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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坐骑是鲸鱼
⊙ 文 / 草 白
草 白:一九八一年出生,浙江嘉兴人。作品散见于《西湖》《江南》《北京文学》《山花》《天涯》《大家》等刊,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新华文摘》等杂志选载或收入年度选本。曾获《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等奖项。出版短篇小说集《我是格格巫》。
一
弟弟下去好久了。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跳下,我绝不会相信他小小的身体此刻就在这层层叠叠的水下。我不能喊他名字,也不能让人知道他在下面,否则,他们肯定以为我的弟弟出事了,八成是被水鬼拽住胳膊,回不来了。在我们这个水网密布的地方,很多小孩都是这样消失的。我知道弟弟不会这样,他天生就有在水里穿梭的本领,就像鱼。弟弟是人鱼。他身上携带的某些东西,让我越来越确认了这一点。
“姐姐,你一定要在原地等我。哪儿也别去啊。”弟弟的声音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声音,青草一样稚嫩、清凉的声音,让我听着很想哭。我为有这样的弟弟感到骄傲。
几年前,当妈妈生下弟弟却没有时间带他,是我背着他到处玩。我告诉弟弟水往低处流,鸟向高处飞,而我们人类只能在陆上行走。水是深渊,也是陷阱,它会将一切淹没。
可我走着走着,还是会走到水边。好像这世上所有的道路都通向那里。
我告诉弟弟,这个世界由水组成,人体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也是水,然而,水又是一种无色无味无臭的液体……你不觉得这事情很奇怪吗?
弟弟歪着脑袋,神情专注地望着我。
“我们家就在水下。有一天,等水干了,我们就回到那里去。”我看着水。
弟弟却看着我,好似在琢磨什么。
“我们家真的在水下?”
“可是,那么多水,它们是怎么来的啊?”
弟弟睁着一对清澈的大眼睛,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无尽的好奇心。我心里一动,想要将弟弟搂进怀里。这个可怜的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大水淹没故园的时候,他还在妈妈肚子里。可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一切。
我已经像老人那样开始回忆了。还有我的爸爸,他也在回忆。他是个木匠,每天忙得不得了,画图纸,备材料,造房子。他打算把所有淹没在水底下的精美屋舍,一间间全造出来,毫厘不差地造出来。
妈妈却觉得这是妄想。“这世上再也不可能有那么美的房子了!再也没有了!”她抹着眼泪,劝爸爸死了这份心,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吧。
可爸爸不甘心,逮人就问:“还记得那个戏楼吧?大柱子上都描着什么花?还有,那楹联上的字呢,是哪几个?还记得吗?”可人的记忆那么混乱,糨糊一样黏成一块,根本分不清本来面目。
“老天啊,我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太可怕了!”爸爸拿着他的木匠工具,有时候是一把凿子,有时候是一柄榔头,在墙壁上东敲西砸,念念叨叨。
村里的房子都是爸爸和他的同伴们新造的。木头墙壁上时不时地有黏稠的树汁流淌而出,好像木头在出汗或者流泪。这样的房子给人仍在生长的感觉。好似只要一阵风刮来,它们就可能坍倒在地。街上很荒凉,由碎石块铺就的路面干干净净的,石缝之间连一根杂草都没有。没有寺庙、祠堂、晒谷场,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山上,没有一座坟墓。
雨水顺着屋檐淌下来,渗透进深深的地底之下。在那里,一条黑色的河流正在日夜不息地流淌着。
一条永远也见不到阳光的河流。
那年夏天刮台风,枣子扑通扑通掉进河里,砸出一朵朵小水花。
我追着枣子跑,身体摔倒在河岸上。
如今,这一切全都沉于水底之下。一想到这些事情,我就很想哭。任何人只要想到自己睡过的床,坐过的椅凳,住过的房子还在原地好好待着,被水浸泡着,被沙石触碰着,被游鱼咬啄着,默默地等着主人归来,大概都会哭出声来。
我的爷爷就经常哭哭啼啼。
当年,他爬到树上,像鸟那样依附在树杈上,对着不断上涨的河水叽里呱啦,大喊大叫。水势湍急,汹涌而来。他们站在树底下喊他,吓唬他,最后生生地将他拽下来,绑在手推车上,拉了三天三夜。
一路上,爷爷像只待宰的牲口,嗷嗷乱叫。
没有人不想回去看看。有一个自认为水性很好的,一股脑儿潜下去再也没有回来;还有一个疯癫者,酒后找来一根长绳子,一头系在树身上,一头系在自己腰上,扑通几下后被人强行拉上岸。
别人问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也有人回来说,底下世界灯火通明,绿树成荫,鲜花开在人们头顶上,月亮还有两个呢。——那是倒影吧?
人们无法入睡的时候,就会谈论这些事情,好似谈论着远古时期的神话。
在我们家里,爷爷常年躺在床上,自从住到这里后,他便是这个样子。一开始,他们将他绑在床柱上。后来,看他连走路的力气都丧失了,便放松了警惕。
只有我知道,爷爷可能在使诡计。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只是装装样子。事实上,他力气大得很,还嗜饮,将家里烧菜用的黄酒偷偷喝掉,当妈妈问起来,还狡辩,说不是他喝的。
最后一次扫墓,我们是划着船去的。
爷爷坐在船头,手里拎着酒瓶子,船体晃动,黄褐色的酒液洒在湖面上。同时洒落的,还有爷爷浑浊的泪水。
回来的时候,爷爷四脚朝天,躺在船板上,酒瓶子掉进湖里,他醉得不成样子了。
“从前那个家,是什么样子的?”
“白云会飘到窗户底下吗?”
“草丛里有蚂蚱吗?”
“鱼会飞吗?”
“老虎是不是都住在屋檐下?”
……
弟弟躺在爷爷身边,摇晃着他的身体,叽叽喳喳问个没完。
就是这个弟弟,有一天,他竟然说:“我要游到水底下看看。”我以为他只是说着玩。他才六岁,除了在澡盆子里扑腾过几下外,连河边都不让去。每次我都是偷偷摸摸地带他去,不让妈妈知道。妈妈怕弟弟淹死。我前面说过,村里很多孩子都是被水鬼带走的。
这是个秘密,我和弟弟之间的秘密。
有一天,我发现弟弟身上竟然长出鳞片样的东西来,白花花,滑叽叽,缀在皮肤表面,准确地说是缀在肩胛骨两侧,摸上去有种奇异的硬质感。
现在,我的弟弟还在这水底之下。
他下去有一会儿了,或许很久了。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又有许多时间过去了。我没有手表,无法对时间流逝做出精确的估计。当然,我有自己的计算方式。当我感到紧张的时候,通常是时间走得最快的时候。扑通跳动的心脏就像钟面上不停搅动的分针与秒针,马上就要从胸腔里蹦跳出来。那种感觉非常惊奇,当然也让我害怕。
此刻,我的眼睛片刻不离地盯着水面。
过一会儿,我的弟弟就会出现在那里,像往常那样活蹦乱跳地向我跑来,喊我的名字。他长长的眼睫毛扑闪着,小脸蛋又白又亮,身体微微前倾着要扑到我的怀里。他的衣服没有湿透,只是微微地沾了些水,只需稍稍抖动几下,那些水珠子就会纷纷坠落到地上,被空气里的热气吸走。
弟弟归来的夜晚,我开始做梦。
“原来,我们家有个那么大的院子,”弟弟说,“可是,很奇怪,我怎么也不能进到房子里去。”
“房门是关着的,窗户里透出亮光,好像里面还住着人。”
随着弟弟的讲述,我好像看见那个家。我走过家门口的街道,走在石板路上,我感到害怕,又含着期待。我走得很慢,我东张西望,我看着那个木头窗户。窗台上摆着一盆兰花,微微绽开的花瓣,绿色中透着点淡粉红。我很想走进去探个究竟。
每次,我的梦都在此处戛然而止。
有一天,我趴在爷爷耳边:“我们水底下的那个家里,会不会还住着人哦?”我含着嗓音,不想让这些话被爸爸妈妈听去。
爷爷瞪着眼睛,长久地望着我,忽然,眼珠子一转,“是你奶奶!肯定是她!”爷爷伸出苍老皱缩的手,想要抓住我的手,或许只想证明我说的话是真的。
马上,爷爷又缩回被窝里去了。
我含泪替他掖了掖被角。
爷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爸爸妈妈私下里都说,等他死的时候,就把他葬在现在房子的后面,打开窗户就能看见,扫墓也方便。
我想弟弟了。他该回来了。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他不会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吧?我很着急,感到胸腔里有东西要跳出来了。
二
有一天晚上,爸爸妈妈忽然发现爷爷不见了。他们先是将整个房子找了个遍,床底下,柜子里,谷仓内,都没有发现爷爷的踪影。他们又打着手电筒在村子里找。还是一无所获。
最后,他们在水边找到了爷爷。
白天的时候,爷爷好好地躺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哪里也不去,给人再无多余力气动一动的感觉。可是,一到晚上,待家里人睡着后,他就从床上爬起来,穿戴整齐,打开房门,掩上房门,整个过程不发出一点声响。
也不是每个晚上都这样,经过观察,妈妈得出结论:“他只在满月的时候出门。”更让人诧异的是,村里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会在这样的夜晚,蹑手蹑脚地来到河边。夜色朦胧,月光宛如碎银,均匀地洒在湖面上。老人们排着队,沉默无声,步伐一致,宛如进行着某项庄严的仪式。
那天晚上,我被爸爸妈妈的争吵声惊醒。原来爷爷又不见了。事先,他们已经有所防备,将爷爷房门反锁。没想到,他竟然翻窗逃走了。我无法想象爷爷笨重的身体怎样跃过高高的窗台,将自己像一道闪电那样输送到窗外的月色之中。
那是一列黑色的队伍,僵硬,缓慢,像是受了控制的牵线木偶,随时可能倒下。可他们没有倒下,而是郑重而小心翼翼地前行着。他们绕着河水行走,将影子投递在水面之上。他们不交谈,不出声,甚至不看我们一眼。我们等在河边。直到天光渐亮,月色消隐,他们才默默地走回家。
每当这样的夜晚过后,我就偷偷地观察爷爷的反应。可他就像个没事人似的,照常躺在那张杉木硬板床上,只在吃饭的时候睁开眼睛,吧唧几下嘴巴,露出几颗硕果仅存的黄牙,那嘴里喷出的气息真让人作呕。
他的饭量越来越小,比我们家的猫还小。有时候,会忽然莫名其妙地来一声低吼。爸爸妈妈都不太管他,只要他不去水边乱走,失足跌进去,就谢天谢地了。可爷爷从不承认自己半夜去河边漫游的事。每辩解一次,就大哭一次。“我没有去过。我一直躺在床上。我明明一直躺在床上睡觉。我哪里也没有去过。你们冤枉好人。呜呜呜……”爷爷捂着脸,嘴里叽里呱啦地叫嚷着,一副遭人欺负的凄凉面容。
每当这时候,弟弟就会安慰他,拍拍他的手背,抓抓他的耳朵,在他毛发掉尽的头颅上,摸几下。
“爷爷,你别哭啊。”
“爷爷,你快睁开眼睛。爷爷,你笑一个啊。”
爷爷果然睁开眼睛,笑了笑,又将身体缓缓缩进被窝里,满足地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水挂在苍老的脸颊上,慢慢干掉了。
爷爷睡着了,打起了呼噜。就像有人在屋子里拉响一架破风箱。
爸爸将窗户钉死的那个晚上,爷爷还是去了河边。他偷偷打开爸爸的工具箱,将窗户上的木框子锯断,逃走了。天亮之前,又悄无声息地从破损的窗户洞里溜进来,躺回床上呼呼大睡。
当爸爸将木笼子搬回家的那个午后,爷爷惊得从床上坐起来,浑浊的泪水在皱缩的脸颊上不住地流淌着。
“那是个笼子啊!你们竟然要让我住到笼子里去!我不住,我不要住笼子!”爷爷唾沫横飞,骂骂咧咧,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而他们一声不吭,在笼子里忙开了。铺草席,垫棉絮,将爷爷的行头一件件往里搬。为了让爷爷住得舒适,他们在那里面捣鼓了很久。
“好了,看上去很不错嘛。”爸爸请爷爷进去试试。
爷爷站在窗前,神情木然地望着那个木笼子,似乎没有明白爸爸在说什么。
妈妈用鼓励的眼神望着他,就像母亲望着一个胆怯的孩童,似乎在说,笼子很安全,也很舒服,和躺在床上一样舒服。我们这么做全是为了你好,更为了这个家好。你就乖乖地进去躺着吧。
笼子里堆着干净的棉絮、被褥,看上去齐齐整整,很暖和的样子。
“我们家的人再也不能出什么事了。”妈妈走到窗前,意味深长地望了爷爷一眼。
过了一会儿,爷爷已经在笼子里了。他眼睛紧闭,整个身子都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花白的脑袋。看上去乱蓬蓬,毛茸茸的。
三
弟弟还小,很多事情根本说不清楚。比如,我问他,在水下,你都看见什么了?他只会朝我眨眨眼睛。一会儿说月亮,一会儿说鱼。说月亮像皮球那么大,而鱼的脑门上都刻着字,好像鱼也有自己的名字,是鱼的妈妈生出来的,会长大,会衰老,会死。自从这水从山脚涨到山顶,吃了庄稼和房屋之后,水里的鱼越长越大,越长越鲜美。光是鱼头就有好几斤,甚至还有人捕到几十斤的。他们把鱼的头割下来炖汤喝,将身体切成段状,腌制起来,慢慢吃。我们家就经常炖鱼头汤喝。
“太鲜了。没有比鱼头汤更鲜美的汤了。”妈妈啧啧赞叹道。
可她从来不敢杀鱼,更不用说将鱼头从鱼的身体上割下来,这些事情都是爸爸在做。可爸爸不吃鱼,从来不吃。他只喝酒,把自己灌醉,睁着迷糊的双眼回忆从前,说一些醉话。
“除了月亮和鱼,你就没有看到别的什么吗?”我问弟弟。
弟弟摇摇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忽然觉得弟弟没有以前那么机灵了。他快要去上学了,妈妈一有空就教他数数儿,认字,提前学习各种本领。自从我再也不愿去学校后,妈妈开始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弟弟下水的次数越来越少,一旦下去,也是急匆匆地上岸。说下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下面还很冷,好像是没有阳光照耀的冬天;下面还有许多带刺的荆棘丛,踩着很痛。
下面到底有什么?
我站在水边,凝神望着水面。我希望自己可以化成一柄利器,穿过层层水波,抵达故园。可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看见天空,浮云,还有我自己。
我要回去,没有谁比我更想回到过去。
弟弟学会的第一个字是:水。他用水把“水”字写在水边的石头上,然后看着它被太阳慢慢晒干,消失。
弟弟说:“水不见了。”
弟弟身上的鳞片也在剥落。现在,他肩胛骨两侧的皮肤差不多已恢复了原先的稚嫩和光洁。妈妈喜滋滋地说:“这个医生挺不错的,以后,我们还去找他。”
几天前,当妈妈发现弟弟身上的异样,马上带他去看医生。他们在弟弟身上涂满黄色软膏,那软膏散发出硫黄的气味,好像鞭炮燃烧释放出的气味,好像弟弟的身体正在被什么东西炸裂开来。
真难闻,我都想吐了。弟弟撇撇嘴说。
可弟弟忍住了,没有哭喊,反抗,并像爷爷那样顺从。自打住进爸爸亲自打造的木笼子里后,爷爷再也没有从那里踏出半步。妈妈打开笼门,让他出去晒晒太阳,他也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妈妈允许他白天的时候去河边散步,他也没有反应。
所有迹象表明,爷爷再也不会去水边夜游了,他再也不会把自己像一截木棍那样扔进水里,以激起一点水花,发出一点声响。爷爷大概已经忘记了从前的事情。在低矮的笼子里,他整日昏睡,呼噜连天,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
每当被什么东西惊醒,他总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现在几点了?”当得知确切的时间后,他又问:“我吃过晚饭了吗?”或者,“我吃过早饭了吗?大水来了吗?我这是在哪儿啊?我要死了吗?快,快去叫你奶奶!”似乎连句清楚的话都不会说。
“爷爷!爷爷!”只有弟弟经常蹲在笼子边上,有事没事地喊喊他。
爷爷偶尔伸出那只干瘪瘦削的手臂,在弟弟的脑袋上摸一摸,大概是为了显示自己还是个活物吧。
当长久不动的时候,弟弟就会拿鸡毛掸子打打爷爷的手背,“爷爷,你疼吗?”或者说,“爷爷你还活着吗?”
爷爷艰难地睁开眼睛,只睁开了一半,马上闭上了。那些眼屎就像胶水,早已将他的眼睑牢牢地黏合在一起。爷爷睁不开眼睛,可爷爷说话了,他的声音那么响亮,气息那么充沛,差点把口水喷在弟弟脸上。
弟弟感到棉被之下爷爷的身体马上就要站立起来,挣脱笼子,呼啸而去。弟弟想到老虎。
书上讲,动物园里的老虎都关在笼子里,到了晚上,它们就会偷偷地哭。那些老虎,真可怜啊。弟弟也很想哭,可哭不出来。他想爬进那笼子里,和爷爷躺在一起,跟他说说话。
可笼子那么小,要是自己爬进去,会不会把爷爷弄醒啊?“爷爷!爷爷!你要喝水吗?”弟弟摇晃着爷爷的胳膊,可爷爷睡得太沉了,毫无反应。
屋子外面,弟弟坐在小板凳上。风吹过他身边,轻轻地吹着什么。云朵在他头顶上飘,也不知道飘了多久。弟弟忽然听到妈妈的声音。妈妈在搬柴火。妈妈还在和一个邻居说话,她们说到了爷爷,“这是为了他好啊,我们可不想让他去喂鱼!”
“笼子里也很舒服的啊。”还是妈妈的声音,“我们都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呢。”
“可不是嘛。”那是邻居女人的声音。
那一刻,弟弟有些激动,他走到屋里,站在那个笼子边上,看着爷爷。
“我们都希望他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呢。”弟弟想着妈妈的话。
“爷爷,一定要长命百岁啊。”弟弟在心里说。
爷爷忽然睁开眼睛,翻了下眼皮子,嘀咕了句什么,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四
三个月过去,爷爷没有跨出笼门半步。当他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爸爸妈妈就半蹲在他身边,试着和他对话。“爸,您不能老待在这个破东西里啊,出来走走吧。外面太阳好大,好暖和,好舒服啊。”爸爸妈妈笑嘻嘻地说。
爷爷缩在脏污的棉被底下,就像一把枯树枝,只要动一下,就可能发出某种干燥物质的碎裂声。
“要不,您还是躺回到床上去吧。”妈妈说。
“对啊对啊,地上太潮湿了。”爸爸也说。
昏暗的光线下,爷爷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显得灵活和狡黠。
“我求求您了。”爸爸皱着眉头,好像努力抑制着身体里随时可能爆发的什么东西,“请您也为我们考虑考虑吧。”
“您是我们家唯一的老人了,我们要好好照顾您。”妈妈说。
“只要您不再去水边。”爸爸继续说,“答应我,永远也不要去水边,好吗?”他说这话的时候,好像要哭出声来。
爷爷就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妈妈忽然转过身去,对着墙角抹眼泪。
有一天,他们在爷爷的枕头底下摸出蜡烛、火柴盒和手电筒,还有一盏脏兮兮的古董级别的煤油灯。
他们震惊了,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只有我知道爷爷的心思。他想奶奶了。水底木箱子里的奶奶,被那么多水压着,那么重,那么黑,那么冷。我也想奶奶,非常非常想。可奶奶的样子已经模糊不清。她把自己永远留在故园的老房子里。水漫上来的时候,她躲进某个木箱子里。那个足以容纳整个身体的大箱子。肯定是这样。
“那……那些……房子……都造好了吗?”是爷爷的声音。
爸爸快速看了妈妈一眼,低声说:“还没有呢。”事实上,他总是在翻工,造了拆,拆了造,弄得主人很不耐烦,认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木匠。
爸爸的嘴皮子动了动,似乎很想说点什么。
可爷爷已经闭上了眼睛。自从躲进这个笼子里后,他的眼睛从来没有完全睁开过。
不一会儿,爷爷已经睡着了。
屋子里除了爷爷的呼噜声,便是弟弟的朗读声。自从认识“水”字之后,弟弟对文字的兴趣逐日递增,并慢慢学会了阅读。
这天,弟弟在念一篇叫《猴子捞月》的文章。
“小猴子将手伸到井水中,对着明晃晃的月亮一把抓起,可是除了抓住几滴水珠外,怎么也抓不到月亮。小猴这样不停地抓呀、捞呀,折腾了老半天,依然捞不着月亮。”
弟弟的声音就像一种流动的液体,快速占据着屋子里的各个角落。
笼子里,爷爷忽然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弟弟继续大声念道:“……小猴这样不停地抓呀、捞呀,折腾了老半天,依然捞不着月亮。”
爷爷伸出手,在棉被之上胡乱抓摸着,挥舞着,好似在模仿那只猴子的举动。
弟弟依然大声念着,反复地念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念着,念得双颊沾泪,喘不过气来。
弟弟躺在地上直打滚。
“哈哈哈……那只猴子……笑死了……哈哈哈。”弟弟从地上爬起来,慢慢地走到爷爷身边,看着他,好像在和他说话,“爷爷,你还好吗?”
爷爷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我很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好过呢!”
五
不知从何时起,弟弟身上鳞片样的东西已经剥落干净,脊背上的皮肤重新变得光滑,我摸着它们,感到弟弟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他已经认识很多字,能读懂对我来说像天书一样的文字,知道人类靠肺呼吸,而鱼类靠的是鳃——“姐姐,可我没有鳃啊。”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忽然难受极了。他快要长大了,他马上就要长大。可我还没有。我只想回到故园,回到水下。我永远也不想长大。
弟弟最后一次下水的那天,天空碧蓝,像被反复地洗过一样干净。而那片深阔无边、宁静深邃的水域,恰似天空在大地上的投影。
“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了。”弟弟看着我。
“下面很冷,很黑……”他犹豫着,神情有些恍惚。
他再也不会说:“我要游到水底下看看。”“我想看看我们祖先待过的地方。”
我的弟弟长大了。他已经十岁了。可他下水的动作还是和以往一样娴熟,优美,具有鱼类灵活的体态和优游的禀赋。他天生就是一条鱼,生活在水里,靠鳃来呼吸。
我站在水边,想着水底下的故园,想着躲在故园木箱子里的奶奶,还有那株大樟树,它们仍在水下生长。
弟弟游水的声音渐渐远去。那微弱的涟漪,也一圈圈地往远处荡漾开去。过不了多久,他的脑袋就会从水里冒出来,他湿漉漉的大眼睛将睁在水面之上,痴痴地望着我。我感到下水的人不是弟弟,而是我。他眼睛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他身体所触摸的,也是我此刻的感受。我的皮肤顷刻变得冰凉,呼吸难以控制,随时可能昏倒在岸上。
弟弟出来了。弟弟站在岸上,他脸色苍白,嘴唇紫乌,双腿颤抖着,而那些细密的水珠子正不断地从额头上冒出来。他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贪婪地呼吸着,吞咽着,好像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我迫切地看着弟弟,等着他如常告诉我水底下的一切。
弟弟却说:“下面什么都没有。除了水。”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敢看他。
“几天前,有个同学在水里……”弟弟神色黯然,扁着嘴巴,“……老师不让我们玩水。”他继续往下说,“水很危险,那个人淹死了。”
我吃了一惊。
他终于知道了这件事:人在水里是会死的。
我想告诉他: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有特异功能,你不会死!你从来没有学过游泳,却能在水里待那么久,这就是天赋!
我激动地看着他,迫切地想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你是鱼,你不会被淹死!”当我终于这么说了,却感到自己好傻,傻透了,谁会相信我的话呢?
果然,弟弟冲我笑笑,那么冷淡,那么安静。好像在说,你真傻,你就是个傻姐姐。没有一个学校会要你,没有一个同学会喜欢你。
我看着弟弟,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弟弟走了。那湿漉漉的衣服上还在滴水。那水迹一路洒过去,滴成一条蜿蜒的长线,那线段被地面上的热气啜吸着,烘烤着,瞬间变得微弱,顷刻消失了。
弟弟往学校的方向跑去。
六
爷爷仍旧躺在笼子里。笼门敞开着,再没有人去锁它了。自从弟弟上学后,我再也不去水边了。“看牢爷爷,哪儿也别去。”妈妈担心爷爷会不声不响地翘辫子,死掉。
白天,爸爸忙着造房子,而妈妈在林场里给人做饭。造房子需要很多木材,他们昼夜不息,轮流伐树,把木材从山上背下来,用车辆运到锯木厂,在机器的帮助下,这些长短不一、粗壮不一的树瞬间变成板材和各种木料,成为一间房子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爷爷常常抱怨那些没完没了的砍树声打扰了他。
“有吗?什么也没有啊。”我顿了顿,忽然想起了什么,“哦,爷爷,你听到的是老鼠的声音吧?”果然,一抬头,只见鼠群正在房梁上排起长队,“啊!”我摇晃着爷爷的胳膊,嘴里发出惊叫声。
爷爷不理我,仍旧呼呼大睡。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老鼠出现在房梁上,它们排着队出现,一只大老鼠在前头引路,后面成群小老鼠探头探脑,鼠尾上翘,嘴唇相触,发出吱吱的声响。
“好多老鼠啊!”我告诉妈妈。
“大概是饿坏了吧。”妈妈说。
这些天,爸爸的木匠坊里也跑出许多老鼠来,锤子掉在地上还砸死一只。“以前也有饿的时候啊,可不见这么厉害。”爸爸觉得这事儿着实蹊跷。
老鼠在房梁上吱吱叫了三天。
第四天黄昏的时候,硕大的雨滴像石头一样砸下来,打在屋顶上、窗户上、门把手上,好像要击穿这些东西进到屋子里来,将我们覆没。
谁也不敢睡觉。我们怕睡着的时候,大水进到屋子里,将我们冲走。除了雨声,好像这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声音。白天黑夜连成一片,浑然分不清界线。从河边回来的人都说水面正在不断上涨,如果大水冲过堤岸,我们就要往高处搬,搬到山顶上去。
那爷爷怎么办?
这些新置办的家具、物什怎么办?
爸爸出去探听消息了,妈妈在屋子里整理行李,爷爷仍旧躺在笼子里。弟弟告诉他下雨了,很大很大的雨,外面都是水,整个世界都是水,我们可能要搬家,搬到山顶上去。
“爷爷,您放心,他们会抬你上去的。”弟弟说。
“我哪儿也不去。”爷爷瓮声瓮气地说。
“如果你不走,就会被水淹死。”弟弟开始吓唬他,“然后,你的身体里会充满水,你的衣服会崩裂,纽扣全部掉下来,好像你是一头大肥猪。”
哈哈哈。好久了,弟弟的笑声回荡在冷飕飕的屋子里。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出门了。妈妈不让我们出去,好似只要我们一打开门,那些水就会进到屋子里来。我一直想象着这个场景:屋子外面全是水,它们随时会进来。
我有一种即刻沉入水底的感觉。
我害怕这种感觉,又似乎含有期待。无疑,我的那些水底下的祖先都经历过这一刻,大水没过头顶的一刻。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忽然想起奶奶,她在那个木头匣子里还好吗?
我走到爷爷身边蹲下,充满同情地望着他。
“爷爷!”他没有吭声。
当我再次叫他的时候,他才睁开眼睛,微笑地望着我。那是他最后一次和我说话。他声音轻柔,含着倦意,随时可能睡着。
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进入我的耳朵里,每一个声音都落到实处。
雨停的那个晚上,我睡得很熟。第二天早晨,妈妈的尖叫声将我从梦中惊醒。
爷爷不见了。
笼门打开,里面空空的,没有爷爷。
外面的世界,目之所及,皆是洪水过后的荒凉景象。大树被连根拔起,折断的树枝横躺在地上,鱼在浅水塘里蹦跳着、奄奄一息,牲畜的尸体搁置在岸边,悲伤的人们在河的两岸哭泣。
我们沿着河岸,追了三天。黄色的泥浆水翻滚着,旋转着,一路向前,好似要奔赴世界尽头。忽然,一只胀鼓鼓的猪崽上下浮动着,顺流而来,只一会儿,便被冲得无影无踪。
我们瘫坐在河边,感到再无力气多行一步。
“全是大鱼啊!”一路上,妈妈一直喋喋不休,她觉得可惜,如果不是沿途寻找爷爷……那些鱼,它们多么鲜美啊,可以水煮,可以蒸煎,可以炖汤,怎么烧怎么好吃。可在过去的三天里,我们不得不将那些鳞片滑落、鳃盖翕动的大鱼,不断抛入翻滚的河水之中。它们体型硕大,身体湿滑,散发出一股强烈的腥涩气。
当大鱼入水,身体与水面相击的那一刻,河面传来一阵猛烈的回响。我似乎听到了鱼的喘息声,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被拯救的欢乐。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鱼,差不多有一个人那么长,有一个人那么粗。它们的眼睛那么大,是永恒的人类的眼神做成的。好像它们根本不是鱼,而是人。世上消失的人都躲到水里去,化成鱼了。
洪水过后,爷爷来到我的梦境里。
他骑在一条鲸鱼上。他的白胡子浸在汹涌的水波里,闪着模糊的光芒;他的双腿健壮而有力,紧紧地夹在鱼腹两侧;他嘴里叫喊着,身体因鱼身颠簸而不住地摇晃着,翻滚着。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最佳位置。
“等等!等等我!”一路上,我向着鲸鱼游去的方向奔跑着。
梦里,我一直在跑。我在水面上跑,我跑在白天和黑夜里。我奔跑着,骑到鲸鱼身上。它带着我和爷爷,穿过茫茫大水,穿过故园的篱笆墙……
这个梦,一做就是很多年。
村里人渐渐老去,我的爸爸妈妈也老了许多。爸爸的记忆越来越坏,许多房子只造了一半,就废弃了。人们认为他是一个糟糕的木匠,早已不愿意把活儿交给他做。我的弟弟已经长大,去了远方。
鲸鱼老了,它孤独地游动着,暗色的身体在水面上一沉一浮,一起一落,越来越臃肿,越来越迟缓,随时可能沉到水底。
而我的爷爷,大概早已变成鲸鱼游走了。

⊙ 李云枫?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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