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 市
⊙ 岛(短篇小说) / 赵 松
⊙ 男孩(短篇小说) / 赵 松
⊙ 小说的制幻与祛幻(创作谈) / 赵 松
岛
⊙ 文 / 赵 松
一
暴雨尾随着飞机降落。刚从摆渡大巴上下来,累积多时的浓重云层就崩溃了。笔直的雨道密集地扑到大厅顶棚和玻璃幕墙上,发出“轰”的一声闷响,无数暗白水花在玻璃上碎裂,化作无数模糊扭曲的水流迅速滑落……这样又过了一会儿,中央空调的冷气里的浓郁雨气才闻不到了。
等雨稍微小些,透过玻璃幕墙,能看见那架飞机正闪着幽红的翼灯,在雨雾中缓缓移动,像个幻影,准确对接那个登机通道,又好像随时有可能消失在那里……。而左脚踝的韧带又在隐隐作痛了,一直辐射到头顶右侧的发根,不时轻微跳痛,仿佛有根极细的金属丝自下而上穿透身体,它是暗红色的,而他是棕色的,或柔软的灰。这两种颜色能说明他是独自一个人的状态。
在单调的颜色里,他是个喜欢讲故事的家伙。在鲜艳的色调里,他平和安静。曾有过一个很奇怪的梦,他坐在高大空旷的厂房里,躺在歪斜了的破旧长椅子上,光着身子,被人在身上涂满了油漆,前面是紫色的,后面是蓝色的,只有眼睛是灰的。有人对他说:“你到底还是被淹没了……”
二
他站起来,随手把电视关了。
收到那几条短信时,国际频道正转播法国人在大西洋搜寻失踪飞机残骸的时况,那里离巴西很近……估计活人是找不到了,黑盒子也找不到了,找到了也没用,那些倒霉蛋儿又不可能借它还魂,说到底,它的功能其实就是航空公司预留给自己的一个填空题:因为__所以__,很不幸,飞机坠毁海里,无人生还……就好像这个黑盒子能盛下所有死者灵魂并保证送抵天国似的,它更保险,不会再出任何意外。是啊,飞机上的所有物件都是神圣的。人迟早都得栽在那些神圣得没用的东西上,只是时间问题。
外面下着滑腻的雨。降雨带一直在南移,预计明天抵达南方什么地方,而这里,已处在它的尾部。旅馆楼下的院子里,那些夹竹桃的白花瓣落了满地,枝头仍有很多花朵,好像没掉过似的,有风吹过,就会有花瓣脱落。这种有毒的植物也自有其可爱之处。白天里,经过一个街角时,从墙头探出茂密的一丛粉白掺杂的夹竹桃花,像一群少女,拥挤在那里,笑着说话,可是听不到声音……她们不漂亮,都很鲜活,远远的,在那里妩媚地笑着,还那么随意地摇摆身姿。小时候,他家后院就种过几株夹竹桃树,夏天里,密密的白花在燠热的天气里散发出古怪的香味。
那个小姑娘在床上睡着,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在里面,像个大蚕茧。他也有这个习惯。他想了想,又回到阳台上,关上门,站在那里继续抽烟。偶尔回过头来,隔着纱窗看看房间里,然后再掉过头去,把一个浓浓的烟圈吐到细雨里。一点风都没有。烟圈在半空中停留好一会儿。看不清墙上的石英钟。手机丢在床头柜上。至少天黑前他哪儿都不想去。
三
“我坐上大巴了,在最后一排,车里的味道很难闻,什么东西烂掉了……那只戴眼镜的兔子,还在你的电脑屏幕下面倒着。我要不提醒,你也不扶它,这么个粗心的人啊,拿你怎么办呢?”一条接一条的短信,他逐一打开。“没办法了,别人怎么看你?刚才雨下得惊心动魄,好看,铺天盖地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水汽涌进来,你会以为雨点穿透了玻璃……我估计你那时没准正在发呆呢。呃,现在,你睡着没?”
“我想到了你的那些女人,说过的,没说过的,都让我想到了,就好像我不是自己出来的,而是跟一个旅行团出来的,她们就在我身旁,坐在同一辆大巴里,去同一个旅馆,在同一个餐厅里吃晚饭,然后住在同一层,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觉得她们中的某个人还会跟我住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若无其事地说着什么,当然唯独不会说到你……挺搞笑的吧?估计你的表情一定是不屑的,自以为是的家伙。你千万不要以为我的脑袋被雨淋过,我目前的思维和感觉都处在极其正常的状态,最佳状态。另外,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你,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艳遇的迹象。还有啊,之前我忽然恍惚地看到,你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而你的脑袋上面,有个很难看的乌鸦窝,里面有好几只乌鸦,它们在叫着……”
四
旅馆背面,那个偏厦的窗台上,蹲着一只猫,黑色的。
屋檐上溅落的细微雨星,不时令它眨下眼睛,然后眯一会儿,再睁开,盯着雨中的什么地方。他不喜欢猫,但偶尔也会对这种东西有点好奇。从眼神里就能知道,它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冷漠的动物,就算是它弓着身子,贴着你的腿,跟你温柔亲昵,你也感觉不到有多少真切的亲近感,那表情,一点都不靠谱。这种动物天生就知道如何避免跟人产生任何感情的可能。她们当然不会这么认为了。她们偏偏都很喜欢猫,就像喜欢一个隐秘的情人,故意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有在她们的手指头陷入猫毛里的时候,她们的眼神里才流露出某种贪恋的光泽,实在不可理喻。不管怎么说,它都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一种生物。
“……尤其是晚上,冷不丁的,看到它弓着身子,停在墙头上,保持着之前的那个抬起左前腿要迈没迈的姿势,用那双发着绿光的眼睛盯着你,你会有种瞬间就被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击穿了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呢?所有的家养动物中,猫是唯一没有真正丧失野性的,它隐藏得比较深,很深,谁也不能摸准或猜透它的心思。它真的会有心思吗?”
这雨估计晚上也不会停。发完短信,他把手机丢在桌子上,坐到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旅游杂志翻了翻。里面的图片都显得有些过于精致了。湖水都是碧蓝的,植物都像梦境里的,这里提到的好地方,他永远都不会去。他不喜欢旅游。他不喜欢出门。为了一个所谓的好地方去承受旅途中的无聊麻烦实在愚蠢。就这样翻翻,想象一下,就可以了。有人说过:“我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漫长的旅行,从未停下过,而我已经走得太远了……”听起来不错,但也还是有点矫情。旅行永远是不可能的事。你就是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点,哪儿都动不得,唯一可能的,就是把这个点弄透,变成一个黑洞,掉进去,可能就到了另一个世界里。他做得远远不够,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么尴尬了。
五
他们是下午四点多到的旅馆。前台登记时,小姑娘就站在他身旁,不声不响地看着服务员复印他的身份证。他的表情过于严肃了。这家网上订的旅馆比想象的干净,尽管装修得有些庸俗,可待上一会儿之后,还是有某种温馨的感觉。服务员对小姑娘笑了下,然后把身份证还给他,包括房卡和两张早餐券。
他们来到电梯前,看着红色的数字迅速变化。电梯里,电镀层光亮得可以当镜子用。他看着,她也在看,都没什么话想说。她坦然得让他有点奇怪。但反过来说,她有什么可不坦然的呢?他们认识有一年多了,她还在他家住过。电梯的速度不快也不慢。走廊很长,光线暗淡,所有的门都关得紧紧的。
“像个秘道。”她诡秘地笑道,露出不是很整齐的白牙。他们的房间在尽头处,不大,主色调是白跟黑。这方面南方人似乎要讲究一些。这是他头回到上海。从机场到旅馆的路上,坐在大巴里,他仔细看了沿途的街景和行人,还有来往的车辆。这是座充满弯路的城市,没有哪条路是直的,它们总是在弯曲交叉着,编织出一个过于巨大的城市……当然这只是最初的印象,后来他还会觉得这其实不是一个城市,而是一堆城市,它们只是莫名其妙地挤到了一起,但没有任何兼容的意思,无论去哪儿都感觉很远。
六
车里的空调很冷,但车窗玻璃是温的,上面布满了雨珠,会随着车子的摇晃而不时向下滑落。小姑娘一直靠着他睡着。在飞机上就是这样的。这次带着她出来,到这么远的地方,多少有点非理性。很明显的,她说了谎。否则她的父母怎么可能让她跟他出来呢?她说过他们很少会关心她的事儿。这可能仍旧是个谎话。她说她是个成年人了,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她在上海还有几个网友,都想见她。她也在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挺可爱的,都把她当成一个不良少女,随时可能离家出走,然后让他们收留。她给他们发了很多自己拍得很妖的照片。自拍是她平时唯一觉得还算有点乐趣的事。
他不想让她这么随意地单独行动。实际上他现在也不知道这事会如何收场。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在他情绪忽然低落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此行多少都有点无脑,全无创意。究其根源,都是因为自己最近一段时间的无所事事,甚至因为这场沉闷的雨。类似的理由很多,一个人嘛,什么都做不成的时候,就剩理由了。所幸他最近一年来记性越来越差,想不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了,那些被他遗忘的东西多到一定程度时,就会产生杠杆作用,把他整个撬起来,停在半空中,就等着风干了。
七
平时,他很少外出。除了上班时间,通常他都会待在家里。实在推不掉的朋友聚会,他还是要去的,在朋友中间,他并不是个难以接近的人,相反,他倒是颇能说出一些有点意思的事,引别人不时笑笑。这是另外一个他。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收集各种解放前的照片、邮票和书籍、报刊。他的客厅里,有几个架子,专门用来存放装满照片、邮票的盒子,而那些书籍报刊则靠墙整齐地堆放在地板上,每一堆都有一人多高,前后两层。他并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藏家,从不会刻意地去四处搜寻它们。他能做的,只不过是偶尔在路过一些旧书店或者旧物店时,转进去,随意看看,碰到有意思的,就买回来。他跟着感觉走。它们是他生活的一部分,这就是它们的全部价值所在。他还喜欢收藏各种各样的酒瓶子,这些东西把靠近阳台的那个木架子摆满了。他家里总被东西充填得满满的。他喜欢这种放眼望去屋子里到处都是东西的感觉。造成他家里东西过多,还有一个原因,他懒得扔掉那些没用的东西。饮料瓶、可乐罐、啤酒瓶或罐子,他都会留着,堆满了床下,然后又堆满了窗台,最后是阳台……他会把它们摆得整齐一些。还有各类杂志和报纸,很多废纸,堆满了各个角落。每天早晨起来,或者晚上回家,看到这些东西满满登登地堆在这里那里,他觉得心里踏实。他不喜欢空落落的房子。
八
从机场出来,又下了阵急雨,还起了风,雨水渗进了车窗。这趟大巴超载了,让人透不过气来,尤其是那种古怪的味道,让人头大。
她伸出食指,碰了碰那正在缓慢渗出来的水流,指头闪着湿漉漉的光泽。一个多小时后,大巴才能到达那个码头。然后坐船,半个小时左右到那个岛上。不知道这样的天气里,还会不会有船。她有些困,就睡了一会儿。醒来后,她就在那儿看手机。走之前,在他家附近的茶楼上,他说起那个特别的邻居,十四岁的小姑娘,在读初三,整天都是寡言少语的。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到他家里,看他收集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弄乱了的,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帮他整理一下。
她的父母都是生意人,每天都有做不完的生意,没时间管她,所以让她去读寄宿学校,每周回来一趟,跟他们在外面聚餐一次。她看起来很乖,似乎并不是那种喜欢到处乱跑惹是生非的孩子。她会弹钢琴,唱歌,就像很多有钱人家的孩子一样,早早就被送到音乐老师那里苦练过。但她觉得这是自己干过的最恶心做作的事,太傻了。有时在他家玩得晚了,而父母又没回来,她就会住下。他睡沙发,她睡他的大床。有时她还会要求他随便找本书读一读,这样她才睡得安稳。
他谈到他妈妈的病,老年痴呆吧。他不愿多谈那个跟他通信的女人的事。他喜欢没事时看那张从网上买到的那个城市的地图,那是她的城市,那里有她的街道。他把从卫星地图上下载到的一些街景图片放到了屏幕保护上,还会不定期地打印出来一些,贴在墙上、门上。他从没去过那里。他想去那里。一直都在想着。那个女的,今年应有三十岁了。他们认识的时候,她还很年轻,不到二十三岁。据说是个沉默的好姑娘。他讨厌话多的人,尤其是女人。话多的女人是没心没肺的。她们总是说得太多,这说明她们是空的,天生的性冷淡。这话说出来有点令人尴尬,所幸他并不怎么说这种露骨的话。他常因过于严肃而显得有点冷漠。他跟那个女的从认识到分开,其实不到两年,之后再也没有见过,所以对于他来说,她是完美的,越来越完美,就像没法企及的星星,抽象了。
九
其实是有船的。那种常见的摆渡船,没几个乘客。里面没几个座位,都集中在前面,而后面空了很大的地方。塑料的蓝色座椅上还有积水。那些窗子都敞开着。不过,雨已住了。海面上昏暗溟蒙,湿气沉沉。
发动机的声音从轮舱深处涌上来,船身开始颤抖,能引发心脏产生共振。坐在靠左前方的窗边位子上,她感觉脸上的绒毛都是湿的。她并没有在网上事先预订旅馆,只是想随遇而安地到这里,碰上什么,就住什么。不知不觉的,她发现自己接受了他的建议。这个古怪的老男人说不定还能预测天气呢。很多时候,他对什么都是无动于衷的。有时她真受不了他的这种麻木不仁。怎么说呢,他就像座火山,上面有湖,你永远都不知道那是死火山还是活火山,会在什么时候喷发。
旅馆的条件比想象的要差多了。四人间,但住下的只有她自己。她选了最里面靠窗的那张床。要是这几天他始终都没来,她就每天向外挪一个床位,直到离开。
夜里又下雨。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得特别的动荡。不知是些什么树。
十
“那个小姑娘,你知道的,她晚上哭了。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知道她怎么了……”
看到这条短信时,她正在寺庙里看佛像。想到他描述过的那种悲悯的表情,她仔细看了看那佛像的脸,尤其是眼睛。早晨的阳光像被充分滤过的,薄薄的,亮亮的,有点暖意,但又不会触及皮肤的感觉。
“怕就怕啊,到时你哭不出来。会有种变成石头的感觉。”
她从寺庙里出来,阳光忽然变得异常强烈,有种烧灼感。走上没几分钟,就觉得挺累的。再不会有以前那种轻松惬意了。走之前的那个晚上,她打电话给爸爸,说是家里的电源坏了,没有电,黑乎乎的,没法待着,让她恐慌。爸爸在电话那边犹豫了很久,什么也没说。她隐约听到了妈妈的声音,有些尖锐。可她还是拿着电话期待着,爸爸一直都在犹豫,然后就是有气无力的叹气,“再等等吧,再等等……”她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等着,直到爸爸把电话挂断。
爸爸是个老实人。是个令人绝望的人。每次回家,她其实只想看看他。她把他喜欢的水果装得满满的一袋,交给他。他再交给妈妈。而妈妈则会毫无例外地在她离开时跟出来,把那袋水果丢到门外的垃圾桶里。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但并不会回头看一眼,这是固定了的程序。她每次努力所能到达的最近的地方,就是门口那个垃圾桶。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欠下这么一笔债,永远也还不清。妈妈说,你得记得,永远记得,但不会给你还的机会。
“她一直在那儿睡着,呼吸均匀,可就是不醒,都中午了……”
她能想象得出,他站在房间里的样子,有些焦虑地抱着双臂,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或者无可奈何。她还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去看那位姐姐?她忽然开始喜欢那个神秘的女人了。以前她并不喜欢她。她总是希望他能证实这个女人的存在,可他根本不屑于此。他说她就在那里,根本不需要有任何证据。
十一
他下楼去买了张报纸。看了看信箱,里面只有广告传单,什么都没有。信箱很脏,有人把手机号喷到了上面,像一堆黑色的虫子。
她终于起来了。脸也没洗,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把窗户打开,外面有苍蝇在嗡嗡飞着,很肥的样子,动作笨拙,有些可笑。她那么瘦,侧着身子蜷在那里,看上去就像个字母J。
“想吃什么?”他问她,“还是阳春面?”
她看了看他,点了点头。昨晚哭过的脸,还有些斑斑的痕迹。
厨房里明显有些闷热,阳台上蓄满热烈的光。他找到葱,切花丝,还切了细姜丝,掰碎了一个小的干红椒,都搁在碗底了,再加上点色拉油,一点盐,一点味精,就这些了,等面煮好,就捞出来,直接放在碗里,还有汤水,然后再卧个鸡蛋,就好了。
拉个椅子放在她面前,把那碗面搁在上面。她吃面。他就坐在窗边抽烟,看那张刚买的《参考消息》。在第七版的右上角,有个美国人说:“如果你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要求孩子提前准备某些东西,那可能没什么效果。更有效的方法是,试着引发他们的反应功能。不要要求他们在脑子里提前做计划,而是试着强调他们将要面对的冲突。也许你可以试着说:‘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穿上外套,不过如果一会儿你站在院子里冻得直哆嗦,记得回来穿上它。’”
⊙ 叶朝晖· 白鹭组照7
烟把他的裤子烧了个洞。最近抽烟总是会烧到什么,枕头,或床单,衣服袖子,或窗帘。他走到书架那里,从上面抽出一沓信。这些发圆的有些歪扭的字啊。每封信上都只有十几个字,最多也就三十几个字。平时他很少会看它们。三十七天没有来信了。他回到电脑前,坐下继续抽烟,随意点开几个网页,漫不经心地看着。其实每天的新闻内容都差不多,看起来似乎都挺热闹的,但也就那点事,哪里死了很多人,哪里桥断了,什么楼又倒了,哪些官员又落马了,哪里的飞机掉了下来,哪里发生了政变,发射了导弹,哪里的人民在情绪高涨地参加大选,什么病开始流行了,哪些有点姿色的女人又拍了新的性感照片,哪个名人又说了什么傻话,哪个地方政府又干了什么傻事,什么人又残忍地弄死了一只猫或者狗……给人的感觉就是有些人总是很忙碌,有些人总是很闲着没事做,好像整个世界上就这两种人。飞机票折扣非常低了,火车票还是那么贵。少数过着奢侈生活的人令多数过得无聊的人感到无法容忍和愤怒。
他关了所有的网页,坐在那里继续抽烟,不知道下面该做点什么。那个女孩站在了他背后。她吃完了,还把碗什么的都洗了。
“你要用电脑吗?”
她摇了摇头。
“要不你再去睡会儿?”
她摇了摇头。他没话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他:“你要出门吗?”
他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我看你刚才在查机票,还有火车票……”
他有点走神,站起来,到冰箱那里,拿了两罐可乐出来。可乐罐很凉,上面有细小的水珠。她一直在默默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这让他有些不自在。她坐在沙发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光一直在跟随着他移动。他递给她一罐可乐,她不要,说胃不舒服,“有点疼。”
他坐在了她旁边,就是靠左侧的扶手那边,拉开可乐罐,喝了两口。他喜欢这种又凉又甜的味道。另一罐可乐被他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十二
她等了一会儿,又说话了:“要是你去哪儿,能多买张票吗?”
“我还没想好要去哪儿呢。”
“我是说,要是你想好了,就给我也买张票吧,我想跟你一起去……”
“这个,得让你爸妈同意才行,还有,学校也得同意,你还得上学……”
“这没问题,我自己能决定。”
“我要是真出去了,就是有事要办,你跟着,我就办不了事了。”
“我不会打扰你,到了那里,你办事,我找个地方等着你,你办完了事,我再跟着你……”
她的口气坚定得让他有些想笑,也有些轻微的不安。好吧,她的想法总归是一时的,没准明天或者晚上就变了,谁知道呢?
“行啊,”他说,“要是我想好了去哪儿,就带上你。今天是星期几?”
“星期六。”
“我还以为是星期天呢,还好,明天还可以待一天。”
“你怎么不出去走走呢?”
“出去干什么呢?在家里待着挺好的。”
“嗯,那好,我去看会儿书……”
他忽然想起什么事,就补充了一句,“我天黑前是要出去的,去看一个朋友的父母。”
她点了点头,去他的那些书里抽了本出来,然后躺到床上去看。
十三
“……我觉得我可以倒退,这样,就又可以把路留出来了,然后再往前走。这是我最近发现的办法。我自己活在一个没有什么声音的世界里,这样走起路来就会觉得安稳。R.D.×月×日早晨。”
信封上永远不会留下发信的地址,看邮戳也没用,都是那个城市中心区的一个邮局的。他把这封信夹在一本书里,就出去了。从城西北,坐公交车去城的东南,要花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他在公交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过了站。还好,只过了一站。他下了车,就往回走。这个城市太大了。这里的人也太多了,也喜欢拥挤在一起,不得不拥挤在一起。
他找到那个小区的时候,已是傍晚,天还亮着。这里有很多树,似乎都是香樟。偶尔能在树后面的墙边,看见几簇夹竹桃,密密地开着白的花朵。他想不到这里还会有如此安静的小楼。前后几幢都是一样的,每幢楼只有两层,也就住个四五户人家。楼是重新加固过的,冷眼看上去还挺新的,但从开着的窗户或者门里可以知道,它们都是非常的旧了。
一个老太太在楼上阳台上晾衣服。经过打听,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家在老太太的对门。
“这里又下雨了,不过好处也有,就是人少。我看到一种树,到处都是这种树,开着奇怪的红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回头我把它的图片发给你吧。没准你知道是什么。我还是想回去了。跟我出机场时的感觉一样。我知道我还是会待完这几天的。你那个小萝莉还在睡?我看你还是趁早把她还给她爸妈比较好。你太懒了,什么事都不会多想想。麻烦就是这么找到你的。可你偏偏就是那么一个怕麻烦的人。搞不懂你。”
十四
开门的是她爸。有些拘谨。让他想起自己的老爸。他们习惯于在家庭里躲在一边,就像得了失忆症,对什么都没态度。他决定把这次谈话控制在半个小时以内。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开始说话,他就有些讨厌这个人了。她非常爱她爸爸。他有一回送她两张电影票,她就是带着父亲去看的,始终紧紧地挽着爸爸的手臂。他一时不知话题从哪里开始好。她爸爸不吭声,抽着烟。
就这么开始吧。他提到,她一个人住在那么远的地方……也没有男朋友……电门坏了,自己就摸黑待着,直到天亮,“她已经非常努力了,每天都要算计着把生活费控制到最低。”她爸爸眨了眨老花镜后面干涩的眼睛。就这样闷了半晌,他忽然开始说了,却不是回答问题,而是说起她小时候的事。
“她直到四岁时才开始说话。她妈妈抱她,她总是会哭,都得我来抱才好。可我那时很忙,经常没有时间照看她。她妈说她不像她,也不像我,都不大像。从上学开始,她就认为自己不像是我们的孩子。她妈挺失望的。我倒没什么,小孩子嘛,今天这样,明天就那样了。她喜欢吃桃子,每次只等我剥了皮才吃,要是我不在,她就等着。她是个好孩子,现在比以前懂事。她一直都挺懂事的……她妈妈觉得她是个冷漠的孩子,没有感情,不懂感恩。她什么都想靠自己,她说过一些让人伤心的话。她妈对她不抱希望了。”
十五
“这里的海鲜真不错的,我一个人,吃了很多,满桌都是贝壳,各种各样的……他们都在看我呢,我不看他们。另外啊,你说的艳遇,估计不会有了。你在做什么呢?”
他放下手机,继续听她爸讲故事。
“后来,她向她妈妈借钱,上大学,可是她妈妈没有借给她,她就自己贷了款,一直在还,还没还完。”
她终于问明白那种开花的树叫什么了。她在岛上走了一天。她喜欢这样一直走,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没觉得累。她想起上次去云南时遇到的那个人,后来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们都喜欢植物。大半年后,失去了联系。她就问他怎么办。他说,写下来喽。她写了一半,就觉得不用再写了,要说的,都说完了。
那天下班的时候,他们一起坐出租车去地铁站。外面下着雨,到处都是潮气。她挨着他坐着。他不声不响地看着窗外。她发现他胳臂上的汗毛很多,就忍不住伸出手指头轻轻摸了摸。他毫无反应地看着外面。她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抑郁,但问他又不说有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他说。
“是为那个给你写信的女人吗?”
“不是。”
“是为那个常要听你讲故事才能睡着的小姑娘吗?”
“不是……你猜她叫我什么?”
“什么?”
“老爸。”
她找了个树下的长椅坐下,仰头看上面的树枝,看那些枝叶间的花,尽管天光暗下去了,可看着它们,还是那么的鲜红。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个奇怪的人,可以无忧无虑地笑,也可以抑郁得暗无天日,对人也是忽远忽近,忽冷忽热的,你别想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
十六
“flamboyant tree或peacock tree。一种豆科(Fabaceae)乔木,学名为Delonix regia。原产马达加斯加。株高6~12米(20~40英尺),速生。树冠平展成伞形。叶羽状分裂,长30~60厘米(1~2英尺)。二回羽状复叶长20~60厘米,有羽片15~20对,羽片长5~10厘米,有小叶25~28对;小叶密生,细小,长圆形,长4~8毫米,两面被绢毛,顶端钝。伞房式总状花序顶生和腋生;花艳丽,花瓣五瓣,鲜红色至橙色,有黄晕。花大,直径7~10厘米;夏季为花期。荚果微呈镰开形,扁平,长30~60厘米。种子秋季成熟。花红叶绿,满树如火,遍布树冠,犹如蝴蝶飞舞其上,‘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已广泛引种到世界各地的无霜地区。适合孤植。花和种子有毒,有毒成分不明。”
十七
那个邻居家的小姑娘,今天没有出现。
电视机打开了,他没有再去调频道,随便是哪个都可以的,只要看下去就是了。前天傍晚,他在楼下碰到过小姑娘的爸爸,行色匆匆的样子,语气平和自负,眼神里隐含着某种敌意。这让他觉得有些奇怪。
“有时间没碰到你了。”他说。
“是啊,我也想能像你那么悠闲啊,不过我是没办法的……”说完,就看着对方的眼睛。而那人并没有继续问下去,虽然看得出他也想知道小姑娘去了哪里,可是没问。临走开,那人忽然想到了似的对他说,“我女儿跟你处得挺好的,是吧?”
“可能吧。”
“她就喜欢你这样的怪人。”
看了会儿电视,他就起身收拾屋子。他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都丢到外面去。后来到了厨房里,他在灶台上发现了一张纸条。那个小姑娘的字:“老爸,我要住到学校里了。住在那里,我会闷死的。我妈还给我找了心理医生,每周都要去一次,要我去听他胡说八道。还没去呢,但我认为他比你不知道要差上十万几千里。我会闷死在那里的。哪天你要是想去找那个给你写信的姐姐,就来找我吧,就这么定了。你要听我的。要不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对了,我发现,你的那些老照片里,有一个人长得很像我。是个演员。”
他在那些老照片里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她说的那张。这些天,他很疲惫。坐在地板上,他抽着烟,想着这种感觉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回它们塞满了他整个人。一只很大的苍蝇,不知道从哪儿飞了出来,发出很大的响声。他把窗户敞开了,它四处乱撞着,似乎永远都不会疲倦。它的飞行轨迹看起来有点像一根无色细线,若隐若现的。电视机里传来了手风琴的音乐,还有一个老男人的深沉歌声,不知道用的是什么语言,没准是罗马尼亚语,或者南斯拉夫语,但肯定不是俄语,谁知道呢。电视里,之前还是火柴厂把木头慢慢变成火柴的过程,此时已变成了鲜绿的林荫路,远处还传来了教堂钟声。
烟盒空了。把一个满满的烟盒打开,这是个非常享受的过程,看着它们整齐地排列重叠在里面,然后抽出第一支,会有种来日方长的微妙快感。他出去买了两盒烟回来,那只苍蝇还在那飞着,就像吃了兴奋剂。没有任何信息来过,也没有电话。后来,他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个有些秃顶的老男人,拉起那个姑娘,到舞池里,慢慢地跳舞,她把头搁在了他的肩上……一个阳台上,前面掩映着很多树,那个住到学校的姑娘站在一个板凳上,手伸到空中,手里捏着一个纸条,像在试风向,动也不动的,好长时间也不下来。
他醒了。感觉刚才外面似乎下过雨,其实没有。
十八
“我今天遇到一个男的,比我大几岁吧,他说我忧郁。有点搞笑。他说他是学心理学的,说我的身体语言告诉了他很多信息。其实我心情还好,只是有点无聊而已。我想回去了,可是还要等到明天下午。我想看看你,也想看看你那个小萝莉。”
还有几条短信,但他不想看了。翻了个身,他想再睡一会儿。他的领导在下午三点的时候给他打了个电话。那语气听起来严肃而不失亲切。
“我一直不能理解的是,”领导说,“你为什么不搬过来,到离我这里近些的地方来住呢?现在事情都大张旗鼓地干起来了,你不能总是躲在边上吧?”
他想了很多理由,比如家里的东西太多了,搬起来比较麻烦,还有房东人很好,什么事情都不用他操心,再有就是这里交通很方便,诸如此类的,可是到头来都没说出口。最后说出来的,却是请假的事。
“我想请两天假,”他犹豫了一下说,“我要去看一个朋友,在外地的。”
领导听完沉默了一下,然后就同意了。只是提醒他,在路上的时候,好好想想,下一步怎么走。
十九
黄昏时,岛上恢复了黎明时的单纯。那些树冠的后面,微红泛黄的光晕,在缓慢地向西方退去,留下这边浅浅的蓝色背景,远处,海滩上只有几个人,在那里望着什么。要是你仔细地看的话,就会发现海的颜色正在细微地变深,那轻轻的波浪像是用来涂色的,一阵阵的,一层层的,把表层的光线逐渐地剥离下去了。
整个下午,那个“心理专家”一直陪着她,坐在这里,一直在说着,而她呢,只是当个好听众。她将自己描述为一个悲观主义者。在描述中,她其实始终在以他——她的领导为范本。她不时转述他的一些观点,而这位心理专家则逐一反驳。她很奇怪,有人竟可以如此的乐观和理性,脑子里装的只有严密的程序。
“总之,你真的没理由对自己悲观。”这是他的总结陈词里的最后一句。
她松了口气。看了看手机,六点了。从早晨起来开始,她一直在琢磨的,其实不是别的,就是她的领导,那个古怪的男人说过的一些话。这个比她年长十四岁的他,好像活在另外一个地球上。他们之间隔着块厚玻璃,只能看着,却没法进入彼此的世界。
她看到过那个给他写信的女人的照片,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嘴唇和眼睛,还有那种若有所思的游离的样子,看上去已没那么年轻了,三十岁,也许更大些。他根本不会考虑她的年龄问题。她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做服装生意,还是画画,没法知道。他从不透露细节。
二十
浴缸里的水已经放满了。
他进去,躺下,拿了本书,慢慢看着。他发现,自己有了两天的假期。
那本书,是个美国人写的,开头是在反复写葬礼的场景。一个人的葬礼,回忆父亲的葬礼。
她曾在一封信里,去年的,简单写到过她父亲的葬礼。她父亲在她十岁的时候,就带着那个小他十多岁的姑娘跑到了南方,做生意去了。她是跟母亲长大的。她父亲死于心梗,是在一次喝酒后的晚上永远闭上眼睛的。在葬礼上,她又一次见到了父亲的小妻子,还有那个只有五岁的小女孩。她觉得她们看上去很无助。父亲这次离开,比起那一次,要轻得多。
她母亲从始至终都没说什么。经过父亲的遗体,来到她们面前,她伸手摸了摸那个小姑娘的脸。她们在哭。她很奇怪自己竟没有想哭的感觉。只是觉得一切都很安静。这只不过是与生命有关的某个过场。其他的事也是过场,比如婚礼,毕业典礼,总归不过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或者很多人看着你,从你面前走过,某些东西在离开你。
手机在房间里响个不停。
等他收拾好了床铺,点上烟,开了罐可乐,坐在沙发待了一会儿之后,他想了想,还是回拨了那个陌生号码。关机。他上网查了一下,是本地的。
从冰箱里拿了听啤酒,他来到阳台上,坐在那把躺椅里,闭着眼睛,喝了口啤酒。
这个晚上会很长。
他很怕这样的晚上。待在阳台上会好一些,因为这里空间比较小,会压缩人的空间,还有,在这里可以看到外面,黑夜里的那些远近的灯光。它们的光泽以及它们之间的那些黑暗的空间,可以用来稀释人心里黏稠的液体。
在最后那条短信来时,他看都没看,就把手机关掉了。
他想起以前的很多个夜晚。
赵 松:作家、诗人、评论家。一九七二年生于辽宁抚顺,出版作品有《抚顺故事集》《积木书》《空隙》《细听鬼唱诗》《最好的旅行》等。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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