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州
说到负笈远行,我们这里人都离不开京沪杭这个宿命。因为我的故乡温州坐落在浙江的东南一隅,靠近台海,毗邻闽南,所以我们要北上,必须路经杭城。虽然现在是西湖水贵,寸土寸金,可在二十年前,我们只是很朴素地把它当成一个路过的地方。通常是坐了直抵沪上的长途汽车,然后换火车赴京。那时候要坐汽车到沪上,可是万水千山,长途跋涉。运行大巴的是本地公司,所以从车站装载行李开始,到等待最后一个旅客上车,都尽量照顾。送行的家人们早早地把旅人的大包小包送过来了,一件一件往汽车的肚子下面装,直到塞得满满的。什么东西都有,吃穿住行,唯恐落下一件。尤其是吃的,由于深信东南沿海鱼米之乡的物产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好东西,所以从新鲜果蔬到腌制鱼肉,一样不差。汽车下面装不下,就放在车中过道里,摆在卧铺床头塌尾,挂在头顶脚下。出发的除了青壮年,还有妇孺老人,所以熙熙攘攘,好不费时费力。到午后两三点,一切总算装备停当,乘务员总算把车门关上,司机踩下油门,车子出发了。接下来我们的车子,就像一个盲人说书人的戏剧话本,在下午和黄昏和夜晚一路铺展开来。我们也就成了命若琴弦的人,把性命身家都托付给了司机,让他凭一己单薄之力,把我们送向目的地。
当年的这趟旅程,一路上尽是崇山峻岭,尽是九转百折的盘山公路。我因为生在海边平原,虽也背靠山峦,却从来没有在山中生活过。狭窄的道路在急转弯处,全部用青石铺就,以防打滑。即便这样,也经常出事。因为两车相会之处,仅分毫之隔。爬坡时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下坡时更是大气不敢喘一声。有时候好容易到了坡顶高处,大着胆子放眼望去,却突然发现,有汽车翻落在谷底,四脚朝天,孤零零躺在一片丛林灌木里。
这样一路下来,赶上暴雨迷雾,少说也有几处让人揪心畏惧。当时路上会有养路工,多是本地居民,拿着器具,专对事故现场进行临时作业。要是出现天雨路滑,不幸有车翻人亡,这行人便过来,把死者一个个慢慢地拖出来。在青翠欲滴的山上,这一切都在静悄悄地发生。一个本来打算出发的旅人,突然就被永久遣返回来了,并且是以这样暴烈的方式,如此猝不及防。
从下午到晚上,一直到前半夜,我们的车子,就是一个移动的城。车里开着几盏微弱的小电灯,青壮年们聊着政经杂闻,妇女老人们则多忙于照顾小孩。这满满一车的人,几乎全部来自这个被称为“中国犹太人”聚居的东南小城,几乎全部从事商贾经营。除了个别人会在沿途驿站下车,绝大部分要赶到沪上,再转火车奔赴京城。他们在京城,主要聚集于南城,人数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多达十多万之众。他们常年奔波于家乡与京城两地,平常业务往来,自不必说;赶上亲朋好友婚嫁丧病、生子乔迁等,一件都不能落下。老人们虽然垂垂老矣,也得随着青壮年的一家之主背井离乡;小孩们从襁褓开始,就得习惯颠沛流离;妇女们含辛茹苦,更不得怨天尤人。尤其赶上逢年过节,这么多人举家南北搬迁,境况空前。这期间,有千家欢乐,但更多的是万户忧愁。因为要是年头不好,生意匮乏,投资失利,加上官府无为,则更是惨烈。曾听说有因破产变卖房舍田园的,有跳楼轻生喝农药自尽的,有流落他乡沿途乞讨的,有碰上杀身之祸牢狱之灾的,也有找黑社会最终落得一路逃亡的。自古以来的小福大祸,身为血肉之躯,哪一样能脱得了干系?
待这满满一车的人都慢慢消停下来,已是午夜时分。我们的车子好容易到了平川,便要在黑夜中依次穿过村庄和城镇,树林和河流。如若突然间灯火辉煌,便是到了一处城镇;如若灯火阑珊,便又潜入一个村庄。一般情况下车灯也仅能照见五六米之内的事物,要是迷雾轻拢就仅有两三米距离。因此感到这个车子,像是一只被包裹了毛织物的走兽,在地面上呜呜爬行。
午夜时分的这辆长途汽车,让我想到了诗人毕肖普那首《麋鹿》的长诗中所描述的一切。也是满满一车的人,长途跋涉去往一个地方,也是一路上有乘客在絮絮交谈着。他们说及邻人故里,说及新知旧识。说吧说吧,如烟往事,说吧说吧,追悔莫及!如诗中所言:“生老病死,生老病死……”直到乘客们在千里月色下,邂逅了一只巨大的麋鹿:“以君临之势/这只没有鹿角的生物/像一座教堂/高高在上……”也许在毕肖普的诗中,人们邂逅了一种宗教。而当年这辆长途汽车上的人们,却要在世俗生活中,独自去消解所有苦痛。对于由于各种原因,无法拥有信仰的人们来说,他们到底如何解释万物,面对终极问题?这个答案,多少年来,一直是我苦苦追寻的。
因为,二十年后的今天,当年长途汽车上人们奔赴的那个目的地——北京南城,这个存在了近三十的城中城,已被彻底清理了。几代人生活的这个地方,已片瓦无存了。他们中也有一些人,经过原始的积累成就了事业,可是绝大部分人只是蹉跎了岁月,至今仍然两手空空,从一个场所辗转到另一个场所……如果说当年他们被称为“中国犹太人”,今天,一语成谶的是,他们也像犹太人那样,遭受了四处流离的宿命……
而当年载着我们的那辆长途汽车,自从亚洲大陆的东南角出发后,便义无反顾地一心向北。经过十来个小时的颠簸,似乎快要到达上海了。我也终于困了乏了,靠在铺位上,迷糊过去。中间偶尔听到轻微的喇叭声,被小小惊醒,往车窗外一看,四处是沉沉的黑夜,再一看身边的家人,居然不睡觉,一直坐着。而我一会儿又睡过去了,之后做了个梦,梦中明月万丈,照着前川。
据说,梁山伯为同窗祝英台送行,相随十八里才分手。英台对山伯心生爱慕,可是不便直言相告,只好旁敲侧击地试探,无奈山伯痴愚之极,终不能明白英台的一番心意。其实山伯愚顽,据说是他早被观世音刻意摄去了几分魂魄,所以他是直到归家后,才追悔莫及的。我后来才知道,家人为什么一直醒着不睡觉,就是因为路途险恶,担心车子会出什么意外。只可惜我就是那个被摄去魂魄的人,多少年了也不明白这一番苦心,等突然悟到,为时已晚矣。可叹一生过往,看似琐碎无常,实际上恩重如山。
在二十年前,在整整一车颠沛流离的乘客里,我是唯一带了一箱书籍旅行的人,贫穷,敏感,干净,飞蛾扑火般,向着北方那个巨大黝黑的城进发,并且全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杭 州
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原因,总不能酣畅淋漓地谈论杭州。其一,我是浙江人,它作为省城首府,我却一直没有如历朝历代的同乡那样,去好好游历拜谒,因此心有愧疚。求学的年代不幸错过了这个城市,其他的时间则只能在遥远的异地,默默地艳羡它深情的一泓春水,妙曼的花红柳绿。四月清明刚过,京城还是飞沙走石,我便按捺不住急切和喜悦,不停地和身边的同事友人提到杭州。我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描述那春风的骀荡,远山的黛色,柳丝的细软,桃红的羞涩,湖水的倾情,当然还有鸟鸣,还有点心,还有茶叶,还有丝绸,还有还有……所以你要是在四月(残酷的四月,不管是艾略特还是乔叟,他们的鸿篇巨制都首当其冲地提到了四月),在京城遇到我,你必定会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像害了热病那样,时常自言自语。你知道那是一个害了思乡病的人,因为突然堕入爱河,被无边的狂热和神经症状折磨,以至于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但是越是这样,我却离杭州越远。正如你越是堕入爱河,你便越想挣脱。父母可亲,我会很少表达敬意;家人可爱,我会予以伤害;同学亦善,我可能避退三尺。我自造的这个与世隔绝的囚笼,有着无人能解的困苦。正如同样纠结隐世的塞林格,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写道:“我是一个可怕的撒谎者,是你一生所见过的绝无仅有的一个。这很奇怪。比如我正去往商店买杂志,如果刚好有人问我去哪儿,我很可能就说我是去看歌剧……”在多年的流离失所中,我也患上了这样那样的毛病,要么言非所指,要么言不由衷,所以指不定哪天会彻底失语。
我曾无数次经过杭州,但是把它当作目的地的次数,却不多。去过西溪,去过灵隐,如果时间宽绰,便总往有山的地方进发。记得有一年元月,沿着天竺路,沿着连绵的茶园,向上攀到了法云古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绝色的曲桥流水,房舍田园。虽然瓦片上还残留着一抹小雪,但在南国,已是春意盎然,所以梅花怒绽,鸟语啼啭,心想哪怕是世外的人们,也会弃了他们的桃源,来此安居。这样走了一程,突然发现一些衣着制服的青年,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一大片都是一家叫“法云安曼”的高级酒店的辖地。所以这山这水,我便不能享受了。
于是抄近路下山,才知刚好毗邻灵隐。天色已暗,正值元宵,天生一轮圆月,地上也挂了些灯笼,几乎两两难辨。听到了山上的钟鸣,也听到了从山下过来的不绝如缕的市声。突然想到曾听人说过,有些患了绝症的人,按时下流行的做法会搬到寺庙里去租住,已尽临终。当时便想,在灵隐,不知是否也有这样的人,不知他们是如何度过这个明月之夜。
当然说到杭州,怎么可以不说西湖?四月里,倚着湖边的石凳坐着,感到万丈湖水汹涌,似乎就要漫上胸口之时,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很久以前在一本旧书上看到的一张老照片:秋瑾的棺材,正由两个人扛着,经过断桥。
我后来才知道,秋瑾于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初六,于山阴县轩亭口被当街斩首,白衣素裹,身首异处。家人由于担心株连,都逃入深山了,所以无人收尸。后由绍兴同善局草草收殓于城外,再由友人迁葬于西湖西泠桥畔,而后被迫迁葬湘潭,再迁葬长沙,再迁回到西湖原葬墓地,共为十葬。我不知道那张照片中显示的,是第几葬?
上 海
我在十八岁之前,除了幻想,便一无所有。比如,我曾想象沪上,应该是一个光怪陆离、琳琅满目的地方。到后来我见到了这个城,它与我的想象,似乎也相去不远。⊙ 何大草· 西蒙娜·薇依
在密不透风的城市丛林里,在每一个楼宇或仄巷的角落里,都摆满了叫不上名字的小什物,都站立或行走着无数的人,车辆像爬虫一样,高架桥被烈日烤得快要瘫软了……我对城市所有神经质的感想,全都在这里兑现了。我的这些观察,体现了我年轻时的敏感与脆弱,但同时也描出了这座城市的浮世绘。
福州路的书店,陕西南路的老洋房和梧桐树,法租界的小馆,淮海路的霓虹灯光,这些印象似乎一直在蔓延着,直至江风把我送到外滩,那里每一栋百年高楼的石头雕梁,都让人回到一言难尽的殖民时代——当年漂泊在远东海外的各国官民,以及他们留下的种种琐碎的拾物所支撑的盛大幻想。
在国民政府辖治的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在这做梦般的黄金十年里,北京被称为北平,上海则可以被叫作任何一个在当时书中遇到的名字。我想到了鲁迅的亭子间,张爱玲的绫罗绸缎,以及江浙财阀们的你倾我轧。风起云涌的后面,是短暂苦命的安乐奢华。我对整个中国近代史在二十世纪的记忆,除了一九一九年那件大事发生在北京,其余的便全部任性地归纳到这十年期间的沪上。在我为自己一砖一瓦修建的与汉语有关的字典、地图、史略、博物、民俗,以及属于我心灵的“孤独图书馆”里,始终保存着那个时候的各种细节。所以,在我的认知里,似乎所有的老人都要在沪上尽终,如同所有的年轻人都要在此开始生活;所有的骚客都要在沪上逗留,如同所有的政党都要在此经营……
有友人说:“这十年是除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外最好的黄金时期,是最自由的十年。就文学而言,都是极其颓废的,或者是刻薄的,绝没有谀辞应景之文。这十年,经济是发展了,文化中没有主义,政治上是骑墙的,对西方,似乎还没有万恶一词……”而于我,在寻思沪上这一繁华景象之时,自然想到当时各埠开放人员进出频繁的现象,也想到了西方爵士时代予之的种种影响。
在巴黎,始于二十世纪之初的文艺运动,到了二十年代,已经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疯癫人物。庞德及海明威等不吝远渡大洋侨居在此;战后欧洲诸多帝国崩溃,流亡海外的精英人士也大都辗转于此,比如旧俄的知识阶层……
在伦敦,出现了所谓“光彩年华”的一代人物。他们中有刚从战场上撤回的失落青年,也有未能参战而感叹命运不济的富家世子。战后征收的遗产税,使日渐没落的中上阶层雪上加霜。牛津剑桥里的纨绔子弟,本来就剑走偏锋,此时更是在满腔愁绪中放浪形骸。乐不惊人死不休矣,加上媒体推波助澜,造就了史上最早的名人崇拜与花边娱乐等各行各业。但与此同时,青年一代蔑视传统、反抗纲常的做法,也蔚然成风。
在纽约,因为禁酒,反而酗酒成风;汽车工业、电气时代的到来,现场爵士音乐表演,女性解放,哈莱姆文艺复兴,高楼大厦的崛起等,都使夜场生活活色生香。美国的工业革命虽然自内战之后才开始,晚于欧陆近百年,但后来据上并独领风骚。爵士时代培育的反主流传统,则为后来的垮掉一代及嬉皮运动开了先河。
近年纪念五四运动,总有人批评其激进有余改良不足,摈弃甚多继承匮少,殊不知当时新文化运动的将领们,多属于外出考察学成归国的,所以面对苏俄革命、英法浪潮,以及欧美流俗,想要遗世独立而不受影响,不知有多么困难。
在卢沟桥事变之前,沪上的这段安乐繁华,虽然也百般艰难,在我的眼里却像一个人的青少年时光,尽是一番花好月圆,纵使美貌中有瑕疵,也徒添芳华。在我自构的,属于我一人独有的文化史里,论自由,论自然的社会生态,大可相媲于春秋战国,晋魏唐宋了。正如有人把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归类于描写“幸福的”俄罗斯生活的诗歌,我要把我想象中的这沪上十年,归类于“幸福的”时代。“在惯于书写失意与民怨的单调乏味的俄罗斯文学语境下,幸福之人是凤毛麟角的少数。”因此,帕氏的诗歌备受苦刑犯的喜爱。
所以,与我的“孤独图书馆”的其他部分相比,与情节更加离奇气氛更加诡异的其他章节相比,阅读沪上的这部分历史,于我来说,就像金兹堡听到对自己的宣判——不是枪决,而是十年劳改时,几乎抑制不住“幸福的”泪水。她默念着叙事长诗《施密特中尉》中的诗句:“咬住帽子,千万别哭!/涅尔青大道几俄里之外/就是矿井。/苦役,多么美好的恩赐!”
苏 州
我一直喜欢不在场的事物。所以,当我在京城时,总会听到我提起千里之外的姑苏。开始可能是因为不能忘怀一把小扇子,一段小曲子,一个小园子;到后来,则是因为它既有杭城的园林,又有沪上的高楼,可谓是两全其美的停靠之地。去年夏天,投宿在姑苏老城的西门附近。午后细雨刚歇,在高楼上推开向南的窗子,城池尽览无余。清一色的粉墙黛瓦,鳞次栉比。阳光隐藏在低垂的云脚,随着云朵慢慢移动,古旧的城池,也忽明忽暗。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长途旅行的禽鸟,突然瞥见了此城绝美的姿容,顿时心生倦意,有了就此不离的念想。
在我的地图里,一直把姑苏分为老城与新城两块。还好,市政规划也是照这个思路进行。在老城里,珠玉般的园林,散布在砖瓦结构的低矮民居间,两两相得,互为爱慕。虽然园子早已人去楼空,但由于滋养在市井,加上一直有人打理,所以便让人觉得,园子的主人只是出门远行了,若是不日归还,他亲自洒扫应对,便又是庭院生色春夏秋冬了。旧城里的园子,除了那几个最为有名的,里边亭台水榭一草一木,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就是游人不多的小园子,如旧居纪念馆等。有一次在一条宽阔的老街上,看见了一个苏绣馆,进去后,竟然在边上意外地发现了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老宅子,叫琉秀山庄。入门便是一大片湖山假石,看这阵势,像是仿着狮子园造的,气度不凡;两侧是厢房,可全都配了九曲回廊,想来园主是记着颐和园的长廊了;后山也做了楼阁,移步换景的一松一竹,也绝非平常,有着景山的叠石和芍药的姿态。正值盛夏,应是炎热天气,可是园中林木葱郁,光影扶疏,一桥一水,飒飒生凉。对于世间孤苦无助的个人来说,把园子造到这个份上,也算是改天换地的最大努力了。
千百年来,总有人浪迹山水,有人寄情园林,甚至积毁销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我对二者的坚定信念都心存景仰。可是我最最敬慕的则是,同一个人,如何从粗粝山野回到精舍园林,或者从深宅大院回到荒山野岭。当年陶潜留恋“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返”,选择了归田园居,也终于未能从山野回到“心为形役”的园林。而从园林回到山野的倒有那么几位。张岱由于国破家亡,从簪履甘旨、轻暖温柔的王谢之家,到批发入山,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李叔同却是主动为之,从富贵风雅,到入山断食受戒出家,再到临终前手书“悲欣交集”,自有一番无人知晓的心路历程。
你若想知道老城里的人,都靠什么营生,看看内城的门店铺子便可知一二。曲桥深巷里,游客流连的园林景点边上,总有卖扇子字画的,卖绫罗绸缎的,卖沉香茶具的,卖古琴琵琶的。这还不够,有民宿饭馆,也有看戏听曲的场所。先说这看戏听曲,姑苏应是个好地方。吴侬软语的评弹,随街都有,循声寻去便是。有一夜在平江路闲走,突然听到急急的琴声,悲怆的男音女声,驻足一听,原来正在唱《钗头凤》。本不想留步,可是悲剧的力量,还是一下子俘虏了像我这样命运多舛的人。所以就不知不觉落座在游客散尽的河边石凳上,听了大半响,才悻悻离去。
至于城里历代相传的其他行业,几十年来,也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年像红木家具、扇子字画这样的手艺,都是家世传承。一九四九年后,最好的技师都被请到故宫博物院去了,剩下的一些入了国营工艺美术厂。市场经济之后,有年头的东西都翻了身价,别说姑苏城里的老东西,一桌半椅或断纸残章,都跑到京城的古董收藏家家里去了;光是国内的新贵就如过江之鲫,古典家具公司、扇庄、字画装裱店、香库琴行都得赶紧制造新东西,来满足大江南北的需求。一时间,寸木寸金,洛阳纸贵,好不热闹。不过时世造变之快,也常让人措手不及。
那天在内城遇着一个人,说自己父辈就是工艺厂里的技师。计划经济年代,每日埋首描画上百把扇面,累得都直不起腰来。当儿子的看这行业没出息,改开货车去了。不料后来市场火爆,老父便硬是拉上儿子,开了一家扇庄,没想到赶上了金融危机;好容易熬过几年,又遇上反腐,先前的买家,都有进局子或跳楼的,所以目前也是生计维艰。
在文明密集的北半球,如伦敦、纽约、北京,都命中注定似的,一城分为南北东西。伦敦的东区,由于成为工业革命的中心,工人和移民聚居,环境堪忧;而西区,靠近皇家园林,又保留了维多利亚和爱德华时期的众多建筑,所以受权贵阶层青睐。纽约则以中央公园为界,西北多花园豪宅,称为上西区;东南多商业、民宅、码头,称为下东区。北京似乎也大致相同。西北有三山五园,又上风上水,加上诸多教育资源,害得众人趋之若鹜;而南城一块,史上多市集民居,所以较为疲弱。
姑苏城也是一城分二,新旧有别。旧城在西,北倚寒山寺和虎丘;新城在东,环抱金鸡湖。湖西为工业园区,湖东为高尚住宅区。春夏时分,如果你也是如我这样的自由散漫之人,便可以移步姑苏城的金鸡湖区。湖水千亩,碧波万顷。暖风吹来,你似乎可以闻到老城园林里,一石一瓦上生长的苔藓气味,阶前窗外的芭蕉,正在慢慢变得肥厚,鸟雀在水面低飞,有心无意地叫唤着,映照着堤岸上的桃柳妖娆,一时间,你差点还以为自己傍着西子呢!
从湖西工业园区,新建的“东方之门”出发,搭地铁可以直抵湖东北的广场。广场北边建有大剧院、博物馆等,还有从台海来的“诚品书店”。说来话长。姑苏城肇建新城,引进台资,已是长久,非一时一日。城的西南方向,便是太湖,远郊有几多水乡古镇,所以就在城的西南近郊,开辟了高新园区,一条地铁将市中心和周边散布的古镇连接起来,所以出入方便,进退无忧。
我去年逗留的一个古镇边上,就有几片高楼住宅区,一家医院,还有两个商场,道路开阔,植物茂然,井然有序。侨居的外籍高管和家眷,客居的中方经理和来往亲友,迁入的年轻白领专业人士,以及在这条食物链上寻觅一升一斗粟米的近郊土著居民,在这儿组成了一个全新的生态环境。而我因为是外来客,所以倒是看到了一些细微的风情面貌。
就说这两家商场,一家满是一线品牌,定位多金人士,另一家更近地气,着眼中产阶层。要说中产阶层,真是一言难尽。他们习惯使用白床单,虽然远没有像传说中的某些德国人那样,每天换洗一次,但也已经给我们的文明带来深远的影响。比如白床单用什么面料做成,是否埃及棉?是意大利制造,还是印度代工?白床单用什么洗涤剂,是日本生产,还是中国出厂?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心思越是缜密,越是忧虑重重。
这家定位中产的商场,摆满了进口商品,欧美各国自然不说,主要是日本台湾。商场的公共卫生间,也有诸多为女人着想的细节,因为女人悦目,儿童乖巧,中产男人才能体面有加。就说这补妆一事,女人要在奔波的空隙里转瞬完成,单独一人一台必不可少。因为在一个公共水槽前的公共长镜子前化妆,是有诸多隐忧的。女人忌讳在男人面前上妆,但更不能在其他女人面前。别说女人有千差,容颜有万别,这近距离对视同类,画眉又抹脂膏,上粉又贴睫毛,怎一个别扭了得。她在镜子前多滞留一会儿,你肯定嫌弃她虚荣造作;她三两下草草收场,你又鄙视她没有仪态修养;她肤色深浅,她着衣穿戴,哪一样不会招来你心眼里对她的果断评判?所以一人一台,多了隐私,也成就了尊严。
旅途的最后一天,本想去苏州博物馆,可惜晚了,在人家封闭的大门前,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不知所措。正好日暮天雨,青葱玉翠的古城,被薄雾笼罩着,竟有一种前世今生难辨的感觉。看到有穿着旧式布衫的老人,挎着竹篮,沿街叫卖茉莉花,还带着雨水,就买了一串。虽然也知道不能长久,却止不住想拥有这芬芳馥郁,哪怕转瞬即逝。
曼德尔施塔姆有诗曰:“说出你的名字比举起石头更难!/这世上只有桩黄金的心事:/让我摆脱你的重负,时间……”我的时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我明明知道它不可挽留,却止不住要去触犯这个戒律。
北 京
在北京城,人们的生活离不开这几种形式。一类是在海淀讨生活的专业人士,如教师、IT人员等,属于奔波劳碌的人;一类是在朝阳谋生的群体,如商务主管及各级白领、影视从业人员等,也要奔波劳碌;另一类则是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市井阶层,或土生土长的北京人或外来户,他们要么寄居在城中村,要么来往于远郊村镇,也是长年累月地奔波劳碌;最后一类应该是为官从政的,虽然深居简出,可是整日穿着拉链夹克这种官服,赔笑应酬迎来送往,难道不也是奔波劳碌?说来也巧,我倾一己之力在京城生活,或天马行空或事无巨细,都留下了时间的印记。就在我踯躅多年的五道口,运行了多年的铁路,也终于在我书写这些文字之时,停运了。它似乎给我以往的生活,戛然画上了句号。
二十年前我初到此地,周围除了各大院校的高墙,没有其他高层建筑。贯穿中关村的唯一一条马路,是单车道的双向马路,中间隔着排水沟,两侧植着参天大树。常用的交通工具是老旧的公共汽车。然后一九九四年修了北三环,二〇〇〇年修了北四环。然后就是接着修北五环、北六环,京津冀协同发展……
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的午后,是惊雷和暴雨劈打着扬尘的路面,是低矮的平房和逶迤的泥巷,是晚市里拄杖的老人和顽劣的儿童。人们说话也多半是“宏大叙述”。比如这个特殊的群体——出租车司机,他们有着强烈倾诉的愿望,直白的或委婉的。直白的如:“把我惹急了,我就一把火上告去!”或者:“我要遇见一个鬼子,就把他弄上山去埋了!”委婉的如:“警察不扣我们的钱,他们怎么发工资啊?”“我就不爱去国贸那儿,人家也不待见咱们!”无所不及的暴力语言背后,隐藏着白天黑夜、年年岁岁、世世代代不能消解的观点和情绪。至于阶层等级,也有讲究。如城里的司机瞅不上郊区的,国企早退的看不惯“拆二代”,虽说都是四个轮子,还得分是大公司还是小个体。我想只要是凡夫俗子,谁能躲得开傲慢和偏见?但故事背后的故事,叙事之后的叙事,其摧枯拉朽的力度,超越了任何一种力量;魔幻现实的想象,超越了任何一个版本的《百年孤独》。这个群体,如同我见过的众多其他民众一样,他们都被未知的事物打败。像这一位老者,和他年迈的狗一起,坐在破败的小区门口,大声嚷嚷着:“有钱没钱都一样,有钱没钱都一样!”
这儿的第二个群体便是北漂。二十年前你在街头巷尾看到的留长发的青年,是怀抱梦想的年轻人,有着颐指气使的毛病,和指点江山的恶习。如当年散居在圆明园的画家们,经历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动荡后,都被驱散了。有很多迁到通州的宋庄,但由于这样那样的街区整顿或利益划分,又被进一步迁走。多年以后,我看到了他们中某位画家出版的画册,其中就有当年的一次“行为艺术”——于盛夏,全身抹上蜂蜜,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不堪入目的公厕,忍受蝇蚊叮咬,生存三十六小时。这些人中的大部分,如今有的成了“艺术家”,其作品拍出天价的;有的去了巴黎的左岸,伦敦的苏活区,或者纽约的下东区,成为西方媒体宠儿的;也有的失意潦倒避居乡间,守着半亩地、几棵树和不会说话的猫儿狗儿,以尽残生的。
第三个群体应该是外国人。全城的外国人,除了在京城东部的CBD,剩下的不是生活在五道口,就是在去往五道口的路上。我曾听一位美国人说,她在这儿偶遇了大学室友,她们居然同时租住了这儿同一栋楼的同一个单元。世界这么小!不断游走的人,不是在纽约、伦敦、巴黎、东京等地的公共场所邂逅,就是在北京的这个“宇宙中心”遇到。
还有一个群体是学生。学生的亚文化也无孔不入。学生霸占着这儿的教室、食堂、公园、酒吧等,在所谓万众创业、大众创新的时代,雄心勃勃地计划成为明日的专业人士。他们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飞速地成长和衰老,不顾一切地经历一切。
可是我又想,世界之大,我又怎能给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分门别类?在瞬息万变的人间,他们只是带着一个暂时的标签生活罢了,我怎么知道他们要进入哪一部史册,入编于哪一个社会学的章节?更不要说,在时间之河上,人心之广邈,怎能受囿于天地万物。只是像我这样的痴人,在此城说及他城,在他城又言及此城,早已是言不由衷,言非所指了。在南来北往的旅途上,在物是人非之时,我早已是忘了形仅得其意,或者不得其意亦忘其形了。
我的宿命,总是在南方向往北方,在北方又想念南方。时空的裂痕,于我是永难治愈的伤,如同我每每在北方,看到别人写南方,就感到自己要突然病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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