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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问题与方法(一)“凝视深渊”,以及“与恶龙缠斗”——谈现实生活与文学写作中的“恶”
⊙ 文 / 李德南 蔡 东
李德南:一九八三年出生,上海大学哲学硕士,中山大学文学博士,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青年学者、专业作家,兼任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评委、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等。著有《途中之镜》《遍地伤花》《蝉与我心清:赵少昂小传》。曾获《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博士研究生国家奖学金、上海大学哲学系优秀毕业论文奖等奖项。

蔡 东:一九八〇年出生,文学硕士。现执教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花城》《天涯》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多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木兰辞》(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我想要的一天》。曾获《人民文学》首届柔石小说奖、深圳市青年文学奖等。
李德南:蔡东好,很高兴有机会和你一起聊聊。这一次的主题是谈现实生活和文学写作中的“恶”,之所以想聊这个话题,是因为觉得它重要,并且这也是很多同时代的作家和读者所关心的。从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波德莱尔以降,现代文学往往重视挖掘人生的负面经验,着力书写现代人内在的幽暗情绪,重视写个人所遭遇的种种恶。现代作家又特别讲究策略,态度激进,不惜以暴制暴,过多地在这种幽暗情绪中逗留,对生命是有损伤的。因此,现代作家的面容也多半显得沉重而忧郁,以至于写作于他们成为一种痛苦的选择,仿佛是一种宿命。不写则更为痛苦,就好像是连摆脱痛苦的精神出路都没有了。对于这种写作方式,我个人是有所警惕的,或者说我一直不愿意走这样的道路。我猜测,大多数现代作家所遇到的问题,或许你也在面对着,也许你只是平时没有表露出来而已?
蔡 东:这可能是必经之路吧。与文字十年磨合,总会有一些疼痛的记忆。你说到“现代文学往往重视挖掘人生的负面经验,着力书写现代人内在的幽暗情绪”,从某一种意义上说,对微妙和幽深的勘探、一股钻牛角尖往背光处写的韧劲儿确实是现代文学一方面的特征,只要不是冷漠而低级地“审恶”,也不失为现代文学的长处。文学的脸孔过于堂皇正大,是对丰饶人性的技术性简化,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苏轼的《赤壁赋》,向明月清风寻求超脱之道,就想象力、美学价值、哲学内蕴和艺术表现力而言皆是上乘之作,惜之对人生微观的困境仍是蜻蜓点水,难解高言大论的士大夫情结,旷达潇洒之外少了些贴肉的沉痛。总而言之,东西写得太体面了。再比如“三言二拍”,就文学性来说实属一流,可惜秉承伦理观念,追求教化之功,忠孝节义,因果报应,境界上难免浑浊逼仄,旨意也过于实用直露。回溯古典文学的脉络,《红楼梦》《世说新语》这类不道貌岸然的文字,还是少了点。
事实上,那些绝望和恐惧的瞬间,那些危险大胆的念头,那些一闪即逝的冲动,那些摇摆和踌躇,人心深处,何曾缺少过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一位弗洛伊德学派的精神分析师卡恩医生说,“熟悉人类是份脏活”,写作亦是如此吧。真正善良的文学,展示给读者的是一个凌乱无序的世界,那世界并不滑畅,涩涩的令人不舒服令人刺痛,也因而自然、完整。
李德南:当你这么表述的时候,我倒觉得你是一位非常典型的现代意义的作家了。不过读你的作品感觉却并非如此。读你的《无岸》和《往生》《净尘山》等等,我觉得你入世深,所得也厚,不管是看问题的深度,还是精神的高度,都不太像是青年作家所能达到的。它们也写到现实生活中存在的种种形式的“恶”,写到了生活中阴冷、阴暗的一面,然而身为读者,我在阅读它们的时候,也觉得希望与绝望是同在的,凌厉伴随着暖意。这种希望和暖意从何而来?我觉得有很多方面,其一正是因为你的小说在现代的外表下有古典的底子,不只是语言有古典的底子,而是你的精神质地里也有古典的底子。这在小说写作中也有自然流露。在当下全盘张扬儒家的思想观念当然是一种很傻的做法,不过将之进行现代转化,在生命哲学的层面有所借镜,我觉得未必是坏事。现在并非是“堂皇正大”的所在太多,以至于对人性构成了压抑和损害,而是这样的所在太少。具体到写作方面,我们今天所缺乏的,并非是揭示人生种种宏观或微观困境的能力,而恰恰是一种有所肯定的能力。虽然中国并不像西方国家那样将个体及其自我视为社会建构的基石,而是强调国家、社群、集体、家庭的利益优先,但是这丝毫不妨碍今日中国形成严重的唯我式的个人主义。一个“我执”特别重的人,其实对于宏观或微观的困境都会特别敏感。因此,我们不会欠缺这种能力。在现时代,我们“疑”的能力特别强,“信”的力量却特别弱。
蔡 东:“在生命哲学的层面有所借镜”,德南说得太好了,这真是一条去路!不避幽暗,而终能蝉蜕而出。聊到这里,想起一个特别有意思的事情。写《往生》这篇小说时,跟家有高寿老人的几位女性分别聊过天,每次聊天的过程并不顺畅,我要细节,我要个体化的经验,她们描述的大都没用,都是老生常谈,没什么价值。小说完成第一稿,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对劲儿,我模糊地意识到,这篇小说少了点什么。忘了哪一天哪一刻,我又读了一遍小说,忽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原型人物痛陈苦难时,自我笼罩着受难者的神性光环,已不自觉地修饰和掩盖了某些东西,我在写作时,亦不自觉地遮蔽了某些东西。我、她们、康莲(小说女主人公),三方形成了奇怪的利益共同体。想到这里,我在小说中增添了一个细节,康莲推倒老人的细节:
“了断他?解放他?她忽然走上前去,推了他一下。老头惊叫着,五官因疼痛虬曲在一起。她心底升腾起一股快感,冷冷看着老头,老头扶墙而立,卑下而不知所措地笑。”
“半天,她把他扶到沙发上,说,别怕,别怕。老头缩着脖子,奋力敛起自己的身体,似要变小了,化成尘埃,直至消失。”
当这个部分加入小说后,我感觉对这作品更自信了,虽然只是两段话而已。小说的价值观是不变的,人与人之间的体恤和牺牲,“往生”所带来的超俗感,但它除了有光之外,还有光必然带来的暗影,这是一个并不完美但更逼近心灵真实和艺术真实的世界。后来一个读者分析:“康莲这般的媳妇推了老头一下,心理乃至生理上,都应该出现一系列飓风般的变化,激荡着善恶交织相斗、愧疚、惶恐、自责、委屈、企图弥补等情感,这是一段旋律最华彩的地方,我们由此理解到照料的艰辛、现状对人的扭曲,进而思考临终关怀和善终问题的解决之途。”读者也觉出来,有了这个细节,康莲的善才更动人更有力度。
小说里只有良善是可疑的,这良善可能会单薄无力,只透出阴郁冷酷也是有问题的。“凌厉伴随着暖意”,我希望读者读我的小说时有这样的感觉:推门而入,小径幽深,小径尽头的每一个幽暗房间里都燃着一息微弱的烛火,即使黑暗写得再浓重真切、再令人感同身受,但这烛火可能才是真正能为一篇小说拔一个高度的东西。这点烛火对艺术来说至关重要。我喜爱的一部电影,顾长卫的《孔雀》,让人绝望窒息的故事,假如没有那短暂却光彩照人的一幕,这部电影就没有透气的自由呼吸的缝隙,也就没有了此岸对面的彼岸。我们无法想象“姐姐”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不太稳定的、艺术气息浓烈的女孩在制药厂从事刷瓶子的工作,日复一日,机械刻板,她太需要跟天空和飞翔有关的降落伞了,在画面中花朵一般盛放的降落伞,也让《孔雀》这部电影于阴郁的底板上凸起一块明朗艳丽的高浮雕般的色块。每个人的生活里其实都需要超越性的维度,超越性的维度,往往是文学和艺术能提供的。
说起来我是个悲观的人,但“具体地”生活的兴致始终很高。施战军老师评价我的小说,“蔡东的小说的根子或者说芯子,是生活信念”。真是透彻,我想也是因此,《无岸》《往生》这些小说不至于“一团漆黑”,还闪烁着“细碎而珍贵的光斑”。申霞艳老师评论《往生》和《无岸》时,也有一个特别好的说法,“黑暗只是叙事提供的一道侧光,偶尔与潜意识打个照面,让人蓦然心惊”。她在我的小说里看到了“不忍之心”,夫妻俩“在受虐训练后互相怜惜,这种怜惜由对方抵达人类”。
李德南:能够“具体地”对生活保持兴致,这也是一种可贵的能力。纪德在《人间食粮》不是有过这样的感慨吗:“你永远也无法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生活中按部就班的、机械重复的、不如意的事情那么多,要持续地对之保持兴趣,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这的确需要有某种信念作为底子。而这信念本身,你平时未必会觉得它多重要,甚至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就像人的身体、五官一样,健康的时候,你未必觉得多么重要。然而,在生命遭遇变故、意外的时候,信念就是一种使得泅渡得以可能的力量。就像汪曾祺,在革命年代,他也有过难熬的时刻,之所以最后能熬过来,且能最大限度地保存自我,就跟他对日常生活的肯定有关系。他对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对这些“具体的”日常事务,始终有着浓厚兴趣。这是一个有好玩之心的作家。读你的小说,我总觉得,你对社会世界的批判力度是非常大的,可是对于具体的人,你是带着悲悯的。甚至有时候,我觉得你对笔下的人物,是舍不得下重手的,他们即使再困苦,对家庭都是看重的。即使夫妻俩已经没有感情了,也很少选择离婚或者有其他出格的举动,而是尽量去弥合婚姻生活或家庭生活里的种种裂痕。这种处理方式,大概也是不忍之心的体现吧。
蔡 东:是的,“下重手”是图一时之快,手起刀落,余味和复杂性也就没有了;而且对自己小说里的人物总会心软的,他们够苦了,连责备都不愿意。写家庭,写生活,写个体,关键不仅在于怎么找到那条暗道进入生活和人物的深处,而是,再借由这条路出来,让这条路连接更广大的世界。
说到“好玩之心”,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下面我们也可以聊聊《红楼梦》吧,它是我心目中最外冷内热、语言最有韵致、意味最为丰富的长篇小说,而《红楼梦》的诗意,来自于家庭,来自于日常生活的情调和意趣。它最打动我的地方是落笔于俗常,作家那么郑重其事地面对一天天的生活,又用如此精妙的方式完成了这部日常生活之书,想起来就觉得感动。《红楼梦》哪里是传奇,它的诗意是平实日子里缓缓渗出的,所以它可以跳读,也经得住连续多年的反复阅读。《红楼梦》里也有各种类型的恶人,王熙凤,赵姨娘,贾珍,薛蟠,贾环,各种珍禽异兽,恶得“摇曳生姿”。薛蟠是霸凌和粗俗之恶,赵姨娘极其无趣又愚不可及,“蝎蝎螫螫”四个字尽得其恶妇精髓。

⊙ 李云枫?在夜晚,一朵花因为注视而闭上眼睛
李德南:《红楼梦》有非常入世的一面,所以对于人世间的种种事物,比如草木,雨雪,人与自然相遇时的欢欣悲喜,儿女间的离合,都有非常精微的描写。如你所说,它的诗意是“平实日子里缓缓渗出的”。可以说,曹雪芹一方面是以一种平视的方式来写红楼人,不单对贾宝玉、林黛玉、妙玉是以平视的方式,对于各种类型的恶人也同样如此。但是同时《红楼梦》也有出世的、超越的一面,除了平视的视角,书中其实还有俯视的视角。站远了看,站高了看,事物及其意义其实都会发生变化。如果从平视的视角去看,日常生活本身可能会有很多值得珍重的或令人耽溺的所在,而一旦从俯视的视角来看,便会觉得人间许多事物都是微不足道的,并没有什么意义。在《红楼梦》的第一回,写到灵石在听到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谈及人世间红尘中种种荣华富贵的时候,也动了凡心,想去“享一享”,而两位仙人对此的看法是:“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种辩证的认识,其实也是全书的基调,里头是有一种入世和出世的张力在的。
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我想跟你交流的,我们都意识到写作不可能不关注现实生活中的“恶”,不可能对之全然回避。——小清新的写作,意义并不大。可是一直跟恶搏斗,自身也可能被卷走。尼采有个著名的说法,叫“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他的原话,倒未必是谈这个问题,但我觉得这对理解这个问题是个绝好的比喻。刀尔登在《七日谈》中也同样谈到这个问题,里面有这样一段:“一个人,长久地恨一件东西,即使那东西确实是恶的,也会改变自己。有过许多例子,正人君子与他反对的东西,最终纠缠在一起,像一对生死冤家。走到极端,一个人会感觉不到阳光,感觉不到四时变化,喜欢冬天而讨厌春天,喜欢灾难而厌恶平安,喜欢哭声甚于笑声,甚至对不和他一道痛恨的他人,产生厌恶,他和人打交道会困难,最后他独自守着他的仇恨,郁郁寡欢。”你会有类似的担忧吗?在写作与生活中是否也遇到类似的难题?
蔡 东:这方面还好,前面你提到我小说的精神质地有古典的底子,这古典底子还不是诗词一路,是《幽梦影》《闲情偶寄》这些美丽的小书,是生活艺术家记录的生活,说到底,我是生活的信徒吧,从没停止过向生活赋魅,生活不光是消耗,它本身还是补给,生活补给生活。从根本上是悲观的,悲观是因为知道这一切短暂、无常、有限,但越知道无常和有限,越能意识到眼下是多么重要,越愿意积聚美好之物,越有生命热情去度过自己珍爱的每一天,自然也不会耽于仇恨或厌恶。现实生活中的恶,会被生命热情溶解掉的,世俗生活和审美生活还是有结合点的。写《我想要的一天》这篇小说,就是想在扭曲板结的价值体系上撬开一道缝儿,在成功的定义如此狭隘粗鄙的今天,希望那些未必“成功”的生命也能保住一个幽僻的角落,充满兴味地开始每一天的生活。
具体到写作,《红楼梦》启示我们,首先,不回避恶,写良善也好写丑恶也好,只要不是概念化的写法、质感上不是扁平的就行;继而,怎么处理恶,怎么让善的光芒照耀和穿透恶,这才是作家应该思考和解决的大命题。《红楼梦》当然是世故的驳杂的,它不拒斥滚滚红尘,而贾宝玉的痴和天真就是照耀和穿透尘世的光,让这小说玉洁冰清。被贾环恶意烫伤后,贾宝玉的处理方式,就体现出善的光芒、善的力量。
李德南:这就涉及写作的方法论与价值论的问题了。就写作伦理而言,我觉得《红楼梦》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在于,它有人间情怀,对红尘中人怀有悲悯,可是它又有宇宙之眼,是以天眼觑红尘。因此,它才特别有穿透力。这种能力和境界,在当代文学中是很难看到的。我这几年一直在做当代文学批评,读了不少同时代作家的作品。在这个过程中,我接触了许多不同风格、不同类型的作家与作品,在阅读和阐释的过程中得到许多的快乐。不过我也有些不满意,我觉得当代文学在价值层面是有迷误的。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比较理想的状态是,作家首先应该是一个“现象学家”,能面向事物本身,有能力写出事物复杂、暧昧的全体,而不是以偏概全,只看到事情的一个点或面。在面对这个参差多样的世界时,还应该有自己的伦理立场与实际承担。这并不是要求作家给出适合于所有人的答案,告诉人们应该如何做,而是将问题揭示出来,借此激起人们的伦理感受。真正好的作家,应该是既能写出恶的可怕,而又能让人们对恶有所警惕。只有当一个作家既不刻意简化“现实的混沌”,又始终有自己的伦理立场和伦理意识,他才算是真正建立了健全的主体性。而事实上,当代很多作家都是用力于呈现各种现象,尤其是恶的现象,可是在这些作品中,你很难看到有希望的所在。很多作品其实都是在论证,人在现实面前只能苟且,屈服于现实的恶。举例说,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作家在书写城市时往往将城市视为罪恶之城与欲望之城,书写的过程也正是人一步一步地被奴役的过程,用当下的流行语来说,是一个“被虐”的过程。不少作家还共享着如下的集体无意识:人物“被虐”的程度越彻底,则写作显得越有力度和深度;人不过是物质与欲望的奴役,或如萨特所言,从根本上看,是一堆无用的激情。这是一种精神的困局。也正是因为这样一种困局,我们对写作这个行当本身也不再信任,视写作为苦差。同样是因为这个困局,我们对阅读这样的作品也不再信任。很多人都有一种共识,认为这样的作品不能读太多,起码不能只读这一类作品,否则会营养不良。
蔡 东:我的阅读也比较杂,有意识地找不同类型的作品来读。说到写“恶”的小说,说说《罪与罚》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神鬼莫测,再比如《包法利夫人》,艾玛每天暗暗厌憎着自己的丈夫,她虚荣、放荡、通奸,拉斯柯尔尼科夫劈死两老妇,这些人物是“恶”的,但这个“恶”又是非常复杂的,阅读作品时你能同时听到很多辩证的声音,隐瞒和暴露错综交织,惩罚和罪恶一样惊心动魄,一种荡气回肠的感觉,还有“不规矩”的年轻妓女索尼娅,她不但不丑恶,反而她是最纯洁最温柔的人,这个身处烂泥沼的“被侮辱的人”闪现着圣洁的光芒,这就是人的不苟且不屈从,也是人的尊严的体现,多么庞杂奇诡,多么繁复,让人有千言万语想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而《恶童日记》那种特别冷静和单调的写法我就不是很认同。
同样,《悲惨世界》也是“罪与罚”的故事,对善恶的书写也是精深又宽阔的,每次看到最后“草埋雨洗”都有一种身心涤净的感觉,那是让人心折的大光明,沙威也让人觉得悲壮呀,《悲惨世界》里的大光明,足以照亮和涤净整个世界。我喜欢这种势大力沉的感觉,这里不是仅指体量(当然跟体量也有微妙联系),而是文本的力量感和冲击性,不是一种轻轻巧巧的感觉。奥康纳《好人难寻》的力量感就不是通过篇幅产生的,它短促,尖利,咄咄逼人。鲁迅说:“中国人向来因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瞒和骗,由此也生出瞒和骗的文艺来,由这文艺,更令中国人更深地陷入瞒和骗的大泽中,甚而至于已经自己不觉得。”的确,因国民性中源远流长的怯弱和巧滑,中国人的生存哲学和文学艺术缺少逼视的力量,应该追问的地方反而退缩噤声,应该清晰的地方反而混沌处理,在避讳、顾忌、伪装和哄骗中消解掉对世界和人应有的思考。所以鸡汤文太流行了,鸡汤文给人的是虚假的不讲道理的光明,把鸡血当热血,简单地讴歌一个矫饰的单维的世界,《悲惨世界》写尽悲惨不瞒不骗,且有“自己的伦理立场”,最后透出的就是宗教般深沉的精神力量。这也是鸡汤文和经典严肃文学的霄壤之别。
我给学生讲过《河的第三条岸》这部小说,谈到父亲的精神状态时,很多同学表示无法接受,文学作品的“主人公”怎么能压抑,怎么能生活无趣呢,这些都是“贬义词”啊!他们拒绝接受对人物的这个解读。同时,他们谴责父亲抛妻弃子的行径。我当时很受震动,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呢,这些不是“贬义词”,是中性的,是生活固有的一个面相。学生们认为不够积极向上就是“恶”,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到底怎么定义和理解“恶”,消极和颓废算不算;在路上走,不往前、往后退算不算。“毒害”这些孩子的是什么?让这些孩子变得如此“弱不禁风”的是什么?可能就是德南说的小清新文字,伪善苍白的读物,煽情催泪罗织假象,掩盖灵魂的苦痛焦灼,满脸堆笑地兜售毒素,将人生简化为必然的逻辑,这才是真“暴力”。所以傅雷先生的话,今天看来,沉痛依旧:“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见闻,使一个儿童把大量的谎言与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饱了,所以他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少年时期的第一件责任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我觉得,世界扑面而来,不论我们是否还是少年,寻求的,都应该是真正的健全。当然,也要警惕,不能过于沉湎某一类作品,确实会营养不良,阅读也还是吃五谷杂粮的好,精神资源越丰厚,越能独立做出判断,越能与恶龙搏斗而终不被其吞噬。德南你呢,你觉得应该如何破除刚才所谈到的困局?
李德南:我觉得最根本的,还是在现实层面努力,致力于社会的重建和个人主体性的重建。这两者既有区别,也有联系。为什么这么多作家在作品中要“与恶龙缠斗”,“凝视深渊”?那是因为我们的现实生活中确实有恶的种种。比如说,杨庆祥的《80后,怎么办?》出版后引起很大的关注,很多人都在问“怎么办”的问题。这个“怎么办”的问题之所以得到这么多人包括学院之外的读者的关注,有其现实根源。“八〇后”可以说是既幸运又很不幸的一代。少数人在这个时代可以获得巨大的成功,但是由于阶层固化、社会不公等原因,绝大多数的“八〇后”所遇到的生存压力是前所未有的。我觉得要改变这种困境,必须期待并实现社会政治层面的变革,这最为关键。在现实面前,任何文学化的抒情都是无能的。重点和难点,则是找到变革的具体方法和路径。觉醒是前提。“八〇后”是去历史化、去政治化的一代,大多缺乏参与政治的能力和兴趣,要想在当下现实中确立自己,必须少些重视娱乐,克服政治冷漠症,培育关心民生与介入现实的能力。文章出轨其实跟我们没有太大关系,汪峰上不上头条,章子怡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也跟我们没太大关系,真不值得为他们时常刷屏,撕心裂肺。同时,也要期待社会在价值观方面变得更为多元,要敢于向各种庸俗的“成功学”提出异议。当今时代最麻烦的还不是贫富不均,而是在贫富不均的同时,多数人只认同富裕阶层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认为必须有足够的金钱、权力和财富才能幸福。其实不是。我们应该学会尊重他者的选择,多一些宽容,少一些攀比。再有就是“八〇后”应学会正视自己。一方面,这代人在现有的社会体制内很难获得上升渠道,大家都已不相信仅凭个人努力而不依赖社会关系依然能获得成功,另一方面,“八〇后”的主体膨胀也是前所未有的。读吕魁的小说集《所有的阳光扑向雪》的时候,我发现里面几乎所有的男主人公都渴望过一种香车宝马、怀拥女神的生活,都希望能遇到范冰冰或李冰冰,要么是林志玲。女性则为一只LV包而欣喜若狂或哀愁万千。这反映了“八〇后”多数青年的普遍心理,也说明了消费社会对主体的塑造力量之大。
具体到写作方面,我也觉得是时候对一些文学观念进行重思和重构了。举例说,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可能是最近十多年来得到最广泛引用的文论之一,他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一度从他身上得到许多教益。不过这两年,我逐渐意识到他的小说和文论都不是可以全盘接受的,并且他的写作中有些关键性的观念和概念都是值得商榷的。以前我对他所说的“小说是道德审判被悬置的领域”这个说法是非常认可的。认可的语境是,以往我们强调文学服从政治,往往强调小说在政治、道德教化方面的功能。在建国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很多作家和作品,都因为无法承担起这种任务或有悖于当时的道德教条而受到批判。这严重地损伤了小说的可能性。可是我现在觉得,认为小说完全与道德无关,也是有问题的。这会导致一种价值上的虚无主义。像昆德拉的小说就有这样的问题。在《小说的艺术》中,“游戏”是一个昆德拉不断提及的词:“在小说之外,人处于确证的领域;所有人都对自己说的话确信无疑,不管是一个政治家,一个哲学家,还是一个看门人。在小说的领地,人并不确证,这是一个游戏与假设的领地。”他还以狄德罗为例,认为这位严肃的百科全书作者一旦进入小说的领域,就变成了一个游戏的思想家,认为狄德罗的小说中没有一句话是严肃的,一切都是游戏而已。昆德拉也向往塞万提斯写作《堂吉诃德》的年代,认为那时候的作品并不想模仿现实,而是只想逗人乐,让人开心,让人惊奇,而小说的游戏性,正是小说的迷人所在。
按我的理解,昆德拉之所以持这样的观念,也跟他的具体处境有关系。他的出生地捷克一度成了一个为极权主义所统治的国家,极权主义者总有打破公众世界与私人世界的界线的倾向,个体的世界变成了一座透明的玻璃屋,人们则过着一种没有隐私、没有秘密可言的生活。因此,他希望小说能成为一个逃逸极权统治的领地。现代大众传媒的兴起,则会形成另一种形式的统治。昆德拉不断地强调小说世界的自在与自为性质,强调小说是一个游戏的领地,与此也不无关联。而这种观念,确实将昆德拉从意识形态和责任的重负中解放出来,得以自由创造。不过,他对小说的游戏性质和小说世界的自在性质的强调,也显得有些矫枉过正。小说确实有其独立的、虚拟的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完全独立于现实世界。这一点,昆德拉在他的短篇小说《搭车游戏》曾有所揭示。《搭车游戏》里的男女青年,都一度受到各种责任的重负,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因为厌倦各自生活的按部就班,他们在外出旅行途中扮演起诱惑者与被诱惑者的角色,并在角色扮演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自我。这是游戏的愉悦所在。当游戏终止,他们却发现,“游戏终于跟生活混淆成一团”,彼此再也难以回到原来的轨道中。写作的“游戏”,何尝不是如此?它固然可能是生命中出神的、无害的瞬间,却也可能会“跟生活混淆成一团”。写作中所形成的认知,对于生命的影响,可能是决定性的。思想对行为未必时刻起决定作用,却大体决定了行动的性质或方向。一个思想上的悲观主义者,如果足够真诚的话,在现实生活中也难免是悲观主义者。可是,后来昆德拉在写作中却完全割裂了写作和生活的联系,他过于强调写作的自足性,视写作为一种清清白白的、与现实生活无涉的游戏。这种写作固然是自由,却是一种无承担的自由。我更愿意强调写作和生活的关联,也期望作家可以从写作中得愉悦,得滋养,能够将追寻文学的整全和生命的整全统一起来。这里只是先谈一部分,实际上,需要反思的问题还有很多。
蔡 东:喜悦和滋养是有的,就像我刚才谈到的小说《我想要的一天》。我写了一个酷爱写作的女孩,不认识她,只是听说世上有这样一个女孩,并且,我通过写这篇小说在想象中真正理解了她,她身上的光芒也让我觉得暖和。女孩为写作辞职,跑到外地租了一套房子,在房子里写写写,写得怎么样呢,据说是不得其门而入。我还在文学会议上遇到过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他刚刚成为作协会员,自费出了一本书,开会的时候分送给所有到场的人。我跟几个朋友看得唏嘘不已,于是大家世故地谈论着,文学是怎样让一个人迷失耽溺,文学耽误了很多人,甚至是耽误了很多人的一生。老人,女孩;前者一面之缘,后者只是听说,我不停地想起他们来,但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动笔,还差点什么呢?后来,在一个特别安静的下午,我想通了,自费出书的老者,辞职写作的女孩,你不要管他们是不是很有文学才华,是不是选择了一条“正确”的路,他既然这么热爱写东西,这个人的状态不是特别幸福吗,特别值得我们羡慕吗?至于他能不能写有所成,这不是重要的事情。我觉得这个人物身上可能会有超越性的东西,他一生痴迷写作,最后拿一本自费出的作品集送给大家,他特别开心和满足,这不是特别幸福的生命状态吗?为什么我们不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人呢?想到这里,我觉得小说可以写了。后来在这篇小说里,人物身上是有光辉的,明知自己写得不好还辞去工作沉浸到文学中,她可以拥抱自己的厄运,就算是厄运她也要去拥抱,于连常有,而堂吉诃德不常有,对这样的人物,我致以最大的尊重和最真诚的祝福,而且,她作为虚构的人物也照耀了我的写作和生活。

⊙ 李云枫?照片 190
特邀栏目主持:谷 禾
清人赵翼赋诗“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说的是不薄古人,更是对新人无限期许,到如今,却渐变成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的你死我活。但就艺术创作来说,如果有竞争,也并非你死我活的血拼,而更可以万象竞发,百舸争流。我们所盼望的诗歌写作的百花齐放,大抵也当如此吧。突然想到这些,实在是因了本期亮相的三位年轻人的诗作,着实给编者带来了不小的欣喜。《赫本是个好姑娘》是获得二〇一五年全国高校征文诗歌组一等奖的唯一作品,其作者倪广慧是一位九〇后,西安某高校在读研究生。倪广慧的这组诗好在不见学生腔儿,更不故作高深,不端架子,以口语入诗,鲜活简约,幽默灵动,情趣四溢,又干净利落,止于言有尽而意无穷之处,让人读到美妙处而忍俊不禁。这是一种健康的写作,值得嘉许。
同样以口语入诗,同样是九〇后,吴雨伦的《四周一片寂静》更为深入和专注。吴雨伦打量事物和世界的眼光冷峻而犀利,他写下的这些分行文字,凝练而节制,极度的克制和清醒,表现出了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他能敏锐地拨开看似不经意的细节,抓住那些令人触目惊心的真实,并一一呈现出来。
从这些年轻人身上,我们看到了现代诗不可限量的未来。我惊喜于他们的才气和锐气,但即便如倪广慧和吴雨伦这样卓然不群者,也面临着如何走出群体,走出前辈的阴影的境遇。可见现代诗,绝对不是如局外人想象的那么轻而易举。假以时日,更年轻的一代诗人必能给读者带来更多惊喜。
黍不语是一位来自湖北潜江的八〇后女诗人,诗龄并不长,却进步神速,业已形成了自己鲜明的个人化风格,令人刮目。她书写自己的所见所闻,却在山重水复之处,呈现柳暗花明的豁然开朗。这种陌生化的写法源于她强大的发现生活的能力,又不无小说化的虚拟和重构。她表现灵魂之痛,却总语调轻轻让人不忍触碰。近年来,这种写作有成潮流之势头,黍不语当是其中的佼佼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