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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野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6626
⊙ 文 / 房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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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野人

  ⊙ 文 / 房 伟

  房 伟:一九七六年出生,文学博士,苏州大学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首届客座研究员。曾于《文学评论》等刊物发表文艺理论、评论、诗歌、小说,计二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英雄时代》,学术著作《革命星空下的坏孩子——王小波传》等五部。曾获国家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提名奖、中国电视金鹰奖艺术论文奖、刘勰文艺理论奖等。当代文学现场活跃的批评家之一。

  

  北海道是日本北面的苦寒之地,最早定居着原住民阿伊努人。北海道作为开化晚的“虾夷地区”,明治维新后,才渐渐走上文明之路。从北海道出发,坐船七天,才能到达中国青岛港,从青岛坐汽车,三天行程,才能到达山东高密县。昭和十九年后,很多中国人被掳到日本北海道煤矿做苦工,有一个高密男人,不堪忍受矿业所的虐待,逃脱出来,独自在雪原生活了十三年。他被人称作“中国野人”。

很多年后,垂垂老矣的野人,思绪还经常回到那片人迹罕至的雪原。崇山峻岭之间,雪落的声音,静到极处,仿佛暗夜花开,幽蓝芳香,不疾不徐,但没日没夜地落,也会逼得人发疯。雪一开始像小玻璃屑,硬硬的,一粒粒地敲在人脸上发痛,慢慢地就变成指头肚大小的雪块,最后就变成鹅掌形的雪片。北海道的寒冬特别长,为了躲雪,野人没日没夜地蹲坐在洞里昏睡,醒了就吃点准备好的土豆和野菜。让眼睛习惯黑暗,其实比习惯光明更容易,这会带来稳定持久的麻痹感。野人体会到盲人幽闭的处境。

  长长的冬眠期,黑暗的洞穴,野人坐着,洞不敢挖得太深,地下水会悄悄地从身体下面渗出。洞穴要在雪季来临之前打好,不能太低洼,雪水会倒灌入洞;也不能在山的高处,那里风太大,只能在半山腰背风的地方,还要考虑躲避日本人,要在洞口做植被伪装。洞口不必太大,也不必太深,但一定要宽敞,像大肚子泥瓮。挖好了洞,野人就将全部家当搬进去。两只铝壶,一只半截铁铲,铁罐子里装着土豆、萝卜干、海带、干鱼和煮熟的野菜。一把柴刀用来防身。一小瓶盐和花生油,则是他的宝贝,只有非常饥饿的时候,才拿出来舔舔,安慰一下舌头和牙齿。一张破帆布裹住身体,破旧的美军大衣贴身穿着,零零碎碎的破塑料袋子和半张破狗皮则铺在身下隔离寒气。洞内空气污浊,要保持洞口通风。最麻烦的是大小便,由于摄入很少,野人没有多少排泄物。他在洞后端挖了一个深坑,如排泄了,就用碎塑料包着埋在坑里。

  开始有些恐慌,慢慢地,野人进入冥想状态。他在黑暗中侧坐,身体各部分渐渐僵硬,和泥土一个温度了,生殖器也在寒冷的打击下,蜷成冷硬的东西,缩在两腿之间。眼睛沉入黑暗,像溺水的人慢慢划入深水,带有某种神秘宗教仪式气息。暗黑的洞,野人感到他像蚕蛹,一只赤裸的、蜷缩在永恒异国时间的幼虫。他在冬眠,不知何时醒来,或变成蝴蝶,飞回到中国高密那个叫团泊村的地方。他应是白色的,不是中国人的黄皮肤,而是蚕蛹苍白柔弱的样子,他的灵魂就飘浮在黑暗中,像牛乳沉入煤油。一片茫然虚无后,身体官能变得沉重,先是腿、胳膊,然后因饥饿瘪下的肚子,也停止了轰鸣蠕动。最后才是舌头。舌头安睡在嘴里,犹如躺在家里的土炕,保存着身体唯有的温度。此时听觉却格外灵敏。如果静静地听,人迹罕至的生命禁区,依然有无数丰富的表情。常见的是风声,发出“呜呜”的响声,时高时低,时粗时细,有时又会突如其来地发出“噗噗”的转音,该是遇到山口的阻碍,仿佛人的哭声被突然揪住喉咙。还有地冻裂的“咔咔”声,松柏裂开的“啪啪”响动,时断时续,似旷野深处的枪声,从很深的地方钻出,荡出无数回音,又在冰冷的空气中慢慢飘远。

  他总在梦中来到大海边,束手无策。同伴未被日本人捕去的时候,他们曾一起围着大海哭泣。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扎成小筏,漂流了三天三夜,却被洋流暖风刮回岸边。他们痛恨那些冷峻的海。它把北海道变成无法脱离的鸟笼,他们虽然逃脱了矿业所,却怎么也逃不出日本,更回不了家乡。北海道的日本海波涛汹涌,寒风凛冽,掩盖了野人歇斯底里的哭号,也扼住了野人破碎的心。

  寒冷冬季,只有昏睡才能将消耗降到最低,忘记刺入骨髓的寒冷。整日昏睡也不行,野人睡上几个时辰,就用指头掐胳膊,强迫自己清醒,但有时候,还是睡死过去,或再也睡不着,在黑暗中睁大双眼,无论眼睛如何努力,洞口尽头还是无边的黑暗,剩下的只有说给自己听的,也只有自己能听懂的喃喃低语。野人的梦中也会出现一只熊。它冷冷地注视着野人,巨掌的利爪,在冬阳里闪着寒光,刺痛野人的眼流泪不止。野人能感受到腥臭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野人数次在雪原见过熊,甚至和熊面对面地近距离接触过。他当时正在溪边捉鱼,熊饥肠辘辘,他也是。熊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狐疑。也许熊对眼前这个长发垂肩,目光呆滞的动物尚不能准确判断。野人和熊对峙着。他不顾一切地怒吼,这可能激怒熊。但他豁出去了,他不想这样生不如死地活着。出人意料,熊转头跑开了。他至今不能忘记那次和熊的对峙。灵魂都要被熊捉住了,但他硬挺着不动,有种手指泡在烈酒里的感觉。

七十六号,还偷懒!打死你!

  野人时常在狠毒的呵斥声中惊醒,醒来发现,那不过是幻听。梦中他也常回到漆黑幽深的矿井。那时他还不是野人,而是一个号头为“76”号的中国劳工。更远的记忆,来自民国三十三年秋的那个下午。鲁西平原的秋收即将到来,初秋有些凉了,野人喜欢在村口田垄护秋。金黄的麦浪,在微风吹拂下,微微颤动,蓝天下全是麦香的气息。世道不太平,日子总要过下去,只要活着,本分劳作,生活也有希望。年初,他娶了玉珍过门,如今妻子的肚子,仿佛颗粒饱满的庄稼,也已隆起。他急切地盼望孩子的来临。后来野人无数次回忆起那个下午,也觉出很多不同寻常之处。野人出了家门,身上穿着妻子刚做好的棉袄,邻居姜仁宝请他吃饭,答谢他帮助料理丧事。村口有座青石桥,他左脚踏上桥头,石板有些滑腻,夕阳软软地趴在肩膀上,轻轻地呵着暖气,不知为何,他没来由地感到惶恐。往日熟悉的村子,一下子变得陌生,石桥仿佛慢慢融化了,他一阵阵眩晕,脚下也虚浮,目光越过村口低矮的黄土墙,枝丫丛生的老槐树,远处是缓缓流淌的临沭河,几只黑颊花喜鹊惨叫着四散,在灰黄的天幕成为逃离的子弹。清蒙的太阳冷冷地挂在鲁西平原的天空,呆滞得似毫无生气的死胎。

  这时候,几个黄黄的人影,从不远处飞奔而来,发出含混不清的斥骂。野人突然想到,也许那就是地狱爬出的魔影。从那一刻开始,十多年的苦难之门就被悄悄地拉开了。正是那个下午,他被几个黄皮子伪军抓住,先押到村公所,后被装上汽车,拉到县城,从县城又到了青岛,他和七百个同样茫然无措的中国农民一起,被推搡到“普鲁特”商船。他狠狠地回头看了几眼祖国,心想这也许是最后告别了。

  他待在明治矿业所大半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从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成了瘦骨嶙峋的病夫。春节的寒夜,几十个中国矿工抱头痛哭。矿井里也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幽深之处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才能证明人还活着。病会死,饿会死,塌方会死,野人更怕被日本人殴打。有个狠心的日本人,居然将他的同伴活活打死,丢在深坑里。野人在矿井静静地哭泣,却找不到尸骨来祭奠。可惜了一个好男人,竟死在日本做了孤魂野鬼。他决心冒死逃出去。终于,他和同乡从厕所粪道里逃出,却迷失在北海道的雪原。后来,同乡都被日本人抓回去了,只剩下他在苦苦支撑,誓死不放弃。冷,饿,野人都咬着牙挺下来,但病来了,却难以承受。发高烧让人浑身酥软,头昏脑涨,心跳加快,拉肚子更可怕,好几天直不起腰。胃痛,眼睛痛,都是常见的。膝关节冻伤也触目惊心。每年春天,野人爬出雪洞,要花很长时间,重新学习走路。他像学步的孩子,初生的牛犊,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又手脚并用,每到这个时候,他总是泪流不止。

  活着,可以依靠的是食物。野人想到这两个字,胃里就会泛酸水。他在梦中总是记起故乡豆腐的味道,松松软软的,有种特别的豆腥味,如果稳住心神,仔细地嗅嗅,豆味又是香甜的。在矿业所,他们吃的是橡子面窝头,硬硬的,像石头,口感很差,还有木屑等东西掺杂在里面,吃多了,排便就困难,像屙刺球般死去活来。就这样的东西,也不能吃饱,野人被饥饿缠绕着,梦中媳妇给他烙葱油饼,香喷喷的炒鸡蛋,还有热气腾腾的饺子。野人常在半夜饿醒,悄悄地哭,哭饿了,再接着睡觉,涎水流满嘴角。野人偷监工们的泔水吃。有一次,他偷泔水,被绰号大鼻子的日本监工发现,打断了两根肋骨。在幽深的矿井,野人仿佛钻进地狱的十九层,每当闷闷的如打雷声传来,野人知道,又发生塌方事故了。日本监工不管中国人生死。他和几个工友利用休息时间挖出工友的尸骨,可怜这些工友,早上饿着肚子上工,到死都不能做饱死鬼。在雪原他学会了找吃的,山蘑菇、黑瞎子果、沙棘、野栗子,甚至苦菜、马齿苋、野苋菜、青苔,都被他找来充饥。还有更多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如他自己命名的野韭菜和野山白菜,味道还行。就怕吃到有毒的东西,那时候只能听天由命了。他从未奢求在雪原搞建设,尽管他曾留心,是否能种植土豆,但雪原太冷,除了高寒植物,任何生物都难以存活。除非到山下,气候稍微暖和的地方,才能种植收获。他试着养鱼,圈养野山羊,也都失败了。

  茫茫雪季,野人失去了时间。他真正感到了恐慌,不像春夏季节,他有太阳为伴侣,根据太阳升起的方向和青苔走势,他能判断大致方位,以及一天天时间的轮回。漫长的北海道冬季,他的身边只有雪,连野物也因严寒近乎绝迹。寂静的雪原仿佛创世纪初的鸿蒙大陆。时间在野人身边一点点消失,躲在洞里,他分不清日夜,也分不清一天和一个星期。他曾在洞外白皮松树上,做了时间刻度,每过一天,就用砍刀在上面留下一个痕迹。为抗拒洞外零下四十度的寒冷,他只能躲在洞里,暂时忘记时间。当再次春暖花开的时候,他才能出洞,重新找回时间。做水漏根本不可能,即使在洞内,尿液也很快变冰碴儿。但他还是试图保持清醒,估摸着一天过去,就在雪洞插上一根小木棍,等小棍插满了,冬天也就要过去了。

春天总会来。十三个日本北海道的春天,就是十三个孤独的庆典。鲜红的太阳,最初从雪原钻出,照亮大地,仿佛草莓浮出了牛奶。万物复苏,小河解冻,树木发芽,鸟兽也离开洞穴。雨也赶来参加来之不易的盛会,五月开始,雨断断续续的,催促草芽露出茸茸的小脑袋,不知名的野花也开始绽放生命。野人出洞后,不断找机会出山,跑很远的路,来到日本农人播种的麦田。

  看到农田,野人不自觉地操起心,仿佛回到中国高密,在自家田头春耕。他兴奋地盘算着麦子的密度,灌浆饱满与否,可能的产量。他贪婪地趴在地头,闻着土地油密密的香气,仿佛饮了醇酒。家乡的春天比北海道来得早,想必这时候,媳妇玉珍已和父母安排好了施肥和除草。鲁北的春风,也比北海道温暖。野人站在丛林高处,遥望远方,仿佛目光飞过雪原,飞过日本海,飘过高密县城,又漫过村口青石小桥,“唰啦”一下越过低矮的土墙,来到自家院子。月光下,玉珍干了一天活儿,乏乏地躺在躺椅上,额头微微冒汗,身边是焦黄喷香的玉米面煎饼,儿子胖乎乎的小脸,也贴在玉珍胸前……

  这份快乐无人知晓,野人对日本人抱有警惕。他信不过这些异国人。那些抓捕他的凶恶士兵,逼他做苦力的监工,都是日本人。早些年,就是因为向一个渔民要求借船出海,他们暴露行踪,同伴被捉走,剩下他一个人。日本农人在山边耕地旁,多建有一些小窝棚,干活儿时休息用,那里常放置食物和衣服、生活用品等。野人靠偷偷地拿些东西过活。五月,北海道一年一度的春祭开始了。热闹的人群穿上各种节日盛装,有的扮作鬼神的样子,祭奠先祖,祈求太阳对一年农作物的照顾。人们欢笑着,脸上洋溢着兴奋、松弛的表情。

  野人在远处丛林,悄悄地观察。作为曾经的庄稼把式,他有些羡慕,也有些愤恨感伤。凭什么他们这么开心,他只能躲在山里当野人?他简直想冲过去,对他们痛骂一番。但看着看着,也生出了同情。山民的日子也不好过,北海道苦寒之地,庄稼收成低,遇上干旱或雪暴,可能颗粒无收。他亲眼看到,一个穷苦日本村妇,跪在绝产的庄稼前,使劲地磕头,鲜血染红了冰冷坚硬的土地。野人晚上摸到窝棚,拿上些东西,也要留下一些,从不都拿走,而且,绝不从一个窝棚拿两次。他也想,要不要走出荒野,出来见见日本人。村里的男人一天天多了,是不是战争结束了?日本胜利还是失败了?他看着不像胜利,劳作的人们,都面色阴郁,但他也拿不准是否失败了。他还要观察等待。要是他走出荒山,这些日本人会不会接纳他,让他在北海道也当个农民,安安生生地过完下半辈子?想到这里,野人的心便突突直跳,他马上为这些想法,感到脸上发烧。他被日本人害得背井离乡,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他和日本人有说不完的仇,怎么还能有这样厚脸皮的想法?这对不住爹娘和妻子玉珍。

  那夜,春雨又来了,野人花了好长时间,才摸到一处窝棚。小雨密密麻麻的,不冷,但挠得人发痒,野人潜伏在窝棚外面,天地间静得沉甸甸的,野草的清香,虫子的鸣叫,钻入野人的鼻孔、耳朵,让他微微有些醉了。不知何时,小雨也停了,月亮挂在窝棚一角,小小的窝棚,在水汽氤氲之间,仿佛漂浮的宫殿,闪烁着奇异的光,靛青,酱紫,粉红,似故乡节庆的焰火余烬,将刚复苏的雪原照亮成神秘光芒之地。野人摸了过去,想轻轻地叩门,突然又收住手,自己也觉得可笑。难道这是乡邻的朋友串门?门是虚掩的,野人推开,正好看到床上好似有人,他猛地惊醒,匆忙退出来。等了一会儿,他折返回去,才发现床上是被子,他松了口气,开始寻找,找到一只铁锅,一桶煮好的土豆。他还在门背后发现了一件女式大衣。不知为何,他把日本女人用过的衣服披在身上,一股温暖的女体乳香气包裹了他,他一激灵打了个寒战,用嘴咬了咬衣领,有股咸咸汗渍的味道。突然,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矮个子黄面皮日本女人,傻傻地呆立在野人面前。野人也发愣,他已几年没和人类打交道了,更不要说日本女人。他刚要开口,对她说,不要害怕,但许久说不出话,舌头僵硬无比,竟“咿呀呀”地表达不出来,日本女人却惨叫着昏死过去。女人躺在地上,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颈,野人有些燥热,月光斜斜地照在窝棚门沿的一块镜子上,月光和镜子之中,他才发现,那是一个真正的“怪物”。脸颊深陷,颧骨高耸,脸上沟壑纵横,也看不出肤色,长长的头发乱草般堆在头顶,一直卷曲到脖子,遮住了那双野兽般毒色的眼睛!

  他已经是野人了,不是中国人,也不是日本人。野人的脸发烫,急忙退出窝棚。他飞速奔跑,好像要把什么东西甩在身后,又好似去追赶什么。他深一脚,浅一脚,“嗬嗬嗷嗷”地叫喊着,数次跌倒在小河与田垄,他不管不顾,甚至也不怕被人发现,他的眼泪在月光下绽裂,犹如飞舞的盐。

  不知跑了多久,野人又回到那片熟悉的森林,他叫了无数声,终于艰难地唱出了几句戏文。这怪异无比的唱腔,含混不清,时而低沉,时而尖厉,不像中文,更不像日语,只有野人知道,那是家乡高密一带流行的茂腔,他唱的正是苍凉无比的《寻儿记》:

  烽火连天杀声喊,金兵逞凶犯中原,朝臣无能民遭难,弃家逃走恨绵绵……

  野人唱着,将长头发扎成了两个发辫,不仔细看,以为是女人的发式。

野人能恢复到正常,多亏了惠比寿屋的渡边老板和侍女美惠小姐。他重见天日后,被安排在札幌的旅馆等待归国。华侨热心帮助他,很多日本人也来和他亲近,但他不习惯。从住了多年的洞穴再次来到异国人间,他像初生婴儿,不会说话,怕人,怕光,怕陌生事物。野人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渡边时的场景。几名华侨扶着他走入了这间旅馆,一个瘦小温和的日本男人,低着头来见他,一见面,就深深地鞠躬,用生硬的中文说,刘君,你受苦了。

  野人吓了一跳,慌忙从他身边躲开。日本男人依然保持鞠躬姿势,仿佛在乞求原谅。旁边有华侨连忙解释,渡边的亲人有好几个死于战争。他也痛恨战争。野人这才缓过神,扶起渡边。他虽没说什么话,但紧紧地握着这个日本男人的手。渡边抬起头,眼里饱含着歉意的泪水和真挚的同情。

  野人恨日本人。那些狠毒的家伙,把他掳到北海道,让他变成穴居野人。他们打他,骂他,在深深的矿井,饿死他的同伴,肆意地杀死中国人。然而,眼前这个谦逊有礼的男人,野人怎么也难以将他和那些屠夫联系起来。

  野人散步的时候,又遇到了一个日本男人。他激动地跑过来,要和野人握手,野人却警惕地将他的手甩开。他认得那些行军姿态。那个男人甩着手走路,明显是日本陆军多年养成的队列习惯。日本人也会讲一点结结巴巴的汉语,野人才知道,他在战争中服务于第十二军五十九师团,一九四五年夏秋,他执行任务,协助当地汉奸在高密一带抓走了很多中国人。野人不认识他,但看到他就很愤怒。他知道日本兵是来赔罪的,他应该大度宽容,但这么多年的苦,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吗?

  让野人态度更复杂的是美惠小姐。她是一位圆脸的日本姑娘,说话细声细气,脾气好,对野人格外照顾。她的手艺很好,会做美味可口的饭菜。野人了解到,她出身贫寒,有六个兄弟姐妹,父母无法抚养,她只能来旅馆当侍女,没有费用,只是管吃住而已。美惠给野人拿来很多彩色画报,也尽力帮他找中国资料,野人贪婪地看着这些东西。野人害怕黄色,每次看到,都会大喊大叫,情绪崩溃,因为这让他想起日本军装,美惠就把所有黄色物品,如床垫,都换成天蓝或橙色。野人常年在雪原生活,有严重冻伤,膝盖痛得站不起来,只能整日坐着,脚上的冻疮,直流脓水。美惠从不嫌弃,她总是用温热汤水,为他小心清洗,每天为他轻揉膝盖,并扶着他,鼓励他练习走路。野人身材高大,行动艰难,走路时,全身重量都压在美惠身上,每次野人走几步路,美惠就大汗淋漓,却从不喊累。她笑眯眯地、用刚学会的中国话对野人说,刘君,很好,继续前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野人依然惧怕黑夜。他要求开灯睡觉,但每次都睡不久,刚打个盹,就会惊醒,他甚至不习惯那层薄薄的榻榻米。那种细致的平坦让他紧张,他习惯了雪洞那冰冷潮湿的地面。他的头一挨到枕头,就针扎般地弹起,他只能缩在屋子一角,才能找到安全感。札幌的夜晚很安静,刚过了旧历中国年,二月的清寒,还冷得刺骨,不时有小雪花飘落。惠比寿屋外,联结着长长彩灯,让那片白色世界闪烁着美好的光明。街上的人大多已归家,还有些醉汉,在夹杂不清地唱歌。野人竖起耳朵倾听,冷风吹落了门前冷杉和白皮松的冰挂,先是“啪”的一声,然后无声无息地坠落,那是落在松软的雪里了。坚硬脆弱的冰挂,落在雪的怀抱,就像孩子找到母亲。还有些“唰啦”“唰啦”的声音,伴随着欢快笑声,像他走在家乡茂密的麦田,麦子打在腿上发出的声响。那是孩子们在无人的街面玩滑雪板,滑动雪面的声音。再远处,还有“轰隆隆”的车轮声,好似隐隐的雷。美惠告诉他,那是为札幌的雪祭节准备雪雕的车辆,在雪祭前两个月,就开始不分昼夜,成百辆推车、卡车和吊车日夜不停地前往附近山区搬运冰雪。运雪的队伍在雪地绵延数公里。

  细碎的木屐声传来,野人听到门框传来低低的敲门声,他知道那是美惠。但他不想回应。他只是蜷缩在屋角,抽泣着,美惠有些焦急,低低说着日语,又快又急,野人也不应,美惠的声音更小了,但还是断断续续,像劝慰,又像是感叹。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伸进来个托盘,野人看到一壶酒,被热水烫着,冒着热气,还有几个小菜和一盘热气腾腾的水饺。野人的眼睛温热了。他贪婪地喝着酒,吃着饺子,美惠的身影还映在窗纸上,久久没有离去。

  过了几天,日本政府的人来到旅馆,要求见野人。他们衣冠楚楚,语言含糊,连连说“不好意思”,并递上一个信封,里面有厚厚的日币,说是“一点小意思”。野人没有接受,他要一个说法,为十几年的苦,而不是钱。

  “我在那里。你们要承认,要道歉。”野人抓着榻榻米的席边,手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政府的人头上冒汗,讷讷地拿回了信封。野人也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也有不少日币。他说,那是在山外小棚发现的,不忍拿走,要把它全部捐出去,给需要帮助的人。

  政府的人飞也似的逃走了。野人感到了胜利。不少朋友则感到惋惜。他们认为,那些钱并不少,如果有了这些钱,再让日本政府承认居留权,野人可以舒服地开个小店,在日本过上不错的生活。

  “我要回家,我不想在日本。”野人坚定地说。他的心里闪过北海道那纷纷扬扬的大雪,但家乡的影像更加清晰了。那些在日本的日子,梦中,死去的工友总会来到他的身边,他们衣衫褴褛,穿着矿业所的号服,默默地望着他,脸上淌着血和眼泪,他们的身后,是呼啸而来的风雪……

躲在洞里的日子,野人无比地想念人类。尽管人类有时不可信任,他痛恨凶残的日本人,中国的黄皮子伪军也大多是坏人。但人总有好的,而且人有语言,有活气,有形状。没有人,那种孤独无依的绝望,简直比死还要难受。野人给仅有的用具起了外号。他不敢用家人的名字命名器物,那让他过于伤感。他把大肚子铁壶叫“胖洪”,它让野人想起家乡的本家兄弟。他会点拳术,喜欢喝酒,笑呵呵的。另一把缺少提手的壶,野人叫它“增福”,那是煤矿的小兄弟,憨厚老实,被日本监工打断了双手。瘦瘦的铁锨,则是麻杆侄儿与麻杆侄媳妇,这两人是一对瘦长人,在一起总惹人发笑。那把柴刀磨得锋利,被称为“将军”。野人觉得它应该性如烈火。它是野人的大杀器,靠着它,他数次和野物搏斗。林子里的野物,也成了他“敬而远之”的朋友。机警的松鼠,乖巧的雪兔,暴戾的野猪,天真的小雀,还有高傲的熊。野人远远地看着它们,和它们说话,或听它们说着野兽的语言。他还特别依恋这苦寒之地,咬牙生长的树们。冷杉样子漂亮,白皮松普通,但有意外的清香,还有数不清的柏树、油松,和连翘、金老梅等灌木。他痛恨自己,一个中国男人,怎么喜欢日本的东西。他曾一边吃着山韭菜,一边摇头说:“可惜,你是日本的。”时间长了,他又觉得可笑,日本的树和花草,又没招惹他,还陪他做伴,让他活下来,他有什么理由恨它们?

  当野人在雪地里发现一只冻死的黑颈角百灵,孤苦无依的情绪瞬间爆发了。那只可怜的小鸟,灰暗的羽毛还保存着些许亮色,身体已僵硬如石块,那半睁半闭的小眼,表明它离开世界时,是多么留恋与无奈。野人捧着小鸟,没有食物的激动。小鸟死了,还有他在哀悼,如果明天他也冻毙荒野,只会便宜野兽,连收尸打灵幡的都没有。他还不如一只鸟儿。他不再是丈夫、儿子和父亲,也不再有知心朋友,他不过是一个孤立无援的死在异国雪原的野人。那天晚上,野人的梦里,每一个枝头,都站着无数黑颈角百灵,这些鸟儿都在喊着“苦”或“冤”,那些幽怨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雪野,令人心悸。

  那年冬季,野人在洞里连续昏睡了数十天,醒来后,吃了点海带与冻鱼。风雪声还在呼啸,天空被弥漫的雪雾遮蔽,看不到太阳,只有青白朦胧的光,阴惨惨地瘆人。野人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猛地抬头,发现有“东西”顶开了洞口。这时节熊也在冬眠,就是说,如果是熊来到这里,极有可能是被意外事件打扰,或洞穴被破坏。野人抓紧“将军”,手心全是湿滑汗水,生死攸关,全看在此一搏。

  然而,“那东西”顶开洞口,径自伸进来,却不是熊,而是一截水鞋!原来是人,且是日本人!他清晰地听到了日语的询问声。

  事情更严重了。如果是熊,可能被镰刀吓走,如果是日本人,则意味着他被发现了。也许,今天就是逃亡的终点。他将再次被日本人抓回去,在黑黑的煤矿折磨致死。野人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这只脚再向前伸,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去。但他相信神灵会帮助他渡过难关。十几年中,他多次大难不死,这让他相信,冥冥之中,是有神灵的。他们知道他的冤屈,让他活下去,好活到见证这段苦难的那一天。他和熊对峙过,却安然逃脱。他想上吊,绳子却断开了。他几次逃离日本人的追捕,也曾吃了毒蘑菇,浑身浮肿。他被鹅毛大雪差点埋在雪洞闷死,他还曾造过小船,试图横渡北海道去朝鲜,差点被淹死在海里。但他奇迹般地生还了。他一定能活下去。一个人死,很容易,但活下去,不容易。无论中国人,还是日本人,都要活下去。哪怕在难以存活的地方。有人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他活着不是为这些。他要活到回家的一天。他绝不会下山投降,那不如死在雪原。假如他死在日本,也要成为一个无法忘却的事实。

  汗水浸透了野人的大衣,“将军”在他的手上,发出低低呻吟,闪烁着幽蓝光芒。它在叹息,还是在诅咒?野人不能再辨别,外面生冷的空气猛地灌进来,夹杂着冰寒的雪渣,留给野人的时间不多了。

  那只日本人的脚,正在逼近他……

昭和三十三年春,即中国旧历戊戌年,野人被一名日本猎人发现,后被送往札幌石狩郡。野人震惊了日本。很多旅日华侨和日本人同情野人,积极帮助他。但日本岸信介政府拒绝承认野人“二战”被掳劳工身份,甚至一度想以“非法入境”的罪名,对野人进行盘查。经过一番波折,野人乘坐“白山丸号”回到了中国。

  天津码头,野人看到了敲锣打鼓的人群,迎风招展的红旗,听到了激动人心的革命歌曲。这一切对他来说,是如此陌生。野人辛苦持家的妻子玉珍,饱含热泪地躲在人群外,领着壮实懂事的儿子,看着领导人与野人见面的仪式。在他穴居日本的十三年,家变了,中国变了,日本变了,世界也变了。恰是这一年,中国人民志愿军全部撤出朝鲜,金门爆发“八二三”炮战,赫鲁晓夫接任苏联总理……

  这一切都和野人没什么关系。野人短暂地在天津住了几天,一切都是新鲜的,沸腾的。领导安排野人去参观。以前,除了县城,野人从没去过中国的大城市。他发现很多地方都竖起高高的炉子,冒着黑黑浓烟,一群群中国人蚂蚁般地忙碌,将铁器塞入那些火热的炉子,野人甚至发现铁锅和门鼻儿也被丢进炉子,还有很多人在炉子旁,打着快板书,鼓动着人群热火朝天的干劲。野人迷惑,领导告诉他,这是大炼钢铁运动,祖国要争取在几年内超过美国和苏联。野人兴奋得热泪盈眶。天津最繁华的街道,野人看到人们拿着扫帚和各式工具,声嘶力竭地驱赶成群的麻雀。惊恐万状的麻雀,从一个枝头被赶到另一个枝头,从野人的目光里看去,密密麻麻的麻雀,惨叫着起起落落,渐渐变成了一个个吓人的黑点,伴随着兴奋嘶喊,好似地狱夏季提前来临。这让习惯了孤独寂静的野人手足无措。不知为何,那些麻雀总让他想到雪原冻死的黑颈角百灵。领导安慰他,说这是社会主义“除四害”运动。麻雀是公害,除掉麻雀,就像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让祖国更加繁荣富强。

  野人听不懂,但也觉得有道理。祖国把他从日本救出来,让他和亲人团聚,祖国大力发动的事,肯定没错。十三年实在变化太多,他要慢慢适应。又过了几天,野人终于回到了高密,回到了小村。依然是人山人海,很多外村被遣返的劳工,都跑过来看他。他居住的老屋门口,贴着大红对联“宁愿苦居山洞,不做敌人奴隶”,他的眼泪流了出来。母亲因思念他,早已故去。她再也不能在破败老屋门口,等待儿子归来了。家乡很多童年伙伴,都已认不出他了。村里的小孩子跟在他后面,好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野人羞涩而温暖,但继续在可以保持沉默的时候沉默着。他终于吃到了家乡的饺子,听到了过年的鞭炮声。一群后辈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祝他长命百岁。野人不再是野人了,成了一个正常的中国人。他高大的身形依然挺立,但也已越来越佝偻苍老。没人在意,这个自日本归来的野人,喜欢在雪天独自行走在村外的荒野,他缓慢地走着,不跑,他仿佛慢慢地踱去了一个世纪。

  他还收藏着那些雪洞的物件,有时也拿出来,让它们透透气。煦暖的阳光下,他坐在自家小院,一遍遍地抚摸着这些老朋友。“胖洪”“增福”“麻杆夫妻”还有“将军”,它们也老了,但精气神还好,也都暖洋洋的。北海道的风雪,似乎没在它们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可是,每逢山东高密的这个小村庄披上雪花,他就会忧郁烦躁。他躲在厨房,看着飘扬的雪花,若有所思,仿佛铅灰色的天空抛洒下的不是雪,而是成千上万锃亮的小刀。他开始想念日本。冰窟窿里的小鲫鱼,海边的海带、海胆,煮熟的土豆,还有野韭菜、野白菜、口蘑,都仿佛在梦中钻出来,散发出诱人的味道。还有可爱善良的美惠,她在日本还好吗?回国前夕,美惠还专门给照顾他的华侨写信,交代野人的日常起居:“生鱼等食物,刘君是不吃的,夜间刘君九点睡觉,早上七点半起床,刘君晚上睡不安稳,需要清酒助眠……”为了让野人也看懂信,美惠特意向人请教了中文,用汉语写成了这封信。看着歪歪扭扭的汉字,野人感动莫名。细心的美惠竟忘记了,他在中国喝不到清酒,他也根本不懂多少字——无论中文,还是日语。

  他想到最多的,还是雪。十三年,那些日本北海道下过的雪,真是太多了,多到野人自己也不知道那是多少。那些雪如果还活着,一定也已老态龙钟了。回到中国后,他也见到过很多雪,但大的小的雪,都不是日本雪花的后代。可惜,人生总有尽头,隔了大海,看不到年年的日本雪花。在他的梦里,那些雪花总在山东高密的上空不断集结,而他的身上,收集了雪所有的寒冷,大雪的白色,渐渐渗进他的内心,成为一团纯色的银。

  后来,有人说,他的归来是中国革命伟大的外交胜利,见证了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劳动人民的迫害,也显示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强大凝聚力。他表示拥护感谢。再后来,又有人说,应该让日本政府赔偿。他本不想提这些,但日本政府一次次拒绝承认他的存在,这让他怒不可遏。他要为死去的劳工讨还公道。他和日本政府打了几十年的官司,直到二〇〇〇年,日本地方法院才判决日本应给予野人赔偿。就在那年秋天,野人离开了人世。据说他去世前,曾看过一本雪的画册,喃喃地说,听到了熊的吼叫。这让人不解,高密一带没有熊。

  野人的故事还在家乡传颂,但年轻人知道得越来越少了。有本书中记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北京城,最高领袖接见了归来的野人。“寒冷的雪原,你如何活了下来?”领袖关切地问。野人露出了肿大的关节,缓缓地诉说着。领袖一言不发,面色凝重。

  “我是存在的。我在日本度过了十三年,”野人坚定地说,“我活了下来,这就是真相。”

  ?评论家小说?

  

  弋 舟:青年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我们的踟蹰》,随笔集《从清晨到日暮》,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说》《刘晓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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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语:

  批评家写出小说,小说家来评论,是这个栏目的基本形式。我们并不意图让这二者之间形成某种“对峙”,甚至,我们也无意让这二者之间达成某种“理解”。我们看重的,是“勇气”,是那种基于对文学之事满怀忠诚的勇气。此“勇气”,是《青年文学》应有的品格之一,亦是文学恒久的题中应有之意。批评家与小说家,我们也难以将之比喻为钱币的两面,那样非但轻易,而且还略显轻浮。我们愿意如是想象他们:在自身中,仿佛在热锅中。——这种澎湃的、来自自身的拘囿与挣脱之力,才是达成美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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