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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作家系列(四)不写作作家协会与不可能图书馆——关于巴托比症患者作家群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8708
⊙ 文 / 瓦 当异作家系列(四)不写作作家协会与不可能图书馆
——关于巴托比症患者作家群

  ⊙ 文 / 瓦 当

  

  瓦 当:一九七五年出生于山东利津,著有长篇小说《漫漫无声》《到世界上去》《在人世的悲伤》《焦虑》《河与流》,中短篇小说集《去小姨家》《多情犯》《北京果脯》等多部。现居烟台。

  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为写作做准备,有的人为了写作抛弃了工作、婚姻和家庭;有的人每天都试图写,但写出的东西却少之又少,甚至多年没有一部作品;还有人一旦写出成名作就再也不写。“不写”构成了这些作者的风格,成就了这一独特的文学流派。于是,“不写作作家协会”应运而生。在这个组织中,文学成就的高度以写作量少和不写的时间来体现,尽可能少写以至于不写是全体成员共同的追求……这是我在阅读恩里克·比拉-马塔斯的《巴托比症候群》过程中,不断脑补出的画面。

  “巴托比”一词出自麦尔维尔的短篇小说《书记员巴托比》。很可惜,对于中国读者而言,除了《白鲸》和《比利·巴德》(又名《漂亮水手》),我们对这位巨人式的作家的其他作品了解甚少。这篇《书记员巴托比》至今还没有被翻译过来。恩里克·比拉-马塔斯用“巴托比”来指称“那些选择以‘不’响应一切的作家”,那些不写和写不出作品的作家。这本《巴托比症候群》可以被看作是一部世界“不写作作家协会”的会员辞典。文学史上最吸引人的难解之谜,莫过于有些写得那么好的作家为什么写得那么少?比如写出脍炙人口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后的塞林格,写出引爆拉美文学大爆炸的《佩德罗·巴拉莫》之后的胡安·鲁尔福,他们都消失在谜一般的沉默之中。与他们的沉默相对的是,天才诗人兰波十九岁就放弃写作,去过另外的一生,贩卖军火,漂泊天涯。唯一可以与兰波媲美的奇迹,恐怕只有《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开着飞机在天空里的消失。比拉-马塔斯笔下的费勒尔·莱林,则全心投入对秃鹰这种禽鸟的研究中,这让人联想起封笔之后埋头于花花朵朵、坛坛罐罐中的沈从文。

  巴托比症是一种全球性疾病,中国患者自也不乏其人,比如早早放弃了小说创作的鲁迅,又比如当代作家孙甘露、须兰、陆忆敏……以及众多有名无名的文坛失踪者。笔者年轻的时候,也曾被朋友戏称为山东的胡安·鲁尔福,不是我写得像胡安·鲁尔福那么好,而是因为我像胡安·鲁尔福写得那么少。我曾经把不写归罪于没有时间,甚至为了赢得时间写作辞掉了稳定的工作。但是等我有了充足的时间之后,才发现灵感绝非招之即来。你必须经历漫长而枯寂的等待,才能看到高冷的缪斯女神脸上一丝转瞬即逝的笑容。你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像比拉-马塔斯所认识到的那样:“有时候,作家放弃创作,单纯只是因为陷入了永远都康复不了的疯狂状态。”只有深味了此间的悲哀和无奈的巴托比症患者,才能说出下面这句幽默而伤感的话:“在我的生命里只有三件事,分别是:写作的不可能性、这种不可性的可能性,还有无尽的孤寂。”

  化用一下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便是“幸福的作家个个相似,不幸的作家各有各的不幸”。还有比不写更不幸的吗?如加尔菲亚斯是一个写不出一行字的作家,他将此归咎于没有找到那个理想的形容词,无论何时问他,他都回答道:“还没有,我还在找。”约瑟夫·茹贝尔在开始写书之前,他先全心致力于研究如何找出最佳写作条件,最后因此完全忘记了写作这回事。而阅读歌德一度使得卡夫卡无法写作,像他日记中所抱怨的那样:“每一个障碍都在粉碎我。”卡夫卡仅有的三部长篇小说都没有写完也就不足为奇。杜卡终其一生把自己当作一件家具看待,“而据我所知,家具是不写作的……如果我们知道其他家具都是沉默的,那么我的一生也就并非微不足道了”。当然,最妙的还是胡安·鲁尔福,每当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再写作,他的答复是:“因为我叔叔塞勒瑞诺去世了,而我所写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他告诉我的。”而他确实有个叫塞勒瑞诺的叔叔,而且过世了。

  不写并不意味着无能,相反标志着一种新的写作姿态和写作美学的诞生。马塞尔·贝纳布在他的杰作《为什么我一本书都还没写》中宣称:“别以为我还没写的书就压根儿不值得一提。相反而显然的,这些我还没写的书,依然会成为世界文学史上的悬案,永远受后人引颈企盼。”而克兰已经领悟到,一个作家真正能写的、唯一能写的,实质上便是写作的不可能性,因为“灰飞烟灭在文学史中永远引人好奇”。布莱兹·桑德拉尔“也曾有过这般臆想的行为,他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差点把这本书写成,并被命名为《从未出版或从未被写成的书目手册》”。这些没有写出之书,数量之多足以汇成一座如作者所憧憬的《堂吉诃德》和《海底两万里》中虚构的“不可能图书馆”。

  据说本雅明最大的雄心就是写一部全部用引文构成的著作,巴托比症患者多将此未竟事业视为自己的理想。当鲍比·巴兹伦意识到“写书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我再也不写书了。所有的书几乎都只不过是页脚注解的膨胀而已。所以,我只写批注”。比拉-马塔斯搜集和编纂这部野心勃勃的不写作家辞典,“这本不存在文本的批注”,或许受到过他的好友波拉尼奥那部子虚乌有的《美洲纳粹文学》的影响。他甚至引用了激赏本雅明的苏珊·桑塔格的话为巴托比症申辩:“真正认真严肃的态度,是将艺术看作达成更高理想的一种过程,而为了达成这个理想,或许必须放弃艺术。”

  换一个思路来想,写,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任何一个走进图书馆的写作者都会忍不住扪心自问:真的有再添一本书的必要吗?与其灾梨祸枣,不如不写环保。文坛令人生厌之处在于,你必须一本接一本地写下去。过去一个作家一部中短篇小说可能就可以吃一辈子,现在则要源源不断地写下去。如果一个作家几年不出版一部新书,就很可能被读者遗忘;或者,直到写出一本大失水准的新书,被读者宣判死刑,才能彻底从巴托比症中解放出来。

  写作几乎是遥遥无期的劳役,写一本书一劳永逸,只是一个美好的梦。也许不写的唯一的资格,只能是已经写得足够好和足够少。巴托比症患者大可不必羞愧,不写甚至反而是一种智慧。如本书作者书前题词所引用的法国古典时期最后一位伟大人物让·德·拉布吕耶尔的话:“某些人的光荣或者优点在于写得好,至于其他人的在于不写。”而中国古代以写得少和不再写著称的著名作家老子曾曰:“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这位大概是世界上最早的巴托比症患者吧。庄子也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劝勉人们切勿勤奋。《圣经》亦有训示:“著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身体疲倦。”王尔德则说:“当我不知生活为何物时,我便写作;而现在,当我领悟到生命的真谛与欢愉时,我便无物可写了。”我还想到波兰作家谢莱克·柯拉柯夫斯基《关于洛尼亚王国的13个童话故事》中的一个,有人一心想成为名人,他发现任何领域都很不可能,直到最后他想成为世界上最默默无闻的人……

  尽管不是特别情愿,但道德感还是驱使我必须指出巴托比症其实有一个更通俗的名字,那就是人神共愤的拖延症。笔者作为资深患者,我得承认自己沉迷于这段病程,以至于交稿时假装故意地晚了些时间。久拖不愈者寿,巴托比症万岁!

  

  ⊙ 冷 冰· 穿过时光的印痕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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