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来 年
⊙ 文 / 周李立
周李立:一九八四年出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出版小说集《欢喜腾》《透视》《八道门》。获汉语文学女评委奖、《小说选刊》新人奖、储吉旺文学奖等。
日子一到冬天就慢下来,已经很长时间都没什么事发生。艺术区的冬天又更冷清些,如果没下雪,几乎没有值得一说的事。
有一年就这样,整整一个冬天,北京没见一颗雪粒。空气干燥得像随时会烧起来,当然这只是人因干燥产生的错觉,不过真要烧点什么,至少还能暖和些呢。寒冷倒是一如既往的。那些铁灰色的树干,看上去就像水泥柱子。艺术区的道路,都横平竖直。路两侧,全是这样的树。入冬前,不知哪个部门心血来潮,大刀阔斧把那些树枝全砍了。人们都看见,那几个穿橘色工装的工人爬在树上,就像树上结的果子。他们的电锯把树枝锯断,任由它们落在路上。效率倒挺高,只两天,树都光了脑袋,所有树都是。工人们号称修剪是为了让树木安稳过冬。“要在大雪前把这些事搞完。”没上树的工人解释,“去年那大雪,可真大啊。”他们行动迅速,第一天修剪完所有树,第二天便清理了路上的枝丫。清理不是太彻底,路上还留了些。两天后,来了场北风,那些细小的树枝和枯掉的叶子,就都不见了。
可是,那个冬天没下雪,他们白忙一场。刚刚修剪过的树,就这样站在那儿,像所有人同时理了个糟糕的发型。
乔远把一件羽绒服穿了整个冬天。室内暖气充足,羽绒服只外出穿,可是整个冬天他都没怎么外出。附近的兰州牛肉面和成都小吃,是他常点的外卖。不过他每天还是会在两家之间做个艰难选择。
等外卖的时间,乔远会站窗前,有时蓬着头发,胡子常忘刮。他觉得,如果窗外有人经过,可能会认为他是个眼巴巴的可怜虫。不过多数时候,窗外都没人。寒冷的天气里,谁都不想冻坏耳朵。路上只偶尔出现些野狗,也懒懒散散,像乔远一样不修边幅,等待食物。
有一次,乔远试着开窗招呼一条很脏的流浪狗。他只是太无聊了。但他的手刚刚握上不锈钢窗把手,他就放弃了这个打算,实在太冷。他隔着双层玻璃,目送它向西走远。土狗一路走一路闻。一条狗,自己走出了猫步,还浑然不觉,反正三心二意的。不看狗的时候,他会抽烟。这个冬天他自学了吐烟圈。他曾经以为很难,试验几次后发现一点儿也不难。
没有树木遮挡,视野清爽多了。他能看见路对面,孤零零的红色砖房(那种红就叫“砖红”,他觉得这命名有那么点儿意思)。房前是两层水泥台阶,也光秃秃。台阶之上,是玻璃门,四扇。门上这年圣诞的贴纸还在,只是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已经很脏,贴纸的字母掉了几个,剩下的字母没法形成单词表达含义。不知是天气阴沉还是玻璃门太脏的缘故,对面房内的情形,乔远看不见。如果他想看得更远,就只好看天。天空也像一扇玻璃门,只是更大、颜色更深。如果送外卖那个小兄弟很久没到,他也不催促。冬天让人变得有耐心了,反正日子漫长得老也过不完,急什么呢?
秋天的时候,倒有些让人着急的事发生。秋天那么短,还发生那么多事,现在想来,都有些不可思议。九月下旬,白天还很长,男人们穿短袖,女孩们会随身带上外套。艺术区这些人从不讨论十一长假的计划,对他们来说,每天可都是假期。
真正到了十一,倒是忙多了。国庆长假,艺术区举办了多场活动。影像空间每天都有电影可以看。很多片子都不知道在演什么,总是糊里糊涂。乔远看过几次,就不再去了。他偶尔去看画展,倒很方便,最近的画廊只需穿过马路,或者走过几个路口。
这年夏天的时候,乔远办过个人画展。那以后,他觉得自己的处境变得糟糕起来,尤其跟画家们在一起的时候。但秋天的各种沙龙、画展、影展,那些正式、非正式的场合,他都得跟这些人待一起,无可避免。乔远能感觉到,他们有意无意针对自己。一开始他并不确定,怀疑是自己太敏感。到现在他仍这么想,尽管那没什么用。
在沙龙上,如果乔远的观点与他们一致,有人会夸张说:“是,你说得对,你是大师,是中国艺术前进的方向。”如果他的观点跟别人不同,就会有这样的声音:“这没什么好讨论的。”好像在暗示他不懂得某些简单的常识。这种感觉很微妙,似是而非,近似被蚂蚁轻叮一口、最坏那颗牙咬着柠檬,或者拧一个生锈的螺丝——不严重,但也总不是太好受。
十月的沙龙一周一次。后来的两次沙龙,乔远不再说话,只是“看”他们说。他看见那些嘴在动,频率很快。但他不知道那些嘴都说着些什么,像所有人都讲起了“唇语”。乔远这才意识到,其实根本没人听别人讲话,他们各讲各的。只是,乔远的沉默似乎也让人不爽,他们会在散场前补充一句:“现在画家都流行玩儿深沉吗?”
好在十月结束,沙龙就停掉了。乔远干脆让自己少在艺术区露面。他成天都在工作室,并尽可能让自己喜欢这儿。但很难,因为工作室特别像一种提醒——嘿,人都在这儿了,你总得画点儿什么啊——然后他就得准备画点儿什么。有时运气差,一落笔就明白,又废了一张纸。废掉的宣纸,他都整齐摞一起,不乱扔。他想知道,自己一辈子得废掉多少纸。现在,那摞废纸已经比他还高。在没法够着纸堆儿的顶的时候,他开始摞第二摞,这大概也是秋天的事。到冬天,第二摞宣纸也攒下厚厚一层,起码到他脚踝以上的位置。他曾一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他假装自己踩在积雪里。那时他想,自己死前,一定得把这些作废的画都烧掉。怎么说呢?如果让人看见,还是挺丢人的。
十一后,来艺术区的人少了些。但还是有各种人来,白柔就是那时候来的。
乔远喜欢白柔的画,还曾模仿过他。他觉得在画画这件事上,白柔对自己的影响最大。乔远没见过白柔,只知道他深居简出、极少现身。这次来艺术区,白柔是为自己的画展来的。乔远在那家荷兰画廊见到这个老头儿,觉得他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些。白发苍苍,两只眼睛看上去,总有些神伤。白柔穿西装小背心,胸前口袋露出灰色手帕的一角——应是质地上好的丝绸。老头儿个子很小,可怜兮兮地站麦克前讲话。苏南口音和缺掉的牙齿,让他的话变得很难理解,于是在场的人自然响应寥寥。乔远希望自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白柔,这个悲伤的老头儿。
白柔解放前在法国学画,巴黎国立艺术学院。解放后他回来了,再没画过现代派,而且越来越传统。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老头儿可能想起自己扔在巴黎的青春,于是还是画国画,但越来越抽象,越来越现代派——这才是乔远喜欢的部分。白柔这类画很被市场认可,尤其在西方,他的画展就由荷兰画廊运作。见白柔前,乔远对他有过太多幻想。现在,那些幻想还在,但好像又加了几笔,狗尾续貂,其实没必要。
白柔并不认识他。乔远不希望自己在白柔那样的年纪,还那么显而易见地悲伤。他为什么悲伤啊?乔远只能理解成,是因为年龄,他成功了,可是,他也老了。
他认为去看白柔是那个秋天最失败的决定。从那以后他更少出门。不如不见——他拿毛笔反复写这几个字,只是越写越差,好在也没人看见。
他倒是认真看了白柔展出的那些画,新作旧作都有,也还是好的。只是因为他见过了作者,再看作品的时候,就觉得有些异样。谁说过,吃鸡蛋,不一定要认识下蛋的母鸡。如果乔远不认识艺术区那些人,会不会更欣赏他们的作品呢?但是他已经认识那些人了,没办法再从脑子里把他们删除,像在手机上删个号码那样删除。他想他们对他,可能也这样。因为认识乔远,才觉得他的画没什么意思。乔远为这个想法分外激动,很想找人探讨下,但想不出该找谁,于是又有些不快。他在网上发了匿名博客,写完后看过一遍,确认没什么不妥,发出去了,没得到任何回应。一个匿名博客,讲的是认识画家本人是否会影响对其作品的判断的问题——可能根本没人关心这些事,可能这只是个伪命题。
十月发生的最大一件事,该算是乔远差点儿被起诉。他现在怀疑自己被陷害了,但没证据,而且对方最终还是放弃了起诉。有惊无险。要告他的人,他至今没见过,听声音很年轻,可能是九〇后,男生。他说乔远剽窃了他的设计成果,在电话里义正词严说证据确凿,要起诉。
乔远一开始以为是哪个熟人开玩笑。对方声音青涩,语气却老成得很;真奇怪有人能把这两个特点结合得这么好。对方开始举证,让乔远去某某网站看某某作品,问是不是跟你画的《巫歌》一样?乔远反而踏实了,因为他确定《巫歌》没有剽窃,连所谓的“借鉴”都没有。他想上网站看看也没什么大不了,欣然允诺。对方说:“这种行为很可耻,我不是要赔偿,虽然我知道《巫歌》已经卖了,你狠赚了一笔,但这是原则问题。”乔远在这边开了网站看。他的确看见一张跟《巫歌》很像,不,差不多很像的东西。不是画,是一种包装设计。网站显示的发布时间,跟他画《巫歌》的时间还真差不多。乔远有点心虚,如果被起诉,他根本没法证明《巫歌》的创意来自他的脑子,而不是这个包装设计。他知道自己其实没必要心虚,《巫歌》是他的,他干吗非得证明?男孩没再说“起诉”,只反复强调着“原则问题”。人年轻时总是更关心“原则问题”。
除了否认,乔远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对方语气严肃了些,但自始至终都很礼貌,不像坏孩子在恶作剧。真是够了,乔远想着,开始恍神儿,不再说话。男孩“喂喂”了几声,也挂了电话,之后电话就一直“嘟嘟”响,那响声似乎也挺愤怒。
乔远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这个中断的电话终究扰乱了他的生活。他开始时常恍神儿,尤其画画的时候,根本无法专注,后来他干脆放下画笔,假装自己不过是在思考。
工作室对面的画廊,名为清清。秋天时,画廊玻璃门两侧还各摆一只高高的陶瓷花瓶,白底瓶身上都有青花蓝的“清清”二字。现在,花瓶不见了,也许被挪到室内。冬天就是所有不必要的东西都被清除的季节,比如那些树干上丛生的枝叶、户外的花草,还有很多人和事,都像被电脑制图软件中那个“橡皮擦”的工具轻轻抹过,然后画面和颜色就消失不见。
冬天是一种减法。
清清画廊在停业中,据说在内部装修。可是看上去,里面并没有装修迹象。没有工人出没,也看不见什么建筑材料。玻璃门上拴着红色链条锁。也许装修只是个好听的借口,毕竟冬天里,很多事情都停滞了。元旦后,艺术区的小贩就少了很多,因为活动少、展览少,所以游客也少。商贩们早早买好节前回乡的车票。临近春节,车票会紧俏,也不好买到。春节后,他们才会回来。到那时,世界会重新运转。树木抽出新枝,清清画廊会扫洒除尘,开始春季特展之类的活动。这个春节乔远不打算回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本旧杂志,发黄的纸页上,全是与当下格格不入的信息——只有他自己才在乎那些信息。这种感觉日渐强烈。为转移注意力,他将丙烯颜料瓶整理了好几遍,把它们按色彩谱系在木架上排列。他想知道自己对色彩的感觉是不是变差了。
男孩又来过几次电话,每次都问他打算怎么办?他如实说其实没打算。男孩就会问他为什么剽窃?然后他自然是否认。男孩就会再让他去看那个网站。他们在电话里一再重复相似的对话。
最后一次电话,男孩终究张口了,说要求赔偿。他说打官司太麻烦,而他还是大学生,不想牵扯进去。况且打官司会让乔远更出名,这跟他的本意大不一样。乔远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男孩忘了,如果闹到法院,男孩自己也会出名。而乔远是恶名,因为是“剽窃者”,男孩却是看似正义的一方。这不公平。
“我没必要赔偿你什么,你没什么损失。”乔远的回答令男孩不满。因为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着急,后来竟说:“我要得又不多”十足的孩子气。
“我们要不见一面吧?”乔远一直对男孩好奇。如果他们真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创作出相似的作品,至少也算个心有灵犀的奇迹,那倒真值得一见了。男孩先支吾一番,又说自己不在北京。是的,他承认他的手机号码是北京的,但是,“放寒假了,回老家了”。乔远问他老家是哪里,他拒绝回答,直接说,“我不想见你”。
“如果上了法院,就必须见了,我不会赔偿。但如果你坚持的话,还是去告我吧。”这次是乔远挂了电话,过后觉得自己有失风度,也担心男孩真会一气之下把事情闹大。但自己也是被冤枉的啊。
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可能不了了之了。男孩很长时间都没和他联络。乔远总想也许哪天还会再接到他的电话。这也不是没可能。那么,这件事其实还没过去,只是暂时也没什么进展。乔远目前能做的,不过是等待。但时间越长,等待的结果就越清晰,人们等待的事大都如此。乔远也许再不会跟男孩通话,也不可能见到他,他们将永远陌生。乔远希望男孩只是把精力放到更值得关注的地方去了,而不是打电话勒索这种事。这样想的时候他会觉得欣慰,对他们再无瓜葛的未来也感到满意。
乔远还希望自己永远没见过白柔,就像那个男孩说的,“我不想见你”。可是白柔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乔远又庆幸自己终究还是见过他一面的。乔远已经深居简出很久,他让自己相信外面的世界没发生什么改变。但他还是知道白柔去世了,这毕竟算大事,无论对他,还是对当代艺术来说。白柔的画展刚结束没多久,而他的癌症早就是晚期。十年的癌症。他坚持了十年,已经不容易。知道消息这天,乔远给娜娜打过电话,虽然他们已经分手,但他确实需要找人说话。娜娜没接电话,她在家乡四川,半年前就回去了。这半年对乔远来说,发生了很多事,对她也应该是。她也许变化很大。他没怨她不接电话,怨恨也需要力气,他觉得自己已经气力不足。
白柔的遗作展据说已在筹备。喜欢白柔的油画家于一龙,在网络上大力扩散这消息。承办白柔遗作展的,正巧是清清画廊,这看似很合适。清清画廊在艺术区是老牌,格调清雅,从不搞那些出格又让人惊诧的展览。那时还有两个星期到春节,很多人陆续离京,白柔遗作展的消息没掀起太大波澜。白柔患癌症十年,他也许早早就准备好遗作了;哪些是可以拿出手的,哪些是要被销毁的。白柔是懂得谨慎与克制的艺术家,“文革”期间也没受到太多侮辱损害,他当然知道怎么在死后留下清白的名誉。话虽如此,人死也万事休,所有事其实都不再由你掌控。乔远为白柔感到委屈,认为自己已然理解了那老头儿眼里显而易见的悲伤。
清清画廊还是没什么动静。乔远每天在窗前观察,希望看到人们一幅一幅把白柔的画挂起来。但画廊的玻璃门仍然紧闭,偶尔有工作人员出现,打开门,很快又匆匆离开。这不是家很大的画廊,事实上,它只有两间小展厅,层高也低,更像是人们居住的那种房子。
乔远有一天走出工作室,来到清清画廊,透过玻璃门窥视,因为白柔,他对这家画廊多了些好感。玻璃反光,他只影影绰绰看见里面的凌乱和萧瑟,地上堆着不少东西,像国画卷轴,也像墙纸。他很失望,像是被辜负。尽管他明白,白柔啊、清清画廊啊,这些事,其实和自己并无关系。
和自己有关系的事,他也不愿去考虑。艺术区的朋友们在元旦有过聚会,一场盛大的派对。没人告诉他这消息,他毫不知情,直到后来在网上看见那晚的照片。他认识的人几乎都在照片里。他没问过任何人,为什么他被遗忘了?他回想这几个月的生活,竟想不出和这些人有什么交道。他有点儿后悔,看来现在的状态是他自己选的,怨不得别人。他想要不要打几个电话,看看还有谁春节在北京,这样他至少不必一个人过节。他把手机通讯录翻了几遍,又在心里把所有名字一一排除。
好在于一龙这期间来过,为临行告别,他也打算回山东过节了。于一龙在艺术区并不讨人喜欢,因为他总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他那些成功的作品支撑着他这副模样。但也因此,于一龙反显大气,至少对乔远突如其来的成功,于一龙没那么在意。于一龙仍提起乔远那次画展的场面:“在我看来,已经超越了白柔。”乔远担心于一龙对别人也会这么讲,后来突然醒悟,这种担心是多余的。于一龙的好话从不在背地里讲。
乔远开始想今天的外卖可以换一家了,要牛排或者羊蝎子。他想和于一龙喝酒说话。但于一龙不能留下吃饭,他临行前还有很多事要处理。白柔遗作展的筹备,于一龙也有参与。有些人总像比别人长了更多手脚,他们能同时应付更多事。
于一龙说,白柔遗作不多,大部分作品上次荷兰画廊都展出过,不过还是可以再展出的。白柔的亲属不太愿意办这样的遗作展,一是睹物思人,倒不如不折腾;二来也担心遗作的安全。白柔的亲属说,从前没这种感觉,只觉得画没了毕竟人还在,还能画;但现在,人没了,只剩下画了。
“那怎么办?”乔远问。
“你猜?很简单,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给画买上保险。”于一龙说。他又说,那些画现在已经交给清清画廊了,准备重新装裱。他为此得意。他这天其实是去清清画廊的,之后顺便穿过马路,来看乔远。
“可是我没看见对面有什么动静。”乔远说。
“他们资金周转是有些问题,就指着白柔老爷子这次救场了。”于一龙是否答非所问?反正他后来再没谈论这个,只道,“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是的。”乔远说。
“也出来活动活动。”于一龙像长辈一般叮嘱。
“是的。”他像晚辈一样点头。
“别想那些小肚鸡肠的人,他们算什么呢?”于一龙突然说。
“什么?”乔远吓了一跳。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就从来不理那些人,他们见不得别人成事。不说了,我得先走。你有空来帮帮我,反正春节你也不回去。”于一龙从没用这样的语气跟乔远说话,像是多年知音。他仿佛知道乔远目前的消沉状态。乔远希望把自己在艺术区的痕迹抹掉。这真奇怪,成名前无比盼望自己的名字被所有人知道,现在却有完全相反的愿望。白柔在晚年几乎不露面,看来世界真是把他们这种人烦得可以。
因为于一龙这番话,乔远一时冲动提到那个打电话的男孩。刚说完,他就后悔了。好在于一龙似乎没当回事,只撇撇嘴,说不过是个小事,不值多想。“人们都喜欢阴谋论,以为天下人都在剽窃,可不是,现在不就是天下人剽窃天下人吗?哪儿有什么新意?”
乔远突然感觉于一龙经常碰到这类事,只是他更豁达而已,可以做到不计较。乔远有点儿羡慕他。
“他有个网站,网站上的发表时间在我的画展之前。”乔远补充。
“你傻啊,网站的时间可以改啊!”于一龙好像生起气来,“我告诉你,这种事,一般都是认识你的人搞出来的,他们才知道你什么时候画了些什么。”于一龙最后愤愤离开。
乔远不太相信于一龙的说法,网站的时间也许真可以修改,但他不愿意事情变成这样,毕竟那男孩的声音听上去那么青涩,习惯之后还挺好听的。所以乔远并没因此宽慰。他也没盘算是哪个熟人在背后搞这种事。如此,他还是不出门,每天看对面的画廊,看狗,看天,等着春节。仿佛春节是一条无形的沟壑,只要他能安稳迈过,来年春天,万物自会复苏。
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过春节。此前在北京几年,春节他都回江西老家。去年他没回,但去年他和娜娜还没分手。今年他已经回过一次江西了,是在春天,回去参加表姐一家的葬礼。现在想来,那场葬礼是个噩梦。表姐一家三口,还有一辆车,统统掉到河里,人死了,车废了。因为那场葬礼,现在他不愿再回。只要想到京广铁路线上在春天见过的景象,他还得在冬天再看一遍,不,来回是两遍,他就断定这不是个好主意。
他打电话给父亲,说没买到火车票,明年春天再回吧,也许。父亲迟疑一下,表示理解。父亲说:“反正今年你已经回过了。”为这个电话他抽光了一盒烟,才想好怎么开口,完成之后轻松无比。几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这次是母亲。她幽幽的声音说:“去年过年都没回。一年就回一次,眼看着过一年就少一次。”母亲生气了。于是他开始问母亲的身体。她有糖尿病,定时需用小小的针管给自己打胰岛素。母亲开始说自己的病情。他知道她最擅长讲病情,还有各种似是而非的养生经。他耐心听电话,不时表示回应。但烟盒已经空了,他有些焦灼,只想一会儿得让兰州牛肉面的小兄弟顺路带条烟来。这样他终于把母亲也安抚过去,并承诺如果有票,他没准儿还能赶上回家过除夕。母亲好像相信了。他倒希望她不要信。
噩梦似乎从春天就开始了,葬礼之后,他回北京,跟娜娜的关系开始僵化,他怀疑她出轨了,时常心不在焉。他们争吵过几次,没什么结果。有些东西好像也掉进河里,再也没法打捞。娜娜在秋天离开他。她没说分手,也没说他们以后会如何,她只是需要离开一段时间,“想一想”,她很认真说了三个字。她还不明白他的问题,就是想得太多,他再不能“想一想”了。但事已至此,他没能留住她。她回四川,不走京广线,她一路上看到的景色,他没见过;而现在他眼中的萧瑟,她也不懂。他们的路,也许从来都不一样。
除夕那天,下午四点天就暗了。可怕的安静,像世界已等不到来年。他准备吃速冻饺子,喝啤酒,因为兰州拉面和成都小吃都关门过节了。烧水的时候,他莫名其妙来回念叨“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他想这话是听谁说过的?始终想不起来。只有北方人这么说,但他是南方人。还有一些俗谚,比如“朋友下绊、爱人使叛、父母添乱”,是什么方言中诅咒别人的狠话,也想不起听谁说过。只是今年,这三件事,他怎么还都遇上了?
饭后早早上床,比平日还早,竟然很快睡着。不知睡了多久,恍惚听见窗外噼里啪啦的声音。有人放焰火。他有些高兴自己不必看焰火。那种虚假的绚丽,不是他要的。但很快,他又不得不起床,因为那一瓶啤酒,他现在非得小便。他没开灯,眯着眼睛摸索,但屋内并不黑沉,米色窗帘没能挡住焰火的光。
从卫生间出来,他掀开窗帘一角,睡意和酒意就这样,瞬间都没了。
不是焰火,是火焰。
就在路对面。
他定定神,用手抹了下窗玻璃上的水汽。现在他确定,是清清画廊起火了。
房顶冒出小火苗,像一丛丛鸡冠花。绵延升腾的黑烟,也清晰可见。火焰并不大,也许燃烧都在室内,没能很快蔓延。房顶有几处,在不慌不忙燃烧。火苗似乎是静止的,像这个冬天一样。烟尘倒是活泼欢快,四处散开。烧过的残骸掉落,引燃地上一小堆不明物,可能是垃圾。
天啊!他愣了片刻,竟没想起打火警电话,他先想到,白柔那些画!不知道是不是在里面。他四处翻找羽绒服,想过去看。找到衣服那刻,又意识到,他不可能这样冲进火场。
他又回窗前,再看。画廊门窗紧闭,四周没有建筑,门前的树,也只剩个光秃秃的木桩。他判断这火灾并不危险。
他打火警电话。电话还没接通,先听见消防车的警报。很远的天空有焰火零星炸开,像撕开一道道伤口。除夕是消防队最忙的日子,那些虚假的、绚丽的焰火,总是给满怀期待迎接新年的人们,造成伤害。
他开始感到热,酒意还没散,又穿上了羽绒服。他干脆开门走出去,虽然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到路中间,干燥的烟尘,扑扑敲在脸上。他抹下脸,手上脸上都涩。
消防车仍没到,但从警报声判断,他认为它已经很近了,大概就在艺术区大门外。不知道是不是路太窄,所以消防车进不来?如果是那样,事情会很糟糕。
他站在路中央,往路东看,希望能看见消防车。
的确看见,路东很远的地方、艺术区大门附近,似乎有警报灯在旋转闪烁。他扫视路面,估计消防车能通过。但入口处有停车收费闸口,消防车怕是无法通过。不过他们只要把闸口两边的活动栏杆挪开,就行了。只是那又会耽误时间。
燃烧还在继续,不断有什么东西掉落的声响,还有古怪的焦煳味。乔远没走近,也没回去。路上只有他一个人,竟然。
他突然意识到,在消防车到达前,他还有一些时间,来做一件事。他得尽可能迅速行动。
他分了三次,才把那些作废的画抱出来。那些失败的作品,被他卷成大卷,抱在胸前,像抱着一个轻飘飘的柱子——他曾赖以生存的东西,不过是这样一些轻飘飘的东西。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儿亢奋。他甚至想过,这样他是不是就算个纵火犯了?他很久都没这么亢奋过了,这毕竟是个沉闷无事的冬天,老天终究在最后导演了一场意外。
不,也许是白柔自己呢?白柔根本不想办遗作展,才在天上安排了这场火灾。甚至连那次在荷兰画廊的画展,也许他都开得不情不愿。
他一直这样胡思乱想,一边把那些宣纸,扔进火里。他不敢走得太近,热浪让他害怕。他隔着自以为刚好的距离,把它们投过去,像投篮。前两次掌握得不是太好,第一个大卷落在那堆垃圾上,第二个大卷撞在墙上,最后一个命中了,直接穿过窗框,钻进火场。窗户玻璃呢?不知道,也许烧坏了吧。他现在不关心了。那些积攒已久的东西,就让它们都烧掉吧。一起化灰化烟的,还有他最喜欢的画家的遗作。这样一想,他认定这个除夕值得纪念。
消防车到了。他在工作室看他们救火。消防员好像对火灾已经麻木,反正看上去,他们只是在有条不紊地工作。火势变小,一点点地,世界重归黑暗。
他看时间,夜里十一点多,用不了多久,就是来年了。
艺术区的人们后来说起清清画廊那年的火灾时,都异常惋惜。画廊付之一炬后,再没能东山再起。那地方后来是一家更明亮、宽敞和现代的雕塑工坊。
白柔那些遗作,此后人们永远无缘瞻仰。火灾的起因,据官方说,是鞭炮引燃了老旧的电线。保险公司对火灾做了番调查,因为白柔那些画会让他们赔上很大一笔,他们希望调查出这是一起严重的骗保案件,只是调查来调查去也证据不足。最终结果不知为何一直没人知道。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人们唏嘘。何况再多的理赔款又如何啊,终究也换不回那些作品。
关于那场火灾,还有一些传闻。比如住在清清画廊对面的艺术家乔远。人们说他在火灾中烧了自己的画,这都是因为那些画是他剽窃的,之前他的剽窃行为已经被发现,他趁着火灾毁尸灭迹;不过,那些画没烧彻底,还留下些残迹,直到被发现。
传闻经过漫长的传播,才被乔远知晓,那时已是新一年夏天。夏天与冬天根本就是两码事。
乔远想,那场火和那个冬天的一切,都已经过去太久,以致成为很难想起的回忆。但有一次,他突然明白,那次无端的剽窃事件,他仅告诉过于一龙一个人,然后,它就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这样的事情,在艺术区,似乎也顺理成章。
“他跟那场火,你别说,没准儿还真脱不开关系啊……”人们多数时候都这样结束关于火灾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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