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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理工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4894
⊙ 文 / 刘东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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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理工

  ⊙ 文 / 刘东衢

  刘东衢:江苏新沂市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做过销售员、编辑、记者、“北漂”,后创业至今。作品散见于《大家》《花城》《芙蓉》《散文》《小说选刊》等刊。出版有合集《灰锡时代》《飞翔》。电影剧本《花与棋》等十几部。曾获第二、第三届“贝塔斯曼杯”全球网络原创作品奖等。

  

  早先,人们的设计欠妥,思考不长远,计划也不周密。不过这也不能责怪他们,谁都是从过去时代走过来的,站在现在,正确的理由千百个,但若置于当时的环境下,我们便不能批评那种浅薄与短见,拿孙百川的话来说:我要是知道后来的事,我傻啊,我那么做。

  他永远只会拿现在说事,往过去回望。永远。他总是一遍遍地后悔。

  彩印厂当时畏缩在一条老街里,门脸很小,门前的路虽说宽,但货车开不进来,装车卸货都得使用一种铁焊的小推车,聚氯乙烯、油墨、稀释剂、乙酸和乙酯等,一人前头拽,一人后边掌着,一辆接着一辆,像蚂蚁搬运过冬的食物。无偿的累活儿老职工是不愿意做的,做的都是寥寥的几个年轻人,围观的人却很多,他们像欢迎领导来视察那样,围成一条不规则的甬道。有时候搬完了,有人觉得没有看够,有瘾似的,孙百川就是其一。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工作服,嘴角插着一根“红杉树”香烟,打过香蜡的头发赛如牛舔,廉价的方框墨镜别在后脑勺上,有一种宠物狗叫“泰迪”,跟他的眼睛极像,滴溜溜地四下里转动。有一回忽然拉住我,递过来一支烟,寒暄两句说,彩印厂位置不错,就是门脸小了,当初设计的人太小家子气,那时候地又不值钱!建敞亮亮的,多好!省你们用小推车了。

  我盯着他工作服上几个香烟烧焦的洞眼说:“已经这样喽,多费点事吧。”

  他表示赞许。我心想,历史上的事,后来人谁说得清楚呢。

  “你们厂生意不错吧?进了这么多货……”

  我感觉他像根老油条,油了吧唧的,于是摆摆手说:“马马虎虎。”

  “一月挣多少?”

  “八九百吧。”这是老员工拿的数,如果我算上出差补助,凑得差不多。

  “那挺好的喽。我开这个修理店,”他指指厂门旁边的一间漆色斑驳的门面,“起早摸黑,除了烟钱,也就落这个数。”他手指捏了一下,是个“七”,同时,很诡异地一笑,露出烟渍的黄牙。他那种笑吧,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好像我们俩一块去盗墓,他先爬上去了,接着对我一笑,把墓口掩上了。盗来的东西呢,全归了他。我开始警惕,又觉得不值得,他年龄比我大许多,算得上喊叔叔的辈分,问的也是实情,我该警惕的不是他。不过我事后发现,他既不早起也不摸黑,一周关门两三天,其余开张半天,几乎都在喝茶、下象棋,像个已经退休的老人。实际上,他刚过四十。显得老成吧。

  没过多久,有一天下午我出差回来,正整理着差旅发票,他悄悄地摸进我的办公室,站在门边,双手抄在身后,朝我动情地微笑着。他仍穿着那身衣服,只是皮鞋换新的了。

  “嘿!呵呵,呵呵。”他打招呼,接着又笑。

  我才知道,他调到厂里来了,是电工。以前他在丝绸厂工作的时候就当电工,自学过无线电,强电是强项,弱电也懂一点。

  “现在这些人哪,不好收钱嘀!”他讲述着修理店关门的原因,“熟人熟事的,怎么好意思收钱呢?人家要请你吃饭嘀!添酒添肉,不是钱吗?生人吧,死讲烂讲,有时候挣个三十五十的,刚够烟钱!我这一天,我自己呀,一包烟一顿午饭,少说也得二十吧。再往少说,十五,不能再低了,这是最低最低的生活标准了。香烟,这红盒的‘红杉树’,八块五一包,批发八块,再低的拿不出手啊。吃饭,我喜欢吃肉,稍微炒一盘肉丝就得六块,一碗米饭一块,正好十五。”他生动地吧唧着嘴,描述着,对自己的讲解扬扬得意。

  我问:“你不回家吃午饭啊?”

  “你嫂子不会做饭。我爸嫌我没出息,吃一次吵一次,我也懒得去!”

  接着说他的老婆,“死懒不动!懒死了,一身的肉!”又妥协了语气,降低半调说,“以前你嫂子,可是个大美人噢,可漂亮哩,又白,又嫩……啧啧。”发出肉香般的赞叹声。

  他不光在我面前这么说,其他工友在场,他也这么说,于是有人反嘲他:

  “知足吧你!胖?搂着大沙发,你不舒服啊?不舒服你让我们试一试?”

  “老孙哪,你多会儿带咱几个弟兄瞧瞧,让我们见识一下?”

  孙百川轻蔑地扫了扫他们说:“你嫂子,大忙人,没时间嘀。”

  遇到工友求他修东西,洗衣机不脱水啦,电视机黑屏啦,电闸烧啦,有时候接个线路什么的,头两次他必然到场,赚顿酒喝,后来就推,说事忙,挑挑拣拣的。给车间主任家里修了,却不给工友家修,工友就气愤地骂:“势利眼!溜沟子!就那点破手艺,烧包吧。烧死他!”

  过了些天,就看到他跟一个秃顶的中年人在厂门外吵架。

  孙百川吵架的样子很特殊:一只手捉住自己油滴滴的头发,另一只手扬到空气里,双脚齐跳,诅咒发誓:“谁撒谎谁不是人!谁撒谎谁不要脸!谁撒谎谁不得好死!谁撒谎谁全家死光光!……”

  他像一只跳蚤,为了逃命似的,在厂门口的铁栏门外蹦来跳去,嘴角溅满了唾沫星。那些工友在场,却鲜有人上前劝架的,脸上都浮着笑意,津津有味地观看着。

  末了孙百川气急败坏,足足跳得一米来高,落地溅起一撮撮尘土:“谁撒谎谁现在就死!现在就死!出门就给车轧死!”那是一种五脏六腑被撕裂、被肢解的哀号声,夹杂着被痰液阻塞的口齿不清和欲哭无泪的悲愤。

  面对令人惊悸的事态,老职工丁建华终于迈出来,将唾沫星乱飞的孙百川按住,劝慰着。其他人都把笑容收起来,横在他和秃顶男人中间,生怕他们动手打起来。实际上孙百川从一开始手脚就没闲着。

  我永远记得他那暴力地一跳,落地前他的一只新皮鞋被强大的抛力甩得远远的,失去了鞋的掩护,灰袜子上的三个洞眼清晰得如同鲢鱼嘴,孙百川的大脚趾和二脚趾也突露出来,白森森的,泛着英雄必死的寒气,接着他又愤怒一跳,落地后扭曲着脸,痛楚地缩皱眉头,抬起那只失鞋的脚掌,抠出几粒小石子。

  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捡起了皮鞋,走到人群里,茫然等着失主来领。

  孙百川傲然地一挥手,叫嚷着:“妈的,不要啦!”

  小女孩惊恐地指指掩埋在尘土里的牡丹花鞋垫子。意思是,鞋垫子也是他的。

  孙百川正欲冲锋,蓦地领悟到什么,转身走到小姑娘面前,拍拍她胆怯的小脸蛋说:“谢谢,叔叔一会儿给你买糖吃。”

  小姑娘一听,嚓地扭头跑走了。

  孙百川意犹未尽,穿上鞋,捋起袖口,肥嘟嘟的胳膊拨开众人,朝秃顶男人嚷道:“不就二百块钱嘛!我给得起!别说二百,二千!二万!只要是我欠的,我给!我孙百川不是那种无赖地痞混子!我讲道理!……”

  起因是租金。按月付的。秃顶男人是房东。按道理讲,老孙应该给足四百,但他只给了二百,理由是半月未开张,减半。另一个理由更简单,租一年半了,现在关门不干,饶半个月不过分,也算个人情。对方不答应,说房子我租给你了,开不开张是你的事,我按月收,到月给钱。

  孙百川就火了:“你租给谁不行?非要租给一个卖花圈的!你咒我死是吧。”他说的是事实,新接手的老头卖寿衣花圈,可原来的老招牌没更换,“电器维修”四个脱漆大字丝毫未动。

  房东说:“我只管租房子,别说卖花圈,卖淫我也管不着!”

  提到卖淫,孙百川怒火更炽,接着就如我们所看到的,像个跳高运动员,一次次温习着完美的腿部弹跳力。

  第二天,大约十点来钟,孙百川搬来援兵:二弟孙百山。他们俩在花圈店旁边静候。一刻钟的工夫,房东骑着一辆豁牙露齿,前轮子左扭、后轮子右扭的脚踏车,摇摇晃晃,如一片神经质的落叶飘到了园后。他把车往电线杆上一靠,扯开车把上的链条锁,摁死了,掸掸一身的灰土说:“哟,是孙医生啊。这货场的路,真脏,全他妈的是煤灰……”孙百山介绍说:“我大哥。亲的。”房东左眼右眼扫了两遍孙百川,接过香烟,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早说啊,熟人熟事的……”

  早年,这房东老婆的不孕症就是服下孙百山的一剂药方子治好的。

  为此,房东坚持中午请客,坚决如铁。不过最后埋单的却是孙百川。

  孙百川觉得颇有面子,醉意嗡嗡地讲给我们听。一个工友便搓着脸说:

  “老孙,你没赚什么呀。费了半天嘴,浪费了两瓶酒,撒了两泡尿,没啦!”

  孙百川正色道:“庸俗!这叫感情!算啦,跟你说你也不懂,浪费时间……”

  “喂,老孙,你怎么不学医啊?”孙百川一弟一妹,妹妹孙百荷是中医院妇产科的护士长,可以说,老孙一家除了孙百川,工作都和女人的生育有关系。

  “谁说我不学?”话音未了,他开始背诵《黄帝内经》,“春三月,此谓发陈,天地俱生,万物以荣,夜卧早起,广步于庭——”

  “那你怎么不当医生啊?”

  “医生有什么好啊……”他抿了两口热茶,疲乏地伸伸腰肢说,“我父亲原来打算培养我的,我不愿干才轮到老二,我要是干了,比他现在强多了!不吃烟不喝酒,见面就问人家什么时候来的月经,接着问人家什么时候房事……唉,房事,房里能有什么事呀,就那点破事,掰来弄去的,不嫌累嘛!”

  大伙儿哈哈哈笑。这种时候,我们都觉得老孙虽有点赖气、油滑,可又透着一股看破红尘般的天真、有趣。像电影和小说里那种无比浪漫、无比神圣的爱情,在他的眼里还不如蹲在小摊上琢磨一局三十块的中国象棋,既刺激,又有收益。不过,当爱情真正来临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彩印厂已经搬到了新城的道北货场对面。老孙家住城南,往返十余公里,每天骑一辆二手“嘉陵100”,后座上捆着一只工具箱,塞满了万用表、螺丝刀、焊枪、钻头什么的,箱子上又捆着一杆电钻,有时候是切割机和三脚架。有一回我看到他捆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小公鸡,他什么都往后座上捆,用那种弹性十足的捆绳,十分牢靠。嘉陵摩托烧混合油,后屁股突突直冒白烟,他不戴头盔,手上仅一副寻常的白手套,五毛钱一副,戴得几乎成了黑手套。这种车加速减速得挂挡,好端端的一双皮鞋就给磨透了,没法子补洞,只好另换新的。只在厂里上班时穿,路上穿帆布球鞋。这种鞋很耐磨,许多年了,当老孙的女儿上大三回来时,我看到他仍在穿。鞋面好生生的,连一个破损的洞眼都没有。

  过了铁路涵洞,道北的路况很不好,到处是破损的泥坑,老孙像熟悉了山地作战的侦察兵一样,迂回、穿插。而天空里弥漫着煤粉、灰土和化工厂废气混合成的工业云团,自卸车、混凝土搅拌车、斯太尔货车呼啸而过,把整个地面搅得如同一锅黄豆面稀粥,天与地混为一体,让我们无处藏身。

  进厂后,老孙一边洗脸一边痛骂,以前乡间的沙土路也没这么脏过。其实,我们蹬自行车,遭遇更惨。接下来,他像一只实验台上的青蛙,深倚在排椅里,四肢叉开,鼓起肚皮,嘴里叼着香烟,脸对着房顶开始发牢骚。油钱都得自己掏。就连厂长,表面上也是自己掏的。顺便说一句,当时我也有离职的打算。就这点来说,老孙和我的想法一致。

  抽完了烟,他却把嘴巴洞开,面瘫似的再不动弹,呆呼呼地发着傻气。过一阵子,直起腰,揉着眯了沙粒子的眼睛说:“人,净让这个破屋顶给圈死了!就像在水管下边等水喝,水呢,一滴一滴往下滴,你等啊等,总算等到了一滴,再等,又等到一滴,你渴啊,不够喝的,它可不管你,过半天,又滴一滴,过半天,再滴一滴,保证你渴不死,但永远也喝不饱……”

  接着,老孙便去打理他的坐骑,挨到十点来钟,蹭到岗位上溜达一圈,找点不大不小的活儿干,以便趁机会提早开溜,到外边接他的私活儿。这情况大伙儿心知肚明,有时候嫌他挣了钱不请客,有意开他的玩笑。老孙心肠子和耳根子都软,在外边做完活儿,禁不住劝酒,往往午后回到厂里已是半醉,躺在排椅上,手脚随意摆放,像等待解剖的青蛙,打出的鼾声极具穿透力,震得人头皮发麻,心律不齐。脚又臭,袜子磨得露了底线,几乎光脚板了。有人偷偷把他的裤带解开来,裤子往下扒,露出喜气洋洋的花裤衩,汗涔涔的衣衫再挽上去,露出肥硕耀眼的花肚皮。我们窃窃地笑,就等着李增良主任来了。

  头几回,李增良看了看老孙,又看了看我们,摇摇头,一声不吭地走了。

  眼见预料中的情况并没有发生,我们不免有些扫兴,继续各忙各的,没人再在恶作剧上浪费时间,至多给他盖一件衣裳,以防受凉。有时候一直睡到太阳西垂,我们来取东西,才见他似乎刚刚爬起来,抹着下颌和脖子上沾着的许多口水,羞愧地直笑。下班了,他也不走,赖在椅子里,脚搭在办公桌上抽烟。我便说:

  “老孙!你脚太臭啦!不洗吗?”

  “凑合!凑合吧。”

  “还有女同事!”我指的是周大姐。比老孙小几岁,对他的臭脚很有意见。

  老孙便说:“贫下中农,哪一个不臭脚?她是地主小老婆呀,臭美!”

  “你老婆不给你洗吗?”我指的是洗袜子。

  老孙不回答,叹了口气,拖拖拉拉地,弯腰摸寻自己的鞋和手套。有时也见他接到老婆的电话,声音很黏,肉绵绵的,就像生病的人。接完电话,老孙就像被注入一针兴奋剂,跳到水泥地上,扯起电工包就往外跑。他老婆最爱吃城关孟家的“五香捆肘”,排队买,晚了就卖光了。我们猜测,他老婆之所以在家里吃晚饭,大概因为中午喝多了酒。

  老孙对他老婆的朋友从来都是赞赏有加。听他的话音,那些人是我们这般的工人高不可攀的。他始终相信自己将来能得到他们为他提供的重大机会,发迹,成为令人瞩目的富人。他觉得他们都是他强有力的靠山。有了这等靠山,他在彩印厂的工作显然不那么重要了,说“可有可无”也不算过分。

  一天上午,刚上班吧,李增良脸色冷峻地走进办公室,瞄了一眼两脚翘在电话机旁边、正口若悬河的孙百川,让我们先回避一下,他有话要单独讲。

  孙百川慵懒地收起两脚说:“李主任哪,有什么事,当面直说!俺是痛快人。”

  “你不想干了是吧?”听李增良的声音,似乎代表了上边的意思。

  孙百川略显得惊慌,随即镇定下来,脚收回到地面上,递烟。李增良理都没理:“如果不想干,现在就走吧。”

  孙百川圆眼一睁:“谁说我不想干了?”

  “你昨天买的二十个适配器呢?”

  “电压不合适,我一会儿再去找……”

  “不用了,我叫小刘买过了。上月厂里拿了十捆铜钱,怎么少了三捆?”

  孙百川的“泰迪眼”一睁:“我怎么知道?!”

  “你经的手。监控里有,要不,你亲自去看看。厂长的意思,要报警。”

  半截香烟摔到地上。孙百川立刻委顿下来,低声下气地请求道:“李主任,办公室人……人多,咱到隔壁聊……”

  “你以为把铜线藏在麻袋里,上面扎上两只小公鸡,就没有人发现啦?掩耳盗铃!”

  “我有个朋友家里装修嘛,临时缺电线,我临时借用的!借的!李主任!”

  “借条呢?”

  “我写,我现在就写。”孙百川抖抖索索地撕开A4纸,翻电工包找笔,圆珠笔缺水,他惊恐地瞅了瞅四周,向周大姐借,周大姐却将桌上的碳素笔丢进自己抽屉里,眼皮都不抬一下。李增良见状,慢慢掏出自己身上的笔,递过去说:

  “你见到你老婆就像老鼠见猫,对周芸就不能客气一点呀?”

  “是,是。”

  这时,李增良突然换了一种语气说:“王厂长跟你老婆玩得挺好,要不是看在她的面子上,赵科长真要报警了。不能再有下次了,老孙。”

  “是,是。”孙百川写字很慢,横平竖直,间距相等,就像在一块电路板上码三极管和电容。码完了,老孙捧起借条,吹了吹气,好让笔迹干得更快,然后,呈到李主任跟前说:“过几天,我请李主任打牌。”

  “到时候再说。”李增良的脸上掠过几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低头走了出去。

  孙百川马上挺起胸脯,将另半张白纸揉成团子,往废纸篓里一扔,对我说:“看到没有?有关系就不一样吧!”

  周芸却接过话问:“老孙哪,你不是打算辞职的吗?这正好啊,关系好的话,就不用还了。三捆铜线,国标的,少说也得值七八百吧。”

  “急什么?本钱不够,撵我走我也不走!”他又把两脚搁到桌子上了。

  两年后我们相遇,是在一家小酒馆里。我失业了很久,正计划跟我表哥去湖上跑船。表哥很权威地告诉我,水上的日子,说得轻松,过起来难,一般人吃不消的,先在沙船上待俩月试一试吧。他觉得那种苦是精神和物质双重的,不是游山玩水,多数人忍耐不了几天。一天晚上他请客,顺便把我捎了过去。我觉得我不该多说话,听他们说,最后,他们都喝晕了,只有我清醒。他们把我看成一个打工仔,我心里不乐意,但这是实情,我只好接受。谁不是这样呢,在夹缝里求生存。

  我总算看明白了,喝酒也是讲身份的,低微的人,谁也不会在乎你。我没有同盟,上厕所也是一个人去。孙百川正在撒尿,屁股前挺,滴滴答答的,一点都不容易。一见我,一激动,尿裤子了,叼的香烟也丢掉,拉住我的胳膊,酒气扑面,亲热地唤我,定要我去喝两盅,好像他的光辉理想已经实现了,非要我见证、分享不可。我呢,被失落之余的这种安慰温暖着,接受了邀请。

  对我的突然出现,他的老婆杜惠芳略为诧异,打量了我两眼,算是十分客气,让座、上餐具、倒茶、斟酒。我也在暗暗观察她。起码,孙百川的话言过其实,即便减去二十年,杜惠芳也称不上“大美人”。孙百川介绍他老婆时总爱用一个词:当年。刚一提,杜惠芳手一挥,说什么当年!都什么时候了,还当年当年的,好汉不提当年勇。她的确像个女汉子,言行都很猛烈,一口就跟我干了一碗!我觉得头顶嗡的一声,跟着四肢发软,他们说什么,我像隔着老远,过了十来分钟我才缓和下来。这时候,杜惠芳捋起袖子,露出肥嘟嘟的胳膊,霸气地指挥起男人们。她的朋友轮流坐过去,需要搂一搂,她才不情愿地呷一口。兴许也喝晕了,她抿着嘴笑时,眼神迷离,身子也柔软起来。

  孙百川坐在最末,嗷嗷地鼓掌,显得很大方,和那些男人同样兴奋。见我平静得近乎冷漠,表情有些异样,便附在我耳边说,这伙人,就跟亲弟兄一样,不要见外。后又补充说,你嫂子,一下午赢了两千多!说毕,冲我得意扬扬地眯了眯眼,做了一个眉毛上挑的黑色动作。他显得挺妖艳的,还有点那个,我觉得。

  轮到某官员向他敬酒时,孙百川有些为难,只喝下一半。杜惠芳马上拍桌子喊:“老孙!你怎么这么没礼貌?算个男人嘛!”孙百川赔着笑道:“我酒量有限嘛……要不,老婆,你帮我带点?”“哪有男人让女人带酒的?没出息!”孙百川继续赔笑着:“我有出息还要你呀……”“什么?刚刚的话再说一遍?”对面马上有人打圆场说:“老孙,你不要呀,我要!是不是呀?俺姐,我要!”解了围,但杜惠芳仍然不依:“干了,老孙!别叫人看不起!”好像她的话音里也包含我吧,我把小碗递给老孙说:“来,老孙,给我来点。”杜惠芳不好意思反对,睃了我一眼。孙百川好像舍不得似的,手哆嗦着,倒了一点,哩哩啦啦,又倒一点,手快要抽风了,抖得厉害。杜惠芳说:“看吧,倒酒也没出息。”我说:“嫂子,老孙心善,怕我喝多了。”随后,老孙窝在那儿,一个劲地挤眼皮,蔫巴巴的,好像筋骨被取走了。我看差不多了,便告辞到表哥那边去。老孙一直趴在桌子上,从小饭店回家尚有一截长路,看来他不醒,这顿饭是不会散的。

  看沙船的日子相当苦闷、孤单,因为安静,更觉得与世隔绝。其实不必这样的,可这条岔流河接到上头的命令,禁止开采黄沙,机器便停止了,很多人把机器贩运到了别处,表哥却要死守下来——并非为了证明自己的耐力和远见——是为获得更多的政府补偿。他在心底已经断了继续操干的念头,这个行当,将来必定风险大于收益,坚持干等于是找死。我答应随他派遣,他把我派遣到这里之后,人却在城里逍遥自在,为那些不着边际而又满口承诺的人。我不属于这里,却要为了他守在这里,一直要守下去,我答应过他的,再说我没有别的出路。

  他雇佣的前任是一个六十二岁的干瘪老头,貌似枯到空空无我的境界,竟然寻到了更为赚钱的活儿:跑煤船。我们只见过一面,交接工作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胳膊还没有铁锨杆子粗,那承载着上百吨,甚至上千吨的水泥船哎,他无所畏惧,自愿去装卸煤沙,说闲着也是闲着。货主竟然敢答应。这个世界真是疯狂得不要命了。

  面对这老头,当时,我眼前浮现出表哥那种高深莫测、诡异又多端的轻蔑神情,我大约猜到接下来将要面对什么,可我就为了替自己争一口气。

  吸沙船失去了动力,搁置在浅水滩上,和我一样沉默着,日日承受太阳的鞭打。水结了油皮子,泛着一页页蓝光,驳船和锚链上也都起了一层锈皮子,舱内凌乱不堪,饭菜馊了,即使不馊也难以下咽。——受到柴油味的侵蚀,我的胃排斥各种食物纤维。削个苹果,喝自带的纯净水,这是基本食谱。到处都是水,却仍然要喝塑封的水,挺可悲的。若再饿,便卷一张密封严实的小麦煎饼,里面撒上些焦干的咸豆子。吃过了,时间多得就像一望无际的湖水,可哪里也去不得,在船上又做不得其他事,觉也睡不着,吸沙机的机械长臂斜伸到太阳里,感觉就像一柄淬火的补天长剑,可惜乌突突的,不见半点寒气。晚上最可怕,静,那种孤独到死的静,铺天盖地,把你压得喘不过气来,星空倒是很美的,可惜看不到我。有时倒能遇到从城里来的夜钓者,跟他们聊一聊,驱除寂寞无比的心灵。他们自带干粮,还有酒菜,一边呷着酒,一边通过电池灯观察鱼浮子的动静。我知道,我想家了。我待不住。表哥的告诫是有道理的。他看透了我。这让我感到很自卑。

  孙百川却打电话来,来玩。到这个鬼地方来玩?让我哭笑不得。我最后清楚了,明白了过来,他也和我一样,虽在城里,也是同等的寂寞。让我难过的是,也许他也这么想。他是可怜我啦。这又让我有些感动。人并不喜欢无缘无故被别人可怜,可又不得不接受它。我说,你不嫌弃,来吧,我这儿没什么菜,要喝酒就带点来。他说放心,我买二斤“五香捆肘”去。我一听,心里酸溜溜的。

  他居然骑着一辆破电动车来。来回八十公里啊。他第一句话就问我,有没有电?我赶紧为他扯电线。船上的蓄电池功率高,很耐用的。他摸出随身带的双头螺丝刀,卸下电瓶,拎到舱内。轰!一群苍蝇撞到脸上。他喊了声“妈呀”,惊恐地望着我。我掏着耳朵说,这附近没什么人,苍蝇也算客人,不脏。

  接近中午了,我们在水边的树荫下铺了几张《扬子晚报》,船上有半捆喝剩下的“银麦啤酒”,他自带了一瓶“洋河”。他以为我是那种风风光光的“跑船人”,看来让他失望了。他眉头紧锁,凝视着苍茫中的水,和掠水的水鸟发呆。我想,说死他下次也不会来了。其实我也不想。

  他想借点钱,租老街的一间门店,配货,再揽点修理的活儿。好像我们每个人都在兜圈子,绕着那么点可怜兮兮的营生。他很有把握,做配电柜,活儿是杜惠芳介绍的,起码眼下挺顺利。他再捣鼓老本行,补充点收入。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他女儿学艺术,授课代培的,费用很高。“一个大男人,没钱,在女儿面前都抬不起头啊。”他恶狠狠地咽了口白酒,脸上的皱纹一时被抓在了一块。

  我知道老孙很守信用,如果不借,我们的友情也算玩完了。他就这么个人,求人家,如果没有回应,或是达不到目标,他就会反过来憎恶这个人。我委婉地说:“我这个情况,你都看到了,借是能借,但管不了什么用。”“三千五千的也行。”“我只能借一千。”隔了一会儿,他说:“开这个口,说实话老弟,我觉得自己真掉价。”我安慰说,这有什么,谁不遇个难事。他笑了,跟我聊起杜惠芳。

  她反对他租店面。一时的生意,能维持多久呢,说不准。可租房子,一租就是半年啊。老孙开修理店时的情形我是了解的,不仅杜惠芳,我对他也没多少信心。老孙举出几个同行的例子,说如果不是进彩印厂,现在早发财了。他说当时那几个同行的水平连他一半都不如,如今怎么样?买车买房,肥得流油!

  他又来了。

  正说着,老孙突然制止住我,直勾勾地盯住水边。几条纺锤状的大鱼正沿岸游过来,凸起的黑背不时划破紧固在水面上的油膜,大约手臂那么长。老孙紧张地寻找工具,东张西望,突然看到不远处被人丢弃不用的网套子,连忙去取,朝我低声喊:“看住大鱼呀。”笑话,看得住我还需要他?我只能盯着。大鱼搅动着水花,时时露出白嘴。缺氧了。再看老孙,一眨眼的工夫,竟然脱得赤条条、白光光,然后怀里揣着鱼套子跑过来。一边吁吁喘气整理着,一边猫腰朝水边蹭。猫得很低很低,贴着草丛,胸贴着地面,把网套子夹在腿裆里,悄悄地接近,以免惊动大鱼。网套上拴了几颗白色的浮漂,从他的腚沟里露出来。到水边时,他几乎趴在了地上。说实话,他趴的地方不太干净。湖边是没有厕所的,他没有常识吗?

  扑通一声,连人带网啊。然后就见他在水里痛苦地挣扎着。我突然想到,这是个喝过沙的废塘子,水很深的。他竟然抓到了一条!踩着水,挣命地喊:“螺蛳混子!螺蛳混子!”网套子风吹日晒的,鱼稍一用力便挣脱了。水面扑隆隆一阵阵晃动。老孙空手叫骂了一会儿,在水里划了两圈,才不情愿地上岸,擦着身子说:“这野生的,老街二十五一斤哩!刚刚那条得有十斤。妈的!跑了。”

  我心想,他不清楚吗?这种食肉的鱼,长牙的。

  “要是逮得了,回家剁成块,拿盐腌,烧瓦罐鱼,我老婆最爱吃啦。”

  我指了指报纸中央的“五香捆肘”,提醒他。他误解了,说你吃你吃,吃不完就浪费了。“要不这样吧,”我说,“两千吧,我最大能力了。”

  “不用了,”他摆摆手,也为失去的那条鱼可惜着,“我去问问阿四吧。”

  “阿四?”

  “水果阿四。别看他卖水果,手里肥着呢。还有老顾,修电动车的。这老东西,我就说让他投资,算他一份,他保管答应!他无儿无女的,守着那么多钱做什么嘛!”

  那辆破电动车就是从老顾那买的。要四百的,老孙只答应三百五。电瓶自己充液,他骄傲地说:“怎么样?杠杠的,五十公里挡不住!不过他妈的刹车线老化,那天我正骑着,大街上,断啦!撞到一个妇女,唉,赔了人家二百,做什么屁CT,没做完我就跑了,不然得赔四百,两个新电瓶呀!撞一下,没了。唉。”

  他挑起白肉片,一片接一片,满嘴的油,问我今后的打算。

  我心里清楚,他连条鱼都没弄到,周围都是沙子和荒坡,他真不会再来的,便告诉他,打算回城里,自己做点事情。

  我等待着,可他没往具体的事项上问。我能告诉他的,也只是那点遥远的设想而已。也许,人就为一两个遥远的念头活着。人总得往下走的;不是往前或往上,是往下。我当时就觉得,是往下走。往前,是能看到的;往下,好像潜水,视觉有限,依靠某个念头支撑着,只能在心底默默地祈祷,看是看不到的。

  二叔的原话是:想来就来吧,二叔有分寸。

  立秋后,我便开始学字画装裱。这个行当,二叔说,讲究的是分寸。一分一毫,精致、有韵味,拓、量、裁、订,还有对书画的感受,虚实,气韵,都要到位。“还有,”他说,“分寸也是谦让的意思,你让我一分,我让你一寸。不要和别人起口角。但是分还是分,寸还是寸,不能相提并论。”

  我懂。我得听他的。我和他不能相提并论。二叔在新城的书画界小有名气,学汉隶,追求那种古朴、大气之风。一横一竖的,直来直去,偶尔来个钩,有时候连钩也没有,直接没了。二叔说,这叫拙。拙是最原始的,但是最真实。不遮不掩,直率,真诚。可能你觉得不好看、丑,不是那种行云流水、飘逸华贵之风,但是,它最接近我们“古人”。学书画,就是从心灵上和古人交流,心对心,面对面。他平常都这么教育我。

  他崇拜古人,羡慕古人的生活,下雨天,邀几个朋友到凉亭里,赋诗饮酒,弹琴作画,品茶谈天,优哉游哉,娶三五个老婆,啧啧。品茶声。极品的铁观音。接着幽叹一声,感慨不尽如人意却不得不为之。这些年,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二婶。严重低估。他认为二婶那个4S店支撑不了多久,结果生意红红火火,一转手,二婶竟在上海接连开了三家4S店,二叔却终年窝在小小的文化馆里,因留恋他毕生的那点所得,踌躇不前。二婶责他去上海,他的内退申请却迟迟得不到批复,僵持了大半年,他索性不要了,决心裸身去上海。二婶却说你还是等等吧,后半生的事,听领导的吧,实在不行,做点工作。便办了病退。二婶说你先别过来,我这边有个官司,怕牵扯到你。二叔就等,一等半等不见结果,实在闷极了,加上朋友的撺掇,便开了这家装裱店。二叔说,他去上海后,装裱店就归我了。

  是送给我呢,还是让我盘下来呢,他没有明说。

  我觉得还是后者好一些,一横一竖,直直白白,是他一贯的风格。可平时,他也是习“二王”的,苏轼的《宝月帖》《获见帖》,米芾的,徐渭的,吴昌硕的,许多,他时常安静地伏桌揣摩,以驱除内心的杂念。既然这样,他所说的“拙”,是对我一种暗示吗?当然,二婶在上海那边是清楚这一切的,二叔临别前的几天,清理了一批字画,人情的、欠的、过意不去的,送了一批。末了一直望着墙上尚余的几幅,眼睛湿了,伤感地指了又指说:“这个,这个,这两幅,你给我保留着,其余的,笔墨纸砚,所有的,都归你了。税、物业费你自己交,房租还剩半年,还有什么呢……”我看到他在暗暗擦拭软弱的眼泪,“嗯,这套茶具,说是红木的,其实未必,是一个云南老友送我的,东西嘛,不管名不名贵,人不过是临时的寄存者……永远都是这样。我跟他们几家单位交代过了,生意继续,你呢,先求自保,再慢慢来……这间小店,指望它发财是不可能的,但买点吃喝,应付人情,养老婆孩子,应该够了。人不能贪心,你二婶,我烦她,就是因为心贪,一家不够开两家,两家不够开五家,开遍全中国又怎么样?不还得吃煎饼喝白开水嘛!女人!乱就乱在女人身上!古人有这么乱吗?古人三妻四妾都没这么乱过,你让女人三夫四郎试一试?天下大乱!一定的!”

  我说:“二叔,也不一定,武则天那时——”

  “小地方怎么啦?不能活吗?小地方的人就不是人吗?就没有七情六欲吗?就应该被嘲弄吗?就应该被扣上贫穷、无能、低贱的臭帽子吗?我根本看不惯她!古人,古人那时都隐居在山里,采菊东篱下——”

  “二婶也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二叔双目一瞪:“什么更好的生活?哪里好啦?我好吗?我舒服吗?我们这把岁数了,什么好?什么坏?富可敌国又怎么样?历史上不是抄家就是暴死,有几个善终的?”

  “二婶是勤劳致富,不是你说的那一类。”

  二叔叹息着:“以前是,现在——”他摇摇头,“未必了。不过总之,你要好好干,你老婆呢,帮你打个下手,只要冲我来的老顾客,都给点情面,其他的,我也就不多说了,你自己把握好,有什么事电话联系。”

  此后的五六年里,我几乎只在中秋和春节里的某一天和二叔见上一面。临行前,我都为他打包好家乡的土特产,用纸箱封好,通知他开车来取。他的那些书画朋友我也慢慢地熟络起来,可以说,在平常时间里,我和二叔是极少见面的,忽然想起了,便拨个电话去,他的朋友就坐在我旁边,和他叙一会儿旧,羡慕他,和他们一起的时光。

  朋友来聚总是件快乐的事,不过有一个人例外:孙百川。

  我从始至终没把他当作真正的朋友。我们是同事,这些年曲曲折折,来往频繁一些,场面上,也是当朋友对待的,私下里,我同情他无处安顿自己空闲的身子,便让出一点空间来,好让他从我,或是从其他人那里得到短暂的宽慰。当年,我在荒凉的湖边看沙船时,他是唯一去找过我的人,骑一辆老旧电瓶车,往返近百公里。换作我,即便为了借钱,也不一定有这份心情和耐性啊。

  他的情况很糟糕。一身旧衣服,有些从彩印厂一直穿到现在,拉链和纽扣竟然很顺从,洗了那么多遍,褪色相当严重,可被烟头烧穿的洞口仍然没有拆散开。头发乱蓬蓬的,压枕头的部分始终陡峭着不服输,鬓也白了,眼睛浑浊,手脏兮兮的,身子往沙发里一摊,基本不愿动弹一下。烟瘾更大了,歇不过五分钟便点烟享受,无力地叹气,发出那种“唉哟唉哟”的呻吟声,令正常人揪心不已。待吸完了烟,他便眯起眼,犹如接受麻醉似的,往身体的重心里下坠,继而放松,整条人便斜斜地铺在沙发上,悠闲地睡去了。袜子、鞋,令人深刻难忘的脚臭,以及那种在山峰与谷底间拉锯的大象鼾声。他毫不避讳,即便屋里围满了来取画、定制画框的客人。

  有一回,我猛然听到他喊了声“妈啊妈呀”,翻身从梦里醒来,瞪着惨白的眼球,一看到屋里那么多的人,立刻涣散下来,揉着大腿,擦拭口水,不作声了。我连忙叫他让到一边,让客人坐。人家都宁愿站着。我只好去坐,告诉他,语重心长地:“老孙哪,我这里是做生意的,不是旅馆,你要睡,最好到里间去睡,要不到门对面、你原来待过的丝绸厂里去睡。你睡一年都没人管你。”

  他抹了把脸上的油汗说:“老刘啊,不就是睡个觉嘛!丝绸厂那帮子鸟人,叫我去?我根本不屌他们!”

  我注意到他的小腿上有块紫红印子,狠狠盯了妻子两眼。她不为所动,仍得意扬扬地踩着细高跟鞋,房间里到处是那种“咯噔咯噔”的踩踏声。老孙又捋起另一条裤腿,上面的情形更为严重,数块紫色的瘀斑,他像在揭示别人的伤痕那样总结说:“我和杜惠芳打架了,任她怎么疯,我面不改色。”

  “这点痛撑不住,算什么男人?”他扇着自己的美腿说。

  “你嫂子年轻时,真是个大美人。美死了,现在电影里的明星都比不上她!”他郑重其事地戳了戳店门对面的老丝绸厂,实地取证一般,描绘着当年杜惠芳在厂旁边的小广场上学跳舞的情景。“第一眼哎,我第一眼就被迷住了,”他放大着云雾缭绕的回忆说,“我感觉到自己在发烧,身上直冒虚汗,衬衣都湿透了,每次看过她跳舞,我回家都要把衬衣和衬裤全部脱下来洗一遍,唉,后来,我洗了一辈子,她的,女儿的,嘿嘿,冬天,手指都搓肿了……”他摩挲着粗糙的手掌皮,取过茶几上不知被谁喝过的杯子,将余下的绿茶三两口吞了下去。“有白糖吗?”他忽然问,“太苦了。”我让妻子去找白糖。她眼皮一翻。过一阵子回来,手里提着半袋子白糖。是隔壁广告公司老鲍的。他们做饭吃,不缺糖。

  见我们果真取来白糖,老孙兴奋地跑出去,立刻跑进来,双手捧着一只罐头瓶子,瓶底汪着两指厚的茶叶片子。他把整整半袋白糖全部倒了进去,轻轻摇晃瓶子,嘴里嘘嘘着,像哄小孩解小便那样。

  妻子惊呼着:“人家中午要做饭的!”

  老孙斜着眼说:“不就半袋白糖吗?我明天给你买一袋来!”

  “我带小蛋去看衣服了。”妻子不理睬他,冷冷地说。我清楚,她在告诫我中午别留老孙在店里吃饭。老孙自然听不明白,却建议我,管管自己的老婆。我终于有些忍不住了,我说老孙哪,你还是多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我这么说是有道理的。杜惠芳为他介绍的生意,没过多久,自然而然就中止了。他总在一遍遍抱怨合作人的不是,从不责备自己。没法继续下去啦,只好另起灶台,终于只能做自己原来那点修理活,他倒是比彩印厂那时候专心,不过东西总也修不好,只好请同行的人帮忙,人家总不能白帮啊,他算了算,挣不了几个钱,反倒耽搁了许多时间,又得罪了人,两头不讨好,所以委屈,怨恨他所接触、所做过的一切。

  不过,他倒也能做点小事。做完了,自然不愿走,等喝酒。有一回修好一个充电器,又邀个朋友来一起喝。回到家里,妻子怒斥道:“买个新的才三十,你花一百三请客?你有病啊?”此后愈加憎恶老孙。

  “他是没地方去才来的,我们帮一点,也不为过!”我有时也劝解,毕竟老孙是冲我来的。

  “这叫帮吗?是帮吃还是帮喝了?”

  “他女儿快高考了,大学的费用你是清楚的,他老婆又不做家务,也挺可怜的。”

  “可怜?”妻子冷笑道,“那谁来可怜我们?”

  她的意思我明白,有人来谈装裱,老孙总是令人厌烦地围在旁边,时不时地指指点点,评头论足,像个行家。我看得出来,他似乎以这种方式跟我、跟客户套近乎,同时在他人看来,兴许我们俩关系很不一般,他由此得到某种温度适宜的尊重。然而,他总也说不到点子上,尤其令我不满的是,他评价我二叔的字,“横平竖直,枕木落钢筋,小学二年级水平,谁都会写”。有朋友当场献艺,他后脑勺夹着墨镜,嘴里叼着烟茎,忽然一喊:“好!好!有劲!真有劲!”

  他这一喊不要紧,人家得重写。写是写,可心劲是散了。

  我便说:“老孙,你给我出去。”我没说“滚”,算是客气的了。

  他连忙捂嘴,可捂着捂着突然又笑,撑不住自己的嘴,跑到门外边笑。我们怒目而视,说他得了笑病,他全不当一回事。过两天又蹭回来,说取包和钥匙,可一坐下就不走了。我不好意思再撵他,拿冷眼对他,他呢,只好尊重我私下里的建议,不再胡来。

  天寒地冻的时候,孙百川给我们捎来煤块和野兔子,妻子胃寒体虚,他偷偷抓了些黄芪、决明子和香砂,叫我们炖羊肉。那天,我见他胡子拉碴,脸也没洗,我便倒出半盆热水,他从电工包里摸出一条脏巴巴的毛巾,上面缠着破洞和线头,擦过了脸,用剩下的水洗脚,再用那条毛巾擦脚。几十年的习惯了,他觉得无所谓。什么脸呀腚的,无非一个进一个出。他只是告诉我们,他老婆赚他脏,分居呢。

  那条毛巾就放在店里,擦桌子都嫌脏,又破,碍事,妻子便扔了。老孙一听给扔了,气得跟蛤蟆似的,我让妻子去超市买条新的,他居然说:“那是我老婆买的!你怎么能随便扔呢?”我只好去巷子头的垃圾池里找,居然给找到了。我说,老孙,你要再这样,我把这条毛巾裱起来,挂在墙上!他嘿嘿直笑。

  说到装裱,木框、压条和玻璃,老孙对其价格一清二楚,所麻烦的是需要一台拓纸机,无非增添了一点工艺,总体下来成本不过三五十块。我们收三百、四百的不等。有时候办画展,一做就是四五十幅。我知道,他的“啧啧”声里也掩藏着许多痛苦和嫉妒。一幅字画,论成本不过几块钱,墨和宣纸,按老孙的说法,都是“毛毛雨啦”。我说老孙,你不能这么计算,这里头有艺术成分,那若是名家字画,动辄几万、几十万呢。接着,我便拿出画簿,为他讲解我所了解的一些山水画摹本。他神情迷离,似听非听,有一会儿恍惚着,我问他怎么了,他这才告诉我,他女儿打算报考工艺美术专业,他之所以常来我这儿闲逛,为了“取点经”。听他的语气,好像很失望。不过看起来,他好像对此真的缺乏兴趣。

  他在考虑写生、素描和名师辅导方面所消耗的庞大费用。“现在,还有什么不是明码标价的?”他说,“我到人厂里,也得看人家给多少,多少合适,不合适我图什么?”他打算去省界附近的一家化工厂上班。不用问,也应是杜惠芳联系的。很远,跟我当年到沙塘的里程差不多。“立了秋,冬天就快了,”他叹口气,瞟着门外的破电瓶车,“这电瓶不行,得换副新的。晚上嫌远,我不如在厂里住算了,找厂长聊聊,给他们看个门,加点工资……”似又觉得不妥,让烟燃着,沉默起来。我问:“薪水能拿多少?”“四五千吧。”他淡然地弹掉一截烟灰。我觉得这数字水分很大,一般的工人拿不到这个数。我假装相信他所说的,打算临行前为他备一桌酒菜庆贺一下,实际上,我是庆幸终于有机会摆脱他。

  冬天里,店里生炉子取暖烤水,煤气味重,门关着,他却在屋里挣命地吸烟。妻子劝他别抽,他笑而不应,过一会儿指着一位老师问,我抽,你们不许,他抽,怎么可以呀。他觉得我们对他不公平。我事后解释,能说的人我们才说,不能说的人,尤其生人,出于礼貌,不方便说。不料,他手臂在空气里一切,气恼地说,拉倒吧,他跟你比我熟!他能拉生意,我不能,就这么简单!找什么借口?势利鬼!说完,扭头抓包就走。

  过了好久,他一直没来店里,我们倒有点失落,好像付过了装裱钱,却好久没来取画一样。妻子也说,老孙这个人吧,心眼不坏,就是坏毛病多。过了些天又说,老孙答应给我们买几袋白糖的,你打电话问问。意思是关心一下他的近况。这半年里,他已喝光十几袋白糖了。春节前又说,老孙的白糖呢,你问问呀,你怎么这样呀,没一点人情味。天变暖和了,妻子终于揣到了秘不告人的谜底,说老孙这人不咋地,小肚鸡肠,说两句重话就生气,也不怨他老婆嫌他,没出息!

  我这才告知她实情。老孙到新厂上班后,果真嫌路远,便在配电室里住,天极冷,荒郊野外的,他自制一只电炉子,取暖,烧水,喝白糖茶。优哉了一些日子,忽然瞄准门卫走亲戚的空当,偷了一台变压器,大概还有别的,租一辆机动三轮拉到城里,通知水果阿四接货。接连干了三次,居然风平浪静,不料水果阿四一喝酒,四处乱说,老孙就出事了。听说躲了起来。老孙做的这些事,我不好意思跟妻子说,在她心里,老孙的人品一向不错的,我得为他留着,毕竟是我的朋友嘛。

  我告诉妻子的是另一个事实。老孙晚上生电炉子,失火,把配电室烧了,他怕担责任,跑了,躲了起来。他这人小心眼,见了面,千万别提。

  妻子悲叹道,老孙哪老孙,他就不能小心一点?配电室烧了?那有没有伤人哪?损失呢?他会不会赔钱哪。老孙本来就没钱,女儿又要上学……

  我说,也就几床被子,破七烂八的,一台变压器,不值什么钱。

  妻子将信将疑。我大声说,真的,变压器真值不了几个钱!

  妻子说不对吧,上回,我听谁说的?哪个商场不能改户,单立一个,二十几万呢。

  我一愣,真有这么贵?

  如果真这么贵,那老孙得躲好久哦。

  差不多过了半年,有天晚上我们加班到八点来钟,和广告公司的老鲍一块去大排档。大热的天,喝冰啤吃龙虾,小广场上灯火通明,那种用来办丧事的大圆桌子挤得满满当当,有些小伙子更尽兴,把上衣脱光了喝啤酒,姑娘们尖声地喊叫、助兴,还有卖唱和献花的。俗气,但有市场,那就得适应它。我瞄到了那个女人。瞄了半天,终于确定是杜惠芳,肥大的上衣,黑灯笼裤,她身边的女孩真像孙百川,长发飘飘,眼睛发亮,好奇且矜持地打量着周边,一直不怎么说话,有时下巴抬起来,望着街两边隐藏在灯光后面的梧桐树,傲气,且落寞着。一个小伙子走过来,落座,接电话。接着两个中年男人走过来。一个去点菜,另一个放下手提包,走到杜惠芳身后,附在她肩头说着什么。加上后面来的三个男女,热热闹闹围满一桌。喧哗的夜晚里,献花的女孩唱着孤独的情歌,人在龙虾和啤酒面前无拘无束着,或随意,或放纵,释放自由且微弱的能量,填充着夜晚里的凉风和云朵。半盏月亮挂在天上,因为无人注意更显得黯然,有好久躲在云影里不愿出来。等我们喝足了啤酒,杜惠芳那一桌已经空了,我去付账,然后就有人过来,将桌面上的塑料皮一兜,卷住,打个结,扔掉我们吃剩的所有渣子。

  所有的桌子都一个结果。一桌又一桌,继续,循环着,整个夏天。

  到了秋天,孙百川终于露面了。终于,说明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我在期待,这里有憧憬和喜悦,有让对方分享的元素。实际上我只是好奇而已,好比平原面对高原,但你不能说,我是穷人,好奇一位富家的天鹅女(若对方有意则另当别论)。一架失踪一年多的滑翔机完好无损地归来,降落在我的装裱店门口,阴拉拉的秋雨天气,我跟两位朋友正在店内简单吃喝。吱啦,推拉门开了,孙百川胸前搭着那只忠心耿耿的电工包,掸着头发上的雨珠子,像掸着雪,说路过,刚巧。有可能。我断定他没吃呢。他也不瞒我,说刚下汽车。从温州那边赶过来的。长途车。然而,他的面孔并无半点长途颠簸的痕迹。他的电工包盛不下多少东西,你想啊,整整一年多哎,连一条毛巾都未带来。

  收理过碗筷餐具,他如坨石墩子一般陷在沙发里。我看他,他发觉我在看他,却不扭脸。突然一扭脸,挤出那种笑——像死人复活的那种恍如隔世又不堪痛楚的笑。两个朋友顶着雨,各奔东西,屋里只余下我们俩。雨珠子啪啪地拍打着PVC车篷,风知道门前的巷子幽深如井,奶奶的,纵欲般地摇撼着松弛的铁棚瓦。——它自己舒服了,弄得我心惊胆战的。我去关电脑,这等于告诉他,雨黑风高,该扯乎了。我知道他不想走。我不想知道原因,只是劝他,该回家了。大老远的回来,值不值嘛!

  他不耐烦地说:“聊聊嘛,聊聊再走嘛!反正你老婆在家等着,你急什么?”

  “老孙!快十一点了。你不回家啊?”

  “你嫂子去省城看女儿了。”

  “你不去?”

  “她不叫我去。”

  我不大信,盯他。他被盯得浑身冒刺,露出那种刻意的坏笑,驱赶着空气中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尴尬说:“闺女一定要买台笔记本,苹果的!她学校里,制图画画儿,老师学生都兴使苹果,得买啊!老杜说买,叫我买,不买……不买就这样喽,不许我见。”

  老杜就是杜惠芳。他有时喊我“老刘”,我也习惯了。

  其实我一点都不习惯。我已经预感到他下面要做什么了。

  老孙顿低身子,悲戚戚地说:“老刘,帮个忙,借我五千。一个月,哪个孙子不还你。”

  “要一万多吧,苹果的东西不便宜。”

  “我奔老二借过五千了,再凑凑,差不多。”

  我突然产生出一种对同类的厌恶感,也隐隐感觉到,虽然老孙说他在南方的私营厂里打工,话语间似乎显得轻松随意,那只是表明他迫切需要别人的认同,他不甘心,除此之外,他就像一只流浪的困兽,溜窜过整座森林,并没有采到几颗浆果。我估计,他马上旧病复发,又要后悔了。

  有那么几秒钟,他光腚跳到沙塘里捉螺蛳混子的情景又浮现了,那种急切感同样令我隐隐作痛。我想,如果没有二叔豁达仁义的帮助,我至今仍在某个黑灯瞎火的地方飘荡着,别说对他人,对自己都羞于启齿。鼓励只会让自己更加难为情,看沙塘时,我每天都在回忆自己的小半生,面对着波光粼粼、如诗如画的秋水长天,我对自己的渺小无助感到一种无穷无尽的戚伤,所幸,有人拉了我一把。我觉得有意义的是,我不能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五千够吗?”我问。

  老孙双眼里立刻放射出非同寻常的彩光,没好意思再开口。他心底肯定后悔借少了。不过,我也只是客气一下,没打算多借。

  “一个月?今天十六号。”

  “一个月。保准。”

  “两个月吧。万一——”

  “老刘,我说过的,一个月就一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还钱,我请客。”

  “客就不必请了,我——”

  “看不起我?”

  “哪里呀,”我说,笑笑,看他认真的劲头,“我听说,你……偷了……一台变压器?有一个水果阿四,你朋友……”

  “啊……”他神情低落下来,垂下头,又慢慢浮上来,“那厂子,工资老拖,我卖啦,抵工资,他不亏我也不折本,拉倒。”

  “钱呢?”

  “我们不能跟省城的大富豪比!我女儿去蹭饭,一顿就上万块呢!我们……我们就是穷光蛋!唉,活着……我给啦,我不能叫女儿把我看成个穷光蛋……很轻松的,吃顿饭唱个歌,再买两件衣服,没了。我辛辛苦苦三个月,她三天花光了,我……我知道,人请她,她早晚也得请个把两顿的,扯平……嗳?上星期给我发短信,说爸,我谈了个男朋友,特别有钱。我说捞紧点,我打比方,比如捉鱼,一定要掐鳃,掐死了,稳拿稳的!”

  “掐到了吗?”我淡淡地问。

  “正在掐。掐不住这一个,掐下一个,这四年里,总得给我掐到一两条,顶实实的,我跟她妈下半生就指望她啦。我说,掐不着,最伤心的不是我,是你妈,你知道的,老杜下岗好多年了,她那个狗屁丝绸厂……噢,就你对面这破厂子,一分屁钱没给过——”

  他突然截住舌头,好像一股灵光霎时穿透身子,他定住了,一动不动的。

  我随着他渐渐专注的目光,也一同越过半掩的推拉门。雨水受着黑暗的控制,坠地时更见漆黑,只在灯光倾泻的部分溅出袅袅亮光。老孙拉起电工包,朝门外走。我被他诡秘的动作驱使着,紧随着他,南北是砖墙,东西无人,他仍左右前后地察看着。是电线。我终于知道,他在查看线路,然后指着老丝绸厂墙内的某个方位说:“我记得不错的话,那地方是配电室,变压器就在旁边……这个破厂子,一点灯不见,有没有人哪……”

  我连忙制止他:“别别,老孙,这不是开玩笑的,你要这样,钱我不借了。”

  谁又能保证,他拿到钱,会不会再去偷呢?偷了卖掉,正好还我的钱。还好,第二天我去那厂里察看,白墙上都喷着红红的“拆”字,听说厂地已经卖给外来的开发商,地段好,建娱乐购物中心。看样子,很快就要破土动工了。

  如果不是孙百川突然冒出这个大胆的念头,我根本不去关心隔壁发生了什么,甚至当它开张营业的时候,我连进去逛一逛的兴致都没有。面对即将发生的断壁残垣,不会有几人记得这里曾是一家丝绸厂,曾经有一台一吨多重的变压器,曾经兴旺,曾经被人嫉恨羡慕,也曾经被盘剥得玉体光裸,令人感慨万千。是的,我对自己感到非常奇怪。可这有什么呢,这儿的人都是这样,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如果像老孙那样,突然对某物焕发出复仇般的热情,像打过鸡血似的,我竟然会感到非常害怕。

  距十六号还差三天,孙百川果真来还钱。我之所以牢记着“差三天”,因为当天晚上老鲍和一个陌生人打了一架。都喝了酒,陌生人在跟看厕所的老头争论时,老鲍说了一句“不就五毛钱嘛”,意思可给可不给,也可以理解为可收可不收。结果陌生人的父亲和朋友赶来帮忙,老鲍公司的几个小伙子见老板吃了亏,捞起凳子冲上来。凳子一点事都没有,那老人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始终不能当众站起来。老鲍两年生意白干了。我庆幸自己不在场。我跟老鲍几乎三天两头聚,要知道,我比他更愿意冲动一次。为此,我从钢筋水泥的骨缝子里感谢老孙,他非要请客,非要光光鲜鲜地喝一场,我只得辞了老鲍的场子。

  此后,杜惠芳喜欢的十字绣,我奉送。孙百川只要来,只要他不在我店里拉屎,我都无所谓。他领朋友来装裱,我打三折。三折?老孙脸阴下来,说这些朋友都是混社会的,抹嘴胡说,对你生意不好。七折差不多。你们说,这样的朋友,我还能怎么说?我感觉他变了。按常规来讲,一个人的变化总是缘于人生中的某次重大变故。说是变故,更准确地说,是伤害。然而,伤害能让人变得“良性”,这说明伤害从某方面来说是有益处的,至于有没有真正的价值,嗯,不好说。

  事就是这样,表面挺好,实际谁也把握不准。就像剥一只橘子,摸着挺好,闻着也挺香,一剥开,已经烂了。只好扔掉,期待下一只。实际这一筐里的橘子都一个模样,兴许是同一棵树结的,只能剥开来验证了。

  当时孙百川喊着说:“老刘啊,老刘!马上有几个朋友过去玩!马上!你准备……准备一下!”

  我也对听筒大声喊:“好!好咧!”准备茶叶。擦桌子。码竹凳。

  太阳刚偏西,杜惠芳、她女儿、三个长短不一的男人,歪歪扭扭地走进店里。孙百川走在最后,却像小孩子似的抢座位,先将电工包扔到沙发上,人就像一头被太阳晒蒙了的雄海豹,慌不择路地入水,俯趴到沙发上。接着,打了个滚,身体翻成个“大”字,连打几个饱嗝,对我喊:“老刘!上茶!你们,看画儿!看好了裱!老刘,实惠点!”

  不及我回答,杜惠芳脸一凛:“把裤门扣好!”

  我也笑了。来的男人便笑嘻嘻地拿孙百川的裤头说事。他女儿始终脸色冰冷,扫视过一圈店里的字画说:“妈,这些画儿,没有前途,不要裱了。”

  从未有人当我的面这么说话。念她年轻,我委婉地说:“徐渭的画儿,山水画的巅峰,一片叶子都有韵味,年轻人可能理解上有差距,但是你不能说它没有前途。”

  她沉默着。仿佛我摁到了她不屑一顾的某个伤口。

  我又问:“那什么画儿有前途呢?”

  “油画、水彩画、版画,西方的,都有前途。”她傲然地回答。

  我有点逼迫她了:“那我倒想见识见识。”

  老孙冷不丁从沙发上弹起来,打了个响指,嚷着:“见识!见识见识咱家闺女的画儿!老杜?老杜!……老杜!”

  杜惠芳仿佛神经痛一般摇着头,直到肯定之前,她的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看。很白,不是那种正常的白,而是那种调和不匀的暗白。门外,老墙洞开,丝绸厂正被拆毁,尘土飞扬。她的女儿,遥望着一块神秘的大陆那样,冷着脸,默不作声。我倾向于将她的这种状态理解为接受,以证实自己实力和价值。或许,她希望能赢得他人的赞许,哪怕是外行人。

  老孙抢着去停车场为女儿拿画笔和颜料。大约二十分钟后,他才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店里,像钓鱼人拎着他心爱的钓具一样,拎着女儿的帆布画包。杜惠芳头晕,坐到沙发上喝茶,老孙磕磕绊绊地为女儿准备着,她却不领情,叫父亲到一边忙去。午后,即便困乏不堪,几个人也都坚持着。但是,画什么呢?

  “随便。”杜惠芳揉着眉骨说。

  “想画什么画什么。”几个男人说。

  我说,随意。既然决定画一幅,她心中必定有几篇腹稿,其他人的坚持,实际意义并不大。

  “画丝绸厂!”孙百川突然说。他女儿根本就没问他,或者说没打算问他。他主动跳出来指挥着,“喏,”他指着店门对面的拆得半废的办公楼说,“那是我跟你妈认识的地方,有纪念意义,画!就画它!”

  “你瞎指挥什么?”杜惠芳埋怨道,“那个破逼厂子有什么可画的?一分钱都没有,跟你爸一样,画它不如画银行喽,盈盈,少听你爸的!”

  令人意外的是,盈盈居然说:“妈,画得有意义,我爸说得不错。”

  “有意义?有意义还拆啊,好,好,画……画吧,我……真困,我歇一会儿。”

  那个红鼻子的西装男人上来问:“盈盈,要多久啊?”

  “两三个小时吧。”

  “那我们出去转转。”他坚持喊上杜惠芳,然后问孙百川去不去。我重新泡了一壶铁观音,专注地看着盈盈调水彩、凝神构思。很快,店里只剩下我、盈盈和孙百川三人。盈盈突然忍不住,放下画笔,走过去拍打父亲的脸,叫他不要打呼噜惊扰她。老孙皱着眉,擦着流淌的口水说,爸困哪,你让我睡一会儿嘛!我说老孙,你到里间睡,里间有两个桌子拼的台板,我铺上毛毡了,不脏。老孙一听,挪下沙发穿鞋,盈盈却说:“爸!你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去?”问得老孙有点突兀且茫然,说,我困哪。盈盈气愤地说,妈也困的,比你还困,她就去了嘛!老孙趿着皮鞋,低着头说,你妈小脑袋聪明,打牌能赚点,我去?我去会输钱的。盈盈面无表情,窘着,然后像下定决心似的,不再理会画框之外的事了。

  我也觉得不该打扰盈盈,便出了门,找老鲍聊天。老鲍总结说,其实现在的人越活越像个小孩子,幼稚,自己惨,盼着别人在其他方面比他更惨,心理失衡。被袭的老头子终无大碍,每天挂水吃药,倒觉得这点安慰比吃饭还强,好像不糟蹋点抗生素和营养药,他就对不住自己。老鲍身心俱疲,小伙子姓罗,一见事大,跑了,不见踪影,老鲍只好一个人死扛。我们聊着小罗,我说小罗实际是害怕,没经过什么事,你就原谅他。老鲍说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责任,事因我而起,责任在我,他跑什么?他的父母,好端端的,说生了病,也躲起来,这一辈子就不打算见面了?……

  这时,我隔着玻璃门看到孙百川突然出现在巷子深处。奇怪了,他刚刚不是睡觉的嘛。

  我看到他把一串发亮的钥匙塞到怀里,拉上夹克衫,左观右看才进了店里。我琢磨着他什么时候出去的。我不知他是不是在找我,等我回店里时,盈盈仍在安静地作画,里间传来孙百川的鼾声。奇怪,一切平静。

  后来我暗地里问孙百川,他居然瞪着我说,胡扯!你眼花啦!

  五点钟时,杜惠芳和一伙人归来了,一齐嚷嚷着看画儿。孙百川刚睡醒,抹着嘴角的口水。他睡觉好流口水,幼年的毛病,像口吃或挤眼,一直改不了。我看到他把皱巴巴的夹克衫脱下来,叠整齐了,小心地放在拓纸机的旁边,然后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吸着烟。

  从老鲍那里借来的电磨机不怎么好使,线头露出来,我一边搞着,一边琢磨着画布上那些乌黑的、酷似芭蕉的东西。若是天空,那画布里没别的东西了,厂房、车间、烟囱,凡一个工厂该有的建筑,一概没有。连个人影也没有。画布中间有一条弯曲的白,旁边挥洒着许许多多的小白点,相比较,后者更白。

  杜惠芳一会儿凑近画布,一会儿往后靠,翻来覆去地瞅,像一条试探陌生食物的胖头鱼。那三个男人也在谨慎地揣摩,忽然有人问:“盈盈,喏,丝绸厂呢?”盈盈白了他一眼,捋了捋长发说:“这就是。”母亲流露出被莫名其妙折磨得十分憔悴的倦容,说:“盈盈,丝绸厂不是这样子的,我看……像……白菜地。”一个男人说:“那白点,不是虫子就是下雪,我见过的画儿里边有这个,是吧盈盈?”他的一条手臂文着“方天画戟”,另一只手腕上套着一圈圈檀色的菩提子,另一个男人的手腕上也套这种,要小,花生壳的颜色。比他们更年长的男人将这种佛饰佩在脖子上,很长,红茶色,不停地用手指抚摸着。我不知道他打麻将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盈盈突然把头掉向父亲,喊他过去。她母亲仿佛劳累了大半生,撤回到沙发上揉肩膀。她的手上也戴着一串菩提子。她抓着它,满不在乎地侧着头,目光飘向店门外,无所谓的样子。

  孙百川瞪了半天,终于发话道:“这是什么呀?这黑的,白的……”

  “黑的是屋顶,白的是雪,中间的这一条,是路。爸,这是天空图,视角是俯视,就像上帝在天堂俯视众生。”

  “我们这么看是……”

  “是平视。”

  “为什么非要俯视呢?厂里有许多的人呢,怎么画儿里一个都不见?”

  “那厂子,现在……都拆了,没有人。”

  “那你画儿里没拆啊,树也没有,有个花池的,喷水的花池子,你小时候我还带你——”

  “孙百川!”杜惠芳突然扭头喊,“是你让画的!还有脸问?盈盈画得不错,那个破逼厂子早该死了上天堂!它有什么好指望的?你还让闺女画它?”

  “妈,爸不是那个意思。”

  “喂,爸觉得吧,你画反了,对,是画反了,这个厂子好像头朝下悬在天上……”

  “不管是头朝下头朝上,已经拆了嘛,盈盈,你画得……画得像个……像个电影里的庄园,对,庄园。”

  “现在秋天嘛,哪里下着雪?”

  “秋天就不能下雪吗?谁规定秋天不能下雪的?”

  “不是规定,这本来这个事——”

  “画就画了,挺好的,我觉得盈盈画得挺好。”

  盈盈突然打断他们说:“其实我爸说得对,这幅画就是画反了,所以它被拆了,我就是想把它还原出来,让它完整。叔叔,你装裱吧。”

  她朝我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朝我微笑,她的笑很美,脉脉含情,亮着银亮亮的光。那种白就像雪花编织的一张网,一会儿也就融化了。

  按程序,三天后画儿就装裱好了,我便打电话让老孙来取。打了许多次,又过了些天,仍然关机。有人十天半个月才来取,也正常的。一段日子忘记了,突然想起来,连忙跑来取,都正常的。老孙没有来,一直没有来。画儿呢,就一直挂在墙上,覆满了灰土,逢人来取画,妻子总不忘叮嘱一句,老孙还没来取画呢,都长霉了,二百多块钱哪!她记在小本子上。时间、欠款人、钱数。备注一栏是空白,一旦还了,她便打上一个钩。一直空着的,说明是死钱,可能要不回来了。

  到了年底,她把死账重新登记一遍,然后叹口气,对着窗外无边的天色发呆。到了第二年的春节,她又登记时,我说,孙百川的不要登记了,谁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妻子执拗要登记,在外头奔波,总归要回家的。你看,她就这么执着。

  他真的回不来了。他用配好的钥匙偷窃,有一回撞上来人,从卫生间往外逃,实际上三楼并不算高,他却被扯在空中的电缆拽了一下,后颈着地。

  他女儿该来把画儿取走的。我压根就没打算收钱。直到今天那幅画仍然挂在装裱店的西墙上,我时常凝视着画布里的丝绸厂,想象着它双腿悬在天空,头往下俯视我们的情景。这时候天空还飘着大雪,那条发白的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这种天气最适应和几个朋友喝酒了,泡一大壶红茶,喷吐两三根纸烟,天南海北一通乱侃,最幸福了。如果有人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会回答,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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