乘两米的床铺,床头立着一半米高的纯木床头柜,床尾立着一个七八十公分高的灰色海尔小冰箱。屋里其余地方,竖满了大大小小高高矮矮三四十个玻璃箱,整整齐齐码在过头高的铁架子上。最小的玻璃箱有二十公分见方,里面装着的小蛇仔全抻直了也就十来厘米,摆在最上一层。中间大小的玻璃箱有四五十公分见方,盘卷在一起的蛇面积有我家拉面碗碗口那么大,蛇身直径能有四五公分。紧挨着他的床头,有两个最大的玻璃箱,应该算是玻璃柜了,高近一米,长近一米半,柜子里有山石造景,还有青草垫底,水盆大似脸盆。其中一个柜子的角落里盘着一条我小胳膊粗的大黑蛇,另一个柜子的树根造景上缠着一条胀发了似的拐棍样的奶白色蛇。

  “你不要怕,这都是观赏蛇,一点儿毒没有。”马樾坐在床沿,边说边观察我的反应。

  “我怕什么,我长这么大就没怕过这玩意儿。你养的蛇可比我在山上见过的草蛇好看多了嘿,花花绿绿的,头回见。”我在屋子里转了一整圈儿,停在那排尺码最小的玻璃箱前面。“这条真好看哎。”我指着一条通体雪白双眼橙红的小蛇跟马樾说。小白蛇昂着头看我,小脑袋还没我的指尖儿大,身子下面压的木屑都没它白皙。

  马樾从床上站起,走到我身边。“还是你眼神儿好,就喜欢贵的。这叫暴风雪,是玉米蛇品种,小时候很白,再大一点下巴跟肚子会发黄,圈儿里也叫白娘子。”我哦哦着点了点头。原来玩儿这个也有圈儿。“这个,这个,这个,都是玉米蛇,不同的种儿,这叫牛油,这叫炭黑甜甜圈,这叫白化红。”马樾给我一一指点着,我的脑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不断摇晃。“这是王蛇品种,也是比较常见的,叫加州王蛇。王蛇我养得少,最喜欢的就是黑王。”马樾回身指了指他床边那玻璃柜里的大黑蛇,“墨西哥黑王蛇,这条我养了都快六年了。运气好,蜕了几次皮就通体黑了,一丝白不带。每次刚蜕完皮的时候那真是,黑得直反光,锃亮锃亮的。”

  我溜达到黑王身边看了看,这大黑王片片鳞甲都挂着暗彩,黑得匀称、浓厚,鳞甲形状规则、严丝合缝,确实令人称奇。它不理人,不像小蛇那么活泛,懒洋洋地团成一团,眼皮半蒙。总觉着在它前面有些站不住,又折还到那条暴风雪身边。这小白蛇确实招人喜欢,白里透着粉,身段顺溜有光泽,周身透着灵劲。马樾这小子,上来就说我喜欢贵的,怕不是想让我买他的蛇吧。我肚子里掂量起老婆会不会答应让我也养蛇玩玩儿。

  马樾猛地打了个响指:“哟,今儿该喂了,瞧我这记性。”说话间他走到床边上的海尔小冰箱旁边,拉开了冰箱门。冰箱没插电,并不是为了制冷的。拉开门摆着三排大小不一的塑料盒子,跟平时送外卖装菜的盒子差不多。透过半透明的盒子我已经大概看出来里面是什么了,心下猛一凉。马樾扒拉出其中一只盒子,从冰箱顶盖上捞起一对筷子。他走到暴风雪旁边,右手把塑料盒盖子掰开。盒子里挤挤挨挨地滚着一堆粉红色的小鼠仔,每个都只有我小拇指指头尖那么大,还完全没有长出毛来,看起来也就刚生下不超过一两天。成堆的小鼠仔眼睛都还没睁开,对着空气和身边其他鼠仔踢着腿转着脖子,窝挤在垫底的木屑上。

  “这什么?”一问出口,我倒嫌弃自己贱,一言不发,我又觉得嗓子底直痒痒。

  “乳鼠。幼蛇只能吃得下乳鼠,等长成了才能吃稍大点的。”马樾掂着筷子轻轻拨拉着那些粉红色的乳鼠,选妃似的郑重。挑中一只,两根筷子钳住鼠脖子,由盒子里钳出来。他把盒子放在铁架子上,腾出左手把养暴风雪的玻璃柜的上层柜门抽开,筷子伸进去稍微逗引了一下,卧在木屑上的暴风雪立刻蹿起,一口叼住那只鼠仔,筷子抽出来,柜门合上。暴风雪死死咬住乳鼠的屁股,看起来很用力,乳鼠挣扎的幅度却跟在塑料盒子里时相差无几,但我总觉得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也没什么太大响动,不到寸长的粉红色肉块先是没了屁股,很快没了腰,最后只剩下半只脑袋,眼睛依然没睁开。暴风雪的嘴巴到脖子咧成原先的两倍大,它看着不像是知道什么叫作噎得慌。

  马樾又掂起筷子拨拉着盒子里剩下的乳鼠,仍是选妃般郑重。

  “你先喂着,我嘬根烟。”我走回到客厅里,马樾没说什么,还在拨拉着他的鼠仔。我仰在沙发上,努力每口气把烟吸进肺底最深的地方,尽量不去想那条大黑王平时吃的都是什么。咽了三根烟,马樾从卧室出来了,走到门边上,把门带好,关死在身后。

  他仰倒在我左手边的沙发上,从茶几上捏起根中南海,点八的。我早就不抽中南海了。我看着他点烟,吸,吐,再吸,再吐,再吸,等他开口。

  “想求你个事儿来着。”

  “别说求,说事儿。”

  “我想开个爬宠馆,还缺点钱,想找个人合伙干。”

  “爬宠馆?”

  “卖爬行类宠物,主要就蛇吧,可能再弄点蜥蜴蜘蛛什么的。”

  “怎么就想起我来了,我都不会养这个。”

  “我身边就你能有这个闲钱。我掂量着,你也能理解我这事儿。就想找你了。”

  前一句我信。后一句,搁上学时候听了,心里一定美翻了,现在只肯信一半。

  “缺多少?”

  “十来个。看装修程度,说不太死。最多二十打住。”

  “平时谁看店啊,雇人成本也不小,得找专门会伺候这个的吧。”

  马樾扫了我一眼,又点起一根。“我那活儿不想干了。我自个儿看店。”

  我心又一凉。他把自己在检察院的工作称为“那活儿”。

  “你爸妈知道了能干?”

  “干不干的能怎么着。我这么大个人了。”

  “给点时间我琢磨一下,”我看他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失落,跟选鼠仔喂蛇时候一样平静,“主要得跟杨冉合计一下,这一结婚,好些事不是自己就做主。”

  “当然,当然,你们商量。”说到这句他倒笑了,不知是想到了我怕老婆,还是想到了我老婆,“别为难,成不成都行。不成我再问别人。”

  一条蛇一般每周要进食一次。一年就是五十二次。人工养殖的观赏蛇,小型蛇种平均寿命在三到六年不等,中型蛇五到十二年。取个中间值再偏低,就算五年。五十二乘以五,二百六十次。再乘以三十,七千八百次。晚上我睡不着觉,替马樾算这个数。每五年时间,他要七千八百次从那个小冰箱里掏出塑料盒,打开盖子,选妃似的选出鼠仔,钳出来,喂进蛇嘴里,观察它们无声地吞咽。就我知道的,至少有两个这样的五年,那就是七千八百乘以二,一万五千六百次。就算一把小刀子,戳一万五千六百次,估计也再戳不出血来了。不对,这比方不太恰当。就算弹脑嘣儿,弹一万五千六百次,也觉不出脑袋麻来了。好像还是不太恰当。嗨,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大二大三那两年我得闲时候多,常陪马樾去花鸟鱼虫市场。他每周都奔那边跑,那时我不知道他跑那么勤干吗。老官园市场那时候还在官园桥,坐运通105打四环到二环,不堵车也就花四十来分钟,有时候半小时能到。我们还一起骑自行车去过一回。每次去我都转花了眼,在花花绿绿的鱼群和啾啾不停的鸣虫声里找不到路。十年前不同现在,爬宠还是新鲜少见的玩意儿,市场里卖的基本上都是观赏鱼、鸣虫和鸟,猫狗一般少见,有专门倒腾猫狗的地方,在梨园。这些都是马樾告诉我的。

  一到了花鸟鱼虫市场,马樾就异常话痨。好像学校里能学到的都是扯闲篇儿,没什么正经,所有最值得掌握的知识,都集中在这座花鸟鱼虫市场里头。我特别爱听马樾跟我讲这些。相比起分析法的形式正义与实质正义的冲突与解决,马樾认为分析一只虫子的习性和来历更值得人类习得。正如相比起论述权力制衡理论和制度及其对现代法治的影响,我认为我能为这个世界带来的更好的东西是那些躺在我笔记本里从不拿给人看的诗歌一样。不太一样的,只是马樾能带我来研究他喜欢的虫子,我从不拿出本子来念我写的诗给他听。

  花鸟鱼虫市场不同于菜市场。菜市场里不管是卖菜的还是买菜的,都是南来北往的人,口音各异,纷杂热闹。花鸟鱼虫市场里,则不论是卖家还是买家,基本一水儿的北京本地人,满场子京腔乱飘,不看准了轻易也不开口。北京人打以前就喜欢提笼架鸟,斗虫赏鱼,传到现在这些玩儿跟其他东西差不多,都没了大半。马樾爱往这儿跑,我也跟着看新鲜,并没觉得什么。每次去市场,转着转着我就见不着他的踪影了。又隔个一刻钟半小时的,赶在我要着急了的当口,他就摇摇晃晃地出现了,上衣兜里鼓鼓囊囊揣个铁饭盒。我要看,他肯定不给。现在知道他是买老鼠去了。

  有阵子他撺掇我养对儿独角仙,拉着我在市场里当时唯一一个卖独角仙的店里不停给我讲,这东西有多好养活,喂个果冻都能成,半截香蕉能吃俩礼拜。俩礼拜,那不都搁臭了吗,宿舍人得嫌弃死,我很犹豫。我们都是长在城市里的孩子,独角仙这种东西,我知道在农村一到夏天晚上飞得四处都是。马樾说那跟店里头卖的不一样,店里卖的都是稀有品种。毛象大兜,原产中美洲,体态浑圆,全身金黄,有粗短绒毛,性格温驯但一般命短;长戟大兜,原产拉丁美,胸角极长,且粗壮,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甲虫,浅褐色背壳,角越长越贵;彩虹锹甲,原产澳大利亚,虫如其名,背甲呈彩虹光芒,有金属质感,一种偏绿,还有一种偏红,都颇受追捧。我尤其喜欢那对彩虹锹甲,看得不挪腾脚。也不算贵,百十块钱,后续也不烧钱。来回磨叽了几番,我终究还是没有出手。

  回宿舍马樾跟其他人揶揄我半天,说我娘们儿兮兮地扭捏,买条虫子叽歪那么半天。我不知哪来股劲,顶他说,不是我叽歪你知道吗热衷昆虫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精神问题,这事儿安部公房在《砂女》里面说得很清楚。马樾跟着来劲,还安部公房,再安都安不行房了。

  我爬上宿舍铁床,在床头垒得摇摇欲坠的书堆里翻翻翻,翻出了书来,得我给你念念你听好了:“一个人都成年了,居然还会热衷于采集昆虫这种毫无用处的事情,这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据,足以证明其精神具有缺陷。即使是孩子,如果对采集昆虫表现出非同寻常的癖好,那么这种孩子多半有恋母情结。他们之所以要在绝无逃离可能的虫子尸骸上不住地扎上大头针,实际上就是一种无法得到满足的欲求代偿。至于那种成年之后仍然热衷于此的人,那毫无疑问大都是病状极度加深之故……”马樾坐不住了,蹬我床的铁爬架。我还接着念:“采集昆虫的人,往往都是占有欲极为强烈者,或是极端排他者,或是具有盗窃习性者,或是热衷男色者,这也绝非偶然。而且,这与厌世自杀只有一步之……”遥字还没吐出来,书一把被马樾扯走了。

  他哗啦哗啦地快速翻着书,嘴里念念有词,什么狗屁玩意儿,这安不行房懂个鸡巴毛,养虫子这里头学问大着了。我原想跟他说,这安不行房很懂个鸡巴毛,他本人就酷爱搜集昆虫标本,算大半个专家。但看着马樾涨红脸胡乱翻书的样子我心里很是得意,没有说出口。面对马樾,我的武器总是少得可怜。这些他们从不会看的“乱七八糟”的书是其中一种,见效的场合却少之又少。我还能有什么武器呢。即使最年少气盛理应轻狂的岁数上,我也不曾忤逆过他人的意愿行事说话。沉默地笑着旁观马樾的窘态,已算是我对他最大的反抗。

  那之后,马樾不再主动喊我一起去官园了。

  翻了八百回身,还是睡不着。一闭眼就看见那些翻滚在塑料盒子里的粉红色小肉芽,在空气里徒劳地蹬着手脚。手和脚和小尾巴都分得很开,虽然小得惊人,但手是手脚是脚的,清晰得惊人。杨冉迷迷糊糊地嘟囔,别翻了,摊煎饼呢。我拍了拍她,悄悄爬起来,拎起衣服摸到客厅。临睡前她就表了态。不是大数,也不算小数,投资风险可承受,但肯定不支持。“外人看着你过得不错,就我知道你赚的都是血汗钱,为什么要拿血汗钱去陪他玩儿他的玩意儿。”转头又说,“但我只做我那百分之五十的主。你还是可以做你自己那百分之五十的主。”

  这种话我只能笑着听。杨冉从来看不上马樾。她跟马樾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北京人。从上学时候开始,她一看到我跟马樾一起晃荡就不乐意,总爱说,北京就是让马樾这种北京人搞疲沓的,只能指着我这种外地人再搞蓬勃起来。要那么蓬勃干吗使?种花呢还是炸焦圈呢?她说我就笑着听着,我知道大部分时候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蓬勃是图什么,就是觉得蓬勃着总比塌囊着好。

  我怕客厅聚太多烟气熏进卧室里,裹上羽绒服开着窗抽烟。到了年尾巴上,夜里的风真够清凉。我跟自己较劲一个问题。钱多钱少,赔多赚少,杨冉同不同意,这些我都不较劲。我就较劲一个问题。就这一个问题让我睡不着觉。我是个吃肉的人。这一点毫无疑问,不仅以前吃、现在吃、将来肯定继续吃,吃到再也吃不动为止。而且我还特别爱吃肉,什么肉我都爱吃。我这一辈子吃的肉,显然要比那些蛇吃得多得多得多。它们十年里吃一万五千六百次肉估计都没我一年里涮掉的肉多。那么问题来了。我凭什么认为蛇吃活老鼠这件事儿无法接受?凭什么?难道我吃的那些肉是别人宰的,吃进我肚子里就不必算在我头上了吗?要是人的进食机制跟蛇一样,都是要吞活物的,我还会觉得喂蛇吃活老鼠很残忍吗?我们的生命都是建立在掠夺其他生命的基础上,既然大家基础相同,那细节上的差别有什么意义吗?我掐灭烟,关好窗,脱下羽绒服,摸回卧室床上。我知道我较劲的不是蛇和老鼠,是马樾。这个劲,实在是较不动。

  大四学年刚开始,班导师找我谈话,问我打算考研,还是司考进律所,还是考公务员。我搓着手,说没想好。班导笑,说可以开始想想了。我也笑,这不是路您都给我指点好了吗,好像我也没什么可想的。班导接着笑,学法学可不就这样吗,好选的路也就那么几条。临了我要出门,他还在冲我笑,说,马樾他跟你不一样,你得趁早替自己打算。我回个笑,您说得对,我回去马上好好想想。我一直不太明白的是,有什么好笑的。不挂个笑是不是很多话都说不出口。

  这个学年还没过完,我就听宿舍里人念叨说马樾他家安排了他去检察院。整个大四马樾回宿舍的次数越来越少,很少有人能见着他,被天子翻牌子的机会也没了。再见面时,我正每天泡图书馆准备司考,马樾回宿舍搬他本来就不多的东西。检察院不错啊哥们儿。我不需要努力也可以口气轻松。对不同世界的人,按着他们世界的方式和逻辑去说话,是我的本能,也是我的天赋。不错什么不错,没劲。后来不管何时提起他的工作,马樾从来就这俩字的评价。他胡乱翻拉一通,把所有东西都倒进一只圆筒状的帆布口袋里。四年来他在这个空间里制造的全部垃圾就都在这只袋子里了。他自己扛着圆筒帆布袋,把篮球往我手里一塞,喊我一起去他家。那是我毕业前最后一次去他家。我们买烧鸡豆腐干熏肉肥肠成箱的啤酒扛上楼,不管喝了多少酒,他卧室房间的门还是牢牢地锁着,推不开。

  我睁眼看着浓黑滴蜡的天花板,听着杨冉有规律的轻鼾声。认识马樾十四年,他从未在我眼前喂过一次蛇。直到今天。

  “老官园早拆了,新官园跟紫竹院呢。”马樾坐在副驾,指点我赶紧从二环上下来掉头往动物园方向走。

  “拆了?什么时候拆的?”

  “〇九年就拆了,一些户进了十里河,还一些就搬紫竹院广源那儿了。”马樾口气淡淡的,就是陈述这么个事儿,没什么情绪在里头。我工作的律所在朝阳,住也在朝阳,平时没什么事儿很少往西边儿走,全不知这些变化。有时开车路过官园桥,遇上堵车,我会抻起脖子往东南角瞅,瞅不见什么。原来不是我眼神儿差,是早不在了。

  “转悠了大半年,我就看上眼仨铺面,俩在新官园,一在十里河。十里河那儿环境还是差点意思,租子也便宜不了几个,今儿咱就主要看官园的吧。我最得意那铺面,位置特好,守着把角儿,停车场一上来就路过,客流肯定保证,就空间小点,也就十来方。另外那个地方倒是大,将近三十,但有点靠里,客流是个问题。”说起我们要看的铺面,马樾话密了。我没告诉他,我跟杨冉说自己是出来见甲方的。

  “你是不遇上什么事儿了?工作上……”我眼睛盯着车流,不看他。

  “没啊。”

  “有我能使上劲的地方,肯定不含糊。”

  “还真就没事儿。”

  “我没别意思。就觉着有点突然。”

  “突然吗?”马樾笑了,“可能是有点突然。就突然那么一天,发现自己其实没必要那样。”他故意把每个“突然”都咬得很重,似乎是在提醒我,我说的话有多么可笑。

  “哪样儿?”

  “那样。”

  我不言声。他也不言声。

  “玉米和王蛇一般三年左右就能交配了,一窝能生十来个蛋,以我现在的水平至少能孵出一半儿到百分之八十来。我家养着的有小一半已经进入生育期了,公雌都有。锦蛇、王锦、球蟒这些我养得少,也可以慢慢接触点,扩展一下。”马樾继续描述他未来的生意,我安静地听着。

  他是“突然”发现自己没必要“那样”生活了,才决定把爱好变成生意,还是反过来,因为想把爱好变成下半生的营生,才“突然”决定没必要“那样”了。我想他不会跟我细说。就像即便在我们最熟络的时候,他人生所有重大决定都不会向我通报一样。我跟他到底有多不一样,我心里早知道。不是大学班导师想告诉我的那种不一样,而是些别的。很多我在意的事儿,他并不在意,大概就是这点不一样。反过来也成立。可就这么一点点的不一样,就是天差地别的不一样了。我到底想说什么呢。

  新官园跟我记忆里的老官园,完全是两个地方。没了露天自由市场,所有店铺都窝在阴阴冷冷的大厦地下一层,间间由玻璃房门铝和建材分割得清清楚楚,自然也没了吆喝招呼,人潮涌动。一群人挤在一盆鱼前面指指点点评评论论看得多买得少的景象只存在于印象里,稀稀落落的客人个个显得极客气,背起手看着钢化玻璃箱里头花花绿绿的小鱼小虾。

  “如今虾米也能养着玩儿了嘿。”我背着手,眼镜快要顶到玻璃柜了才能看清那些近乎透明的指甲盖大小的观赏虾。

  “别说玩儿了,门道可多了,不好养,养不好几天就蹬脚翻盖儿。”马樾伸出小拇指戳着玻璃柜,“这全身火红的,极火虾,透明身上有黑纹的,叫虎纹,这浑身透亮绿的,绿晶。还有这,全身瓦蓝,螯大脚长,叫天空蓝魔,这个贵。”

  “你说这要养死了,还能吃吗?”我问马樾。他小拇指不伸回去,直接挪到我快顶到玻璃柜的脑袋上,叭地扣了我一脑崩儿。这一下还挺疼,疼得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马樾自当我是开玩笑,我倒被自己无意识的话吓了一跳。因为想起了事儿。

  独角仙现在也不新鲜了,一圈儿溜达下来有六七家店都在卖。几乎家家都有彩虹锹甲,现在要卖三四百一对儿,长戟大兜上千一只。我举高一只装着公彩虹锹甲的塑料饲养盒,还像二十岁时候一样,看得挪不动脚。

  “你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啊,娘们儿兮兮地扭捏。”话没落定,马樾就抢过去接。我看在他记忆里头,彩虹锹甲就跟娘们儿兮兮挂定在一头了。

  “我高二时候,我老爹上来一股劲,喜欢养热带鱼。弄了特别大一水缸放客厅,得两米多长,比你养大蛇那缸子还大,里面放一水泵,每天突突突的。我对鱼没什么太大兴趣,可每天复习累了看着玩玩儿也不错。有两只比我脸盘儿还大的大盘子鱼,黄底黑条纹,忘了叫什么。有几只红色的,头特别大,比例失调,我记着叫鹦鹉,头长得是有点像鹦鹉,眼睛鼓得都要爆了似的。还有几条,灰底的,尾巴上有一排大黑点儿,黑点儿外面还一圈儿白,跟人眼睛似的。”我边说边转着塑料笼子,观察完彩虹的两只大角,再观察它屁股。

  “我老爹脾气一直很暴,就对那些鱼有耐心,天天下班了回家就对着那缸子鼓捣鼓捣鼓捣,人也变得很安静。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鱼缸空了。一条鱼没有,一滴水没有,马达在缸底瘫着。我问我妈,我妈说养这些破鱼太费电,又费水,马达成天突突突突的,影响我在家自习,没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我说那鱼呢?我妈说,冻了。我说冻了干吗?我妈说,哪天你想吃鱼了就吃了。我说那都是观赏鱼,怎么能吃呢?我妈说,观赏鱼不也是鱼吗?我问我妈,我爸呢?我妈鼻子里一哼气,说跟李叔吃饭去了。我走到厨房,一拉开冷冻柜,就看见那几条灰底带眼睛的鱼,硬挺挺地戳在冷冻柜最外面,里头还有一大堆。我赶紧把门关上了。”我把塑料笼子又转了九十度,观察彩虹的侧翼。

  “我一直不太明白,我家家境不错,肯定是不缺那点水电费。我躺在自己屋里反复想,就得出一个结论,我要是没考上北大,我爸得恨我。就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做题。那些鱼在冰柜里冻了很久,当然不可能真吃了。谁吃得下去呢。那段时间我都不想去厨房。后来鱼也不知道被我妈弄哪儿去了。每次我想养点什么的时候,就想起那几条硬邦邦地插在冰柜里的灰底鱼,尾巴上的眼睛死瞪着我。”我把塑料笼子放回架子上。

  老板说四百五一对儿真的很便宜了,我说贵了。老板说身长快六十了,还能长呢,真不贵。我说贵了,转头走出店去。一走出店门,马樾淡淡地对我说:“那种灰底鱼,叫七星刀。”我笑了笑,叩他脑门一脑崩儿。

  人生的进度条拉过三分之一,最大的长进之一就是能把以前藏着掖着不敢说的话,轻松地说出口。说出来了,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除了不像少年时候那么会疼了,也是因为打心底里觉得除了自己没人会在意这些。早知道是这样,以前那些写满了诗的本子就不丢掉了。说不定现在也会愿意拿出来读给马樾听听。

  马樾看中的这个铺面确实很不错。位置上佳,处在三条主通道交叉口,不管是从停车场上来还是从楼梯口下来,都先得过这道铺面的门。原本的主家应该是卖鱼的,整个空间弥散着一股浓烈的鱼腥气。马樾一手揣兜儿一手在空气里比画,给我介绍哪里是货架,哪里是储柜,哪里是银台,哪里设展台。我看到这个铺面正对面,就是一家爬宠馆,正对着我们这铺面的玻璃柜里,盘卧着一条全身橙黄锃亮,直径有我小腿粗的黄金蟒。黄金蟒盘坐一团,一动不动,肚子鼓起一大块。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们家是整个市场生意最好的爬宠馆,光我就不知给他送了多少钱了。”马樾见我盯着对门店铺,走过来跟我说。

  “这是黄金蟒吧,我跟电视上看过。”

  “嗯,种儿很纯,他喂得也好,少说十几万,只给看不给卖,镇店的。”

  我推他一把:“你小子,非开人对家儿是吧。”

  “也不是故意,赶上了。你知道我。谁要想跟我比一比,我立马主动承认输了。”

  “喂得好,得是喂什么呢?”

  “兔子,荷兰猪,蜥蜴。”

  我不言声。他也不言声。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动物跟人一样,就是比人直截了当多了。”马樾干干地笑了一声,回身继续审视他脑海里的店面概念图。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我让马樾抽根烟等我会儿。我折返回那家独角仙店铺。老板见着我进门就笑了。哥们儿四百你拿走,底价了。成,给我搭点果冻儿,再配一好点的饲养箱。

  车都到家楼下了,我才想起来早上出门时候跟杨冉说的是去见客户。看看后座儿上顶着的饲养箱,我掉了个头,往律所去。到了办公室,先是把饲养箱摆在桌面上。想了想不大合适,又提起来,放在了窗台上。我走到门边儿,抱着胳膊端详了会儿,再拎起来,置在书架子上。就先这样吧。两只彩虹都把自己深深埋在培土里,大概是在适应新环境,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摆了一盆土。提醒保洁阿姨别给我倒了就行。

  毕业后我跟马樾第一次见面是在校友会上。那时距离毕业刚过几个月的时间,我接连过司考,进律所,认师傅,跟案子,感觉像是已经过去了几年。在人群中见到马樾时,恨不得扑过去抱住他。可马樾还是马樾,身子晃晃荡荡的,轻飘得像是随时能起飞,看到我只点点头,我也就按下性子,冲他点点头。作为青嫩滴水的社会新鲜人,校友会的一切在我眼里看起来都是新奇的。聚会地点在南长安街上一家外面连牌子都没有的店里。店西边是中南海,东边是故宫,往北走是景山,往南走是长安街。

  一进门就有个师姐发了个空白胸牌和马克笔给我,叫我把自己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写在胸牌上。我边写边抬头扫视一圈会场,能看到每个人在跟另一个人打招呼前眼睛都先要迅速地刷一下胸牌,心里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我进的律所名头还可以,但毕竟只是家律所而已。会场内的人群早自动以胸牌为基准分出了主次。胸牌上写着国务院、司法部、最高法的,如花蕊般被围绕在最中间;向外展开的层层花瓣是最高检、各级中院检察院、市政府;剩下散散落落的绿叶子是地方各级法检、大律所和大公司法务。我连泥巴都还沾不上边儿,青春的身体尚未褪尽羞耻心,并不想觍着脸向人群里层钻。

  我想着马樾可能在绿叶子那层的边缘流连,但扫了半天并没找到他。又找了一阵儿,发现他正在自助餐台前用手抓冷餐吃。我走过去拍他手背。饿死鬼你托生了,餐具都没摆,就是还不让吃那意思。他翻了个白眼儿,嚼着蹄筋儿的嘴咕哝,没劲。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前胸,发现他在自己胸牌上写着“无业”。这小子。他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蹄筋儿,我看着他,像抓住了游泳圈似的安心。

  在国务院任职的师兄开始发言了,掌声雷动,接着是司法部的师兄,依然掌声雷动,后面还有最高法的师姐以及各级代表,需要做好继续掌声雷动的准备。最高法的师姐话还没讲完,马樾抹了抹嘴,顶了一下我肩膀说,我吃饱了,咱走吧,溜达去景山看银杏儿,该黄了。我愣了,看他的眼神流露出一丝惊恐。不合适吧,人还在说话呢。马樾回看了我一眼,就那一眼,让我记到现在。他没有再问第二遍,摇摇晃晃地穿过安静听师姐讲话的人群,冲大门口走去。掌声再次雷动起来了,我木然地抬起双手跟着鼓掌。马樾的背影一闪就没了。掌声又雷动了几次,我的木然随着青春身体内的羞耻心一同如蜕皮般慢慢退却,巴掌开始一次比一次拍得更用力。所有师兄师姐们讲话完毕,进入正式餐宴,我举着红酒杯穿行在绿叶子花瓣花蕊间,每一遍自我介绍都比前一遍更简洁精辟同时尽量保持幽默感。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如果你跟他们不在一条河里不进一片海里,哪怕是能有属于自己的一道小浅水沟,自然是可以想吃水草就吃水草,想咽河泥就咽河泥。但如果你逃不出这一条河一片海呢,就得明白,万事说到底,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塑料饲养箱安静地悬在书架上,我站定着看了快二十分钟,这盆土都没有动过分毫。三十好几的人了,背着老婆在公司偷偷养两只虫子,真是,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二十出头就想明白了的道理,也走通顺的路,难道这时候尝出不对味儿了吗?不对味儿又打算怎么办呢,把菜倒了重新炒吗?一个备菜都不敢随便改刀的人。

  安置好我的虫子,晚饭前我从律所回家。杨冉也没准备饭,我就接上她出去吃。离家不远的商场里有家海鲜馆子我们常吃。杨冉点了俩菜,然后单子递给我让我再选选。我点了道活章鱼。“怎么想起来吃这个了,从来都不吃。”杨冉瞪着我。“忽然想吃了,就吃吃呗。”我说。

  一盘子切成寸长拼命扭动着的活章鱼端上来,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我以为会是一整只章鱼端上来,而不是已经切好的,心里些许失望。又一想,一整只端上来,客人怕是根本无从下嘴。每小段儿上的章鱼脚吸盘都在竭力地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呼吸般规律地抽动。杨冉嘴里啧啧有声,一把把盘子推到我面前,说她可不吃这玩意儿。我夹起一截章鱼脚,乳白色柔韧的肉段在木筷间小鞭子似的来回抽打,我钳住肉段,丢进嘴里。章鱼脚的吸盘立刻吸附住我的半截舌头、两颗牙齿及上牙膛。我用舌头推了推,吸盘稍微松懈,肉段滚动起来,不知是章鱼身上的黏液,还是我的唾液,让肉段滑腻地在我口中旋转着。我用舌头把它推到左边后槽牙,上下研磨了几次,肉段还在扭动,我只好草草地咽了下去。

  “我知道你不乐意了。不就马樾那事儿吗?”杨冉喝两口海鲜汤,开口说道。

  我又钳起一截章鱼,丢进嘴里。这次比刚才研磨跟咽得都顺畅了许多。我嚼出了口感来。韧。冲。腥。黏。

  “我就不明白了,马樾到底哪点儿好,你就那么喜欢他。上学时候就是,你什么都随着他,随他吃随他穿,连说话语气都随他,我都要怀疑你们俩是一对儿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俩不是一对儿呢?”

  “你给我少来,”杨冉翻了个白眼儿,假睫毛都要翻下来了,“幸亏你们后来走远了,不然就他成天吊儿郎当那样儿,指不定把你带哪条沟去了,你还能有今天?”

  今天怎么了?今天我可以吃虾米,甚至可以吃小鱼了对不对?可今天也有无数个声音在我脑袋里像烟花一样轮番炸开着,告诉我虾米和小鱼比蛇拉的屎还要腥臭难闻。

  我伸出手,招来服务员。“加一盘醉河虾,一份鲜生蚝,要鲜的,刚撬开那种。”

  杨冉在桌子底下伸出脚踹我小腿:“今儿来劲了是吧。”

  以前在杭州陪客户的时候见过他们吃西湖醉虾,讲究醉着黄酒的虾,玻璃盅儿端上来,虾还未醉死,一掀盖子,能扑出桌面来,众人在桌面上捕着吃。我从来看热闹,一次没捕过。北京的馆子还是差点意思,盖子掀开,虾还在抽动,但蹦不出盅子来。我钳住一只抽动得最活泛的,叨进嘴里。虾子翻进后槽牙之前,好像浑身都是刺,四处扎。刺又刺不狠,扎也扎不疼,嚼吧两下子,满嘴只剩下一口渣子似的腥香。

  “我的底线是只能借钱,不能合伙。打借条,按手印儿,最好做公证。可以没利息,两年得还清。”杨冉长呼出一口气,露出了太后恩赐般的表情,等我接茬。我笑着看她,回想我最初爱上她的理由。

  真是没有比蛇更安静、更简单的动物了。我想起下午马樾两手插着兜儿,蹲在黄金蟒的缸子前对我说。什么都省了,连四肢都省了,真他妈简单,多好。他伸手摸着玻璃罩子,里面的蛇兀自盘着,不会搭理他。真他妈希望被这个世界淘汰得再快一点啊。他是跟谁说呢。跟蛇。跟自己。还是跟我。

  鲜生蚝的盘子上摆着四分之一颗切开的柠檬,还有一瓶研磨海盐。蚝肉在自己的壳里微微颤抖着,周身一圈儿黑色的卷边不停地搐振,壳底的汁水随之向上翻涌。我没有挤柠檬,也没有撒盐,直接捧起岩石质感的蚝壳,吸吮着将蚝肉吞下。咸嗒嗒甜滋滋冰沁沁还有些奶油香气的蚝肉滑在我的舌头和牙膛间。

  我没有嚼,一口将它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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