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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5327
⊙ 文 / 朱 个

  特 稿

  

  “东阿阿胶杯·冬至情”作品选

  ⊙ 熬(短篇小说) / 朱 个

  ⊙ 你漂洋过海,依然貌美如花(散文) / 叶 梅

  ⊙ 寻阿胶记(诗歌) / 阿 华

  ⊙ 阿胶国度(散文) / 草 白

  ⊙ 天下第一汤(散文) / 徯 晗

  熬

  ⊙ 文 / 朱 个

  律师替我在调解书上签字,她离开法院的时候,把文件发给了我。听到微信提示音作响,我把手机丢到一边。我知道那是什么,一点都不想看。

  我在想最后一次去父亲家的情形。我空着两只手,忽然想去他的家。人还在离单元楼五十米的地方,手机已经连上了五楼的Wi-Fi。这是好多年前,我给他设置的账号与密码,在Tp-link的字样后加上他的姓名缩写字母,密码是什么我忘了。我忘了没关系,手机还记得。他死机了,他的路由器依然健朗。那天,父亲的操作系统正好停摆一个月。我把他的身体处置好,等待着陵园通知下葬的日子。等待的日子枝枝节节,看起来难熬。并不是无所事事的我,整日都装作无所事事。走到门前,我摸到了钥匙,但还是先敲了门。那会儿是上午十点多,一个普通的工作日,但我想退休人士或许都应该在家吧。没人应门,我再敲,同时把耳朵贴近,期待会不会有“是谁啊”那样远远传来的问话。并没有。依然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我父亲宣称他拥有的那位女友,我几乎每次都见不到。见不到没关系,父亲总是会给我开门的。而且今天,我还带了钥匙。

  钥匙插进锁眼,有点涩。确实很少用这把钥匙。为了这趟行程,我特意从抽屉里翻出来,挂在常用的钥匙串上。转动钥匙,锁芯没动。换个方向再转,依然纹丝不动。我站了一会儿,好像有点蒙。我是个三流作家,对描写社会只有肤浅和不审慎的认识。可心里还是清楚的。到底是一间普通的房子,换锁不是什么稀罕事。他不在了,也就谈不上是他的什么家了。工作日的楼道静悄悄,我拔出了钥匙,把鼻尖贴在门缝上。用力嗅,好像有一丝花香,大概是每年冬天他都会种的风信子的花香。有点腐败了,在屋子里久不透气地闷出了变质的味道。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觉。手机里Wi-Fi显示满格,网速顺畅,一种看不见的联结强而有力。我走下楼梯,走出小区,走到大街上,无线信号一格格消失,直到4G标志再次出现。

  律师发来的不是文件。与我年龄相仿的律师,给我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原来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最了解你的人应该还要算上代理律师那一份。——意识到这种可能性还蛮有意思的。回过去一句“谢谢”,一切都结束了,我想。我是再也不会走进父亲的房子里去了。除了一鼻腔腐烂的花香,跟一盒待葬的骨殖,父亲于我便再也不剩什么了。这样想着,我感到异常焦急。我从沙发上起身,在客厅里踱过来又踱过去,迫切地想找点事做。在这个三流作家每一篇描写父亲的小说里,我都会这样描写自己的焦急。和父亲联系在一起的,好像总是这份无解难熬的焦急。——有很多事必须做,有很多话还没有说。我的目光停在客厅的料理桌上。长条桌的第二层搁板上,塞满了杂乱无章的东西。居住于这套公寓的漫长日子里,我采取着一种极其稳定和极其不想改变其稳定的生活方式。稳定性之一体现在,任何一件被摆放好的东西,都将在原地被摆上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那两盒阿胶也是。

  我把它们翻出来,它们的面貌跟它们来到时一样。已被灰尘覆盖成不透明的透明塑料袋,袋口紧紧扎着,打了个死结。父亲在某个年关把它们交给我,七八年来我从没有打开过。这是收拾爷爷屋子时找到的,父亲说。你奶奶留下来的,我去药店问过,阿胶没有保质期,越陈越好,他还说。想到这些话,我愣在那儿。没想到我还有奶奶的东西,我还有父亲留给我的东西。

  沾满灰的袋子变得有点脆,拉扯死结的过程中,一下撕出个大口子。哗啦啦,两盒塑封早已不完整的阿胶摔到地上。我蹲下去,看着它们。我记忆中的阿胶从未改变过它们的形状,几个长方形的薄块,从包裹它们的白纸里钻出来,碎成了几片,跟深褐色地板混在一道,分不出彼此。外头是两个再简陋不过的纸盒,偏橙橘调子的大红色块占去了封面的三分之二。——这样古朴到毫无心机的设计。我把它们捡起来,放在桌上。镶着金边的“阿胶”两个字,被一圈花边环绕着,我不练毛笔字,所以也看不出是小篆大篆还是别的什么体。翻过来,盒子底部用八十年代包装材料印刷体专属的仿宋字印着“‘东阿牌’阿胶是唯一荣获长城国际金奖的阿胶制品”,以及一行数字“1991”。

  一九九一年。我十一岁。那年我并不知道奶奶剩着两盒阿胶没有吃完。四年后她去世。我依然不清楚两盒陈年阿胶是如何在爷爷的独居生涯里又被囤积了将近二十年,直到他撒手人寰,房子里的一切再次需要处理,才被父亲交到我手上的。奶奶是虔诚的基督教徒,有一个秀丽的名字。跟那辈大部分被取了秀丽名字的女性一样,她非得具备和名字不能更吻合的贤良淑德不可。她的床头放着边角磨破的精装《圣经》和一堆药罐子,药罐子旁边不时有一个搪瓷杯子,杯子里有时装着熬好的阿胶浆,有时是切成块的阿胶糕。这些东西让我奶奶从头到脚都有一股药味,药味弥漫的下午,她在阴暗的卧室给我唱《奇异恩典》。切菜的时候,她还会哼另一些赞美耶稣的歌。她细洁的嗓音和皮肤,跟她喜欢的宗教音乐一样,在生育了五个儿子的大家庭中,有点儿羸弱。

  她死得太久了,连其中的一个儿子都已经不在了。除此以外,我想不起更多的东西了。

  一堆摔碎的阿胶。我决定吃了它们。

  在印象里,把这种干燥的阿胶块熬制成阿胶糕,是浩大的工程。冬天已经过去,此时正是入春。好像我们的习俗里,熬胶是入冬前做的事。每个被生活蹂躏千百遍依然发誓要好好过日子的家庭主妇,都会囤着几斤压箱底的阿胶,而且必须是原始的阿胶块,而不是现成售卖或代加工的即食制品。我见过奶奶熬阿胶,那是要花些日子来备齐材料的,那是每年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需要一些坚果,让阿胶变得香气四溢的坚果们:炒脆的核桃仁黑芝麻,要当季的新货核桃,考究起来的话要亲手剥,并细细褪去外衣;后来听说新式的做法里,若是在春夏,更可以换成莲子跟百合,不过这会儿并没兴致尝试。还要上好的十四度绍兴加饭,一斤阿胶一斤酒,半斤阿胶半斤酒,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阿胶会包在纱布袋子里,在砧板上拿刀背笃笃敲碎了,泡在温热的加饭里,黄酒性温,据说既可以去腥,又能贯通药性。冷天要泡上一个星期,阿胶块才变软,棱角钝化,它们躺在加饭里,叫半透明的酒色有了不知不觉的暗部。

  最后我需要的就是一整个下午。而现在,时间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有无数块比阿胶更庞大的时间,容我做一些消耗它们的事。——有事做而又可以做无疑是幸福的。我把盛装酒与阿胶的海碗放置在大锅里,小火隔水炖。我搬个凳子坐在一边,撒几块冰糖,随水温的升高,不时搅拌着。那些泡软了的阿胶,它们内在依然还保留挺括的质地,通过搅拌勺传达到手心。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它们才慢慢失去形状,慢慢让旁观者有点惋惜,慢慢和酒色浑然一体,丝毫没有块垒难消的样子。

  中式烹饪说“炒”,爱叫“快炒”——大火快炒;说到“熬”就是“慢熬”——文火慢熬。我坐在炉子边,等着胶原蛋白分子和水分子在涌动暗流下的彻底言和,彻底相融。一系列未知的化学作用,反应出一连串神秘的功效。熬,需要长久的时间。非漫长的煎熬,换不来充沛的补益。这是事实逻辑,也是心理满足。比如“九朝贡胶”的产出,必严格遵循古法,取最佳部位的黑驴皮,冬至子时取阿井水,历经九天九夜,九十九道工序,全人工熬制而成。很难说这和标准化车间里数控生产线下产出的阿胶是否有明显的差别,但这一定是仪式感的完美载体。古老手工艺的传承中,令人着迷和难以言说的东西便存在于此了,世间每一个亲力亲为的人,莫不怀着这种来自于仪式感的期待吧。

  想起爱写诗的曹植,那一年终于将要从意气少年成为羸弱的中年人,在人生奔四而去的道路上,在离国都愈来愈远的流放中,来到东阿。展望未来早早已成定数,准中年人曹植不免也和今天的中年人一样,大概被迫略略收敛饮酒之乐,专注于诵经练字观赏杂技养生炼丹,在自暴自弃的罅隙里,轻轻怀着一丝弃暗投明的侥幸。有一天,“忽逢二童,颜色鲜好。乘彼白鹿,手翳芝草”,诗句的华词总会或多或少掩盖掉诗人彼时经历的真实内心。与其说是二位颜丽小童,还不如像民间传说所道,有位美人,娉婷间为流离失所的曾经少年带来不负沧海的一碗阿胶。在各大股票论坛里,业绩闪亮的白马股“东阿阿胶”总是被小散们唤作“阿娇”,白马与女郎,昵狎不足,亲切有余。历经岁月,民间姿态总是惊人的相似,阿胶的拟人化——拟女性化的角色编排,确实颇为适合关于东阿王的传说。姑且把曹公子遇见的那位美人也唤作阿娇吧。念想间,我仿照了阿娇姑娘,往煎熬着的阿胶浆里,撒入了桂圆和枸杞。阿娇姑娘妖且闲,熬上一碗阿胶膏,点缀着红枣桂圆和枸杞,仿佛带了一点不卑不亢的心意。这点来自异性的温柔,是会抚慰了诗人的心吧。被民间语境传唱渲染下的暖暖人情,也算是世间所有丧权失意落落寡欢者的聊以慰藉呢!

  鲜红的枸杞,在阿胶浆里随着我的搅拌,明亮得像星星闪耀。水分一点点蒸发,阿胶浆被熬得越来越稠重。我提着勺子的手,也感觉到越发的阻力。这样机械的转圈运动,丝毫没有让我感到不快。无聊的运作,让人有天马行空脚不着地的愉悦。如果我是个二十四小时超市收银员,是停车场收费员,甚至就是个熬胶工人,会不会更减轻一些惺惺作态的焦虑呢。终于熬得差不多了,我把阿胶浆起锅,倒入另一个容器。容器底部预先抹少许橄榄油,这样可以方便脱模。然后就是一股脑儿的工作了。把炒熟的核桃仁和黑芝麻倾倒进去,搅拌均匀,压实表面。对了,还要撒上一些玫瑰花瓣。

  整个下午就这样熬过去了。

  这天半夜,阿胶浆就已经凝固成形,可以脱模了。脱模很顺利,整块长方形阿胶糕就像以前做的冷制皂一样,在容器外底轻轻一叩,扑通一下,就掉出来了。一大块在砧板上颤抖着边边角角的阿胶糕,可以勾起人无限的满足。每一刀的横切面,就连黑芝麻般细小的事物,也能展现出来星星点点的美感。核桃仁更不用说了,切开的剖面好比各据山头的大陆板块,又像牛奶冲进了黑咖啡的一瞬间。——它们完完全全就是我从小见到大的模样。

  我拿起一块,轻轻咬下一口。二十多年前的阿胶,散发着与二十多年前毫无二致的气味。绑定于记忆的气味毫无疑问是最牢固的记忆。坚果的香脆,在经过咀嚼便自然融化于口腔的阿胶浆液里,带出了一丝枸杞的酸意,这份酸意微微掩饰住胶原蛋白的淡淡腥味,却又将立刻被黑芝麻的颗粒感削弱。在与零星颗粒感搏斗的过程里,舌尖与牙缝,都将经受住一次磨炼,成就完美的享味之旅。

  完成了一件大事,我松了一口气。

  切好的阿胶糕装在食品袋里,一块块叠成四四方方的模样,又被我重新放回了一九九一年的阿胶纸盒。嗅嗅纸盒,盒子全是阿胶糕的香,已不复最初的气味。被云纹环绕着的“阿胶”两字,和边上印刷的一个硕大金色奖章,又让人回想起八十年代。我的八十年代,有着朴素趣味的八十年代,不可能相信必有人事将会凋零的八十年代,我以为平静而且永远不会改变模样的每一天,被家族无微不至庇佑的童年,穿过摆放于眼前的纸盒,统统呈现在此时。奶奶坐在小区的行道树下,做着针线活。我去看她,她手指上戴着亮晶晶的顶针,缝纫针不时在额头上擦一擦,好让线走得更顺利一些。我听到她说——快三十年了,她的话还记在我心里,我听到她说:等你长大,好好找点事做,对自己好一点,日子慢慢就熬过去了。

  朱 个:八〇后作家,浙江嘉兴人。文学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刊,曾获“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小说集《南方公园》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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